宋队长上了炕,刘会计已经取来了炕桌儿放到了他的面前。他放好炕桌儿,又找来了盛旱烟的小木盒让宋队长抽烟。
宋队长不说话,把小木盒移到自己的跟前,看了看那旱烟末子的成色,然后掏出自己的黄铜烟锅儿来,捏了一撮烟丝按到烟锅儿里,就着煤油灯抽起烟来。
宋队长抽着烟,刘会计从柜子里取来了一斤烧酒和喝酒的酒盅儿摆放在炕桌上,说要跟宋队长喝两盅。
宋队长抽着烟,看着眼前这些东西,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都到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喝这猫尿。”
宋队长这样想着,脸上却没有任何表现。他慢慢地抽着旱烟,想着他的心事,不置可否地看着刘会计忙碌。
刘会计张罗好烟酒茶具,也爬上炕来。他打开酒瓶子的盖儿,给宋队长和自己各倒上一杯酒,然后端起酒杯儿,恭敬地给宋队长敬酒。
宋队长心中不痛快,不想喝酒,但是又不好拒绝刘会计的好意,就抓住酒盅子,跟刘会计对饮起来。
勉强喝了三五盅,宋队长不想再喝,就说起队里的事情来。他发牢骚说:“干不成了……这椽子卵不下去了……没想到为生产队的事拼死拼活地干了这么多多年,到头来,反而成了罪人!倒是说说看,我们究竟为了啥……”
刘会计知道宋队长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没有接宋队长的话,只是端起酒杯来,“嗞啦”一声把那杯又苦又辣的烧酒吸进了嘴里,然后把胳膊肘竖到炕桌儿的一角上,手里捏着小小的酒杯,用手支住他的白胖的圆脸,一言不发地沉思起来。
他是个有心计的人,多年的会计工作,使他养成了遇事不急不躁的沉稳个性,养成了爱动脑子的习惯。平日,队上遇到什么困难的事情,只要他肯想办法,便总能想到好办法。自然,所谓的难事一旦落到他的手里,也就不再是难事。但是,这一回,他们遇到的这些事情,却实实在在地难住了人称“赛诸葛”的刘会计刘万国。
刘万国不知道用什么办法阻止四处流传的谣言,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镇压那些在背后制造谣言,给人在暗地里使绊子的人。而且,让他更加害怕的是,那些到处乱传的所谓谣言、也并非全都是谣言,这样的谣言,似乎都传说得有鼻子有眼。他私下里细心地考证过这些谣言,其中所说的有些事情,还确实是他们曾经偷着干过的事情,如果认真追究起来,也确实叫人没有话说。这使他的内心深处产生了一丝不安。实际上,这些天来,他的内心深处也的确很不安然。他很清楚,这事儿如果让公社知道了,那就麻烦大了,不但生产队的这些事情干不成,只怕眼前就有官司等着他们。偷分集体的钱粮,说明白点,实际上就是贪污,贪污罪,那可是很严重的罪行,“三反”运动,“五反”运动,这才过去几天呢?刘青山、张子善,那是多大的官呀,贪污了国家的钱财,照样得杀头!
刘会计不敢想这些事情,一想这些事情,他就吓得要死;一想到这些事情,就极力地想要找一条出路,以便让自己逃脱那个可怕的结局。现在,他非常后悔自己所做的事情,他后悔当初为什么鬼迷心窍,做了那么多偷偷摸摸的事情,他后悔为什么当了这么一个叫他声名狼藉的会计。更糟糕的是,一旦叫“四清”工作组查住,他们的下场肯定是坐大牢。
刘会计就这样日日自惊自乍地活着,眼前的路好像只是一片漆黑。宋队长的到来,使他的内心更加不安起来,面对这样的形势,他一筹莫展。
刘会计拿不出好办法来,只好拿烟酒解愁。
但是宋队长却恼怒起来,他责怪说:“你能不能少喝一点那猫尿?只顾灌那猫尿,能顶什么鸟用?事已至此,你还是想想该怎么办吧,你不能就这样等着人家把咱们送进监牢里去!”
刘会计听宋队长的话头不对,不敢再喝那酒,只是心中却突然升起了无名之火。他想:“你烦恼,我便没有烦恼?十几年来跟着你做事,我可没为你少操心呢。虽然也得了不少好处,但那好处可不是说说就能得到的,那需要用尽办法,才能拿到手。如今,捣鼓出这么一摊子乱事来,弄得不好,只怕事情要败露出来。你可以豁出来叫人家剐了,我可得一笔一笔给人家交代清楚呢。你以为我很轻松?”
刘会计心中这么想着,嘴里却不敢胡说。他忍住气争辩说:“你叫我想办法,我哪里去想办法?事情都被人家搅成了一锅粥,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只怕诸葛亮在世,也拿不出回天妙计来了……”
刘会计十分沮丧,他无可奈何地抠抓着自己的脑袋。
对于刘会计的争辩,宋队长不置可否。他板着脸听完刘会计的牢骚话,心中越加生气。他想:你背着我贪污集体的财产,还使奸弄巧地把我也套在里边,使我有口难言,如今事情成了这样,却又孺牛坐坡,不肯出力,这不是成心要杀人么?他强忍怒气说:“我也不是强逼着你回天,问题是人家要灭我们!你想过没有?如果叫人家的阴谋得逞,我们还活不活人?平时人家叫你什么‘赛诸葛’,我看你就是一头笨……”
他几乎要骂出粗话来,他一忍再忍,终于忍住,改口说:“什么诸葛亮没有回天妙计?我根本不相信土地爷的毬是个泥棒儿……总是没有认真对待过这个事情,如果认真想想,我就不相信没有办法。”
宋队长说完这些话,又开始抽他的烟锅子。他要听刘会计还能说什么话,他得逼刘会计想办法。
宋队长不说话,刘会计也不接宋队长的话茬。两个人对诸葛亮的争论激发了刘会计的野心和欲望,他知道社员们在背后叫他“赛诸葛”,他也从来不怕生活中的难事,多难的事情,只要他肯着手去做,他总能举重若轻地想出别人意想不到的妙招来,从而使得难事不难。今日这事应该算是难事,而且到了万分危急的时候,能够把这件事情办好,才能说明那“赛诸葛”的美称并不是胡蒙来的,他的英雄本色,也才能显示出来!
“我不能就这样任人宰割,我得想办法绝处逢生。关键时刻,如果拿不出来出人意料的绝招,岂不枉背了‘赛诸葛’的名声?岂不叫人笑掉了大牙?”刘会计这么想着,他的混乱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他不再烦恼。他细心地把这些天来在他的心中掂量了无数遍的人和事重新又掂量了一遍,一个从来也没有引起过他的注意的事件,像一块磁石似的强烈地吸引住了他的思维,这使他的眼前突然一亮,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冒了出来。
“驴日的!我以为没有办法治了呢!这下,我看你们还能卵个啥?看着吧,老子如果不把你们的狗整出来,就算老子不是人养的!”
刘会计突然想到了制服“造反派”们的办法,忍不住叫骂起来。他这样一叫骂,宋队长的心中顿时亮堂了许多,他知道刘会计已经想出来了摆脱困境的好办法。他睁大眼睛盯住刘会计的脸问道:“想出好办法来了?”
刘会计得意地笑一笑,“嗞”的一声喝下去一口烧酒,将酒杯重重地放在炕桌上,高声说道:“想出来了!”
“什么办法?”宋队长赶紧追问。
刘会计把手勾一勾,宋队长把头凑了过去,他就把嘴巴凑在宋队长的耳朵上,把他想到的办法小声告诉了宋队长。
宋队长听完刘会计的话,觉得这办法又阴险又狠毒,就说:“这办法是不是太阴损了些,都是乡里乡亲的?再说,这样一来,日后叫刘万玉的老婆怎么活人?”
刘会计听完宋队长的话,沉吟了好一会儿。说到这个份上,他确实也为难起来。说实话,他想到的这个“招数”,也确实够阴损的,他得叫刘万玉的老婆杨佩兰遭殃,不叫杨佩兰遭殃,他们就逃脱不了被郭福林这伙人抬翻扳倒的命运。但是,自己摆脱了被人抬翻扳倒的命运,刘万玉的家就很有可能会被毁掉。想到这样的结局,他犹豫起来了,毕竟一个刘字儿掰不开,而且刘万玉跟他的关系也还不错呢。
刘会计比较喜爱他的这个本家兄弟,这个兄弟每次探亲回家,总能给他带来一些小玩意儿,说到这个情分上,他确实是不忍心伤害刘万玉兄弟的。他想,如果生产队里不发生这些叫人心惊胆战的事情,他是绝对不会捅出他的女人的这些事情的,他宁可叫那女人在背后胡作妄为,他也要为刘万玉保住脸面,因为,这个女人的秘密只有他能捅破,只要他不捅出去,其他人虽然在背后指指戳戳,但具体情况究竟怎样,还没有一个人能够确切地知道呢。他是完全能够为他们保住脸面的!但是,现在他已经被人家逼上了绝路,为了保全自己不被抓去坐牢杀头,他已经顾不了许多,他已经不能保全他们的脸面了,保全了刘万玉的面子,就很可能保不全自己的名声甚至是性命!为了自己的名声和性命,他必须得把他们的丑事抖擞出来。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反击成功。
权?再三,他觉得自己已经无路可走。他别无选择,他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他甚至想到了如何不让队上的人知道这“金蝉脱壳”的计谋是由他刘万国策划的做法。他要把自己隐藏起来,他不能在刘万玉两口子面前暴露出真面目来。
“无毒不丈夫!”刘会计下定了决心,他对宋队长说,“这事儿决不能心软!你心软,人家却不心软。我考虑再三,认为只有这样做,才能粉碎他们的阴谋。虽然这样做的确是狠毒了些,但是如果不这样,我们就得遭殃。弄得不好,我们还有可能被杀头呢!”
宋队长完全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已经没有了任何退路。面对这样的结局,他欲哭无泪。他恨自己没有文化,所以被人利用,落了个身不由己的下场;他还恨刘会计和何保管把他拖进了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是非坑中,使他半生的英名最终毁于一旦。但是事已至此,他已无话可说。他听刘会计这么说,也就不再说什么。事实上,他自己也非常清楚,除了用这个计策,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保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