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副县长带着办公室的一帮人,当天下午就赶到了宋刘庄。
他们一进了村,就被村民们“请”到郭平家里去“做客”。也是一样的待遇,一进了庄门,就有人将他们锁到院子里“扣押”了起来。侍候他们的人也是事先安排好了的,负责招待他们的,是郭平的媳妇高香玉,还有几个队里的小姑娘。先喝茶,后吃饭,高香玉热情招待,一切都很周到。
何副县长要求找村上的负责人说话,说你们扣押工作人员,目的还不是为了解决问题吗,现在县上来了人了,有什么要求,说出来给解决。他叫高香玉出门去找“当事的人”来说话。
高香玉不敢推辞,便出门去找队上的人来跟何副县长见面。
很快,高香玉就找到了“当事的人”,却是郭云、宋富、贾富仓、王润德和郭宗玉几个,他们自称是村民代表,代表村民前来找县长讨要“说法”。
这些人一见了何副县长,首先是一番“寒暄”,然后互通了姓名。郭云因为是村民小组的组长,有机会跟领导们接触,认识一些领导,再说何副县长早年也是在宋刘庄蹲过点的,大家对他十分熟悉,因此并不十分害怕这些县上来的领导。很大方地把自己和一同来的几个人向县上的领导做了个介绍。
举行完这些客套礼节,何副县长便对“村民代表”们说道:“按照国家的部署,县上确定金沙湾治沙护林站为防止土地沙化的研究基地,并将黄河水引进基地改造沙漠,这是党和国家对我们贫困地区的关心支持,是千载难逢的大好事,作为地方群众,我们应该积极支持才对,为什么却还要阻挠抵制这样好的事情呢?我们是落后地区,能够得到国家的支持,这样的机会确实不多,如果因为我们的反对,致使这个项目半途而废,丧失发展的机遇,我们将无法给后人交代……对国家来说,可以通过实施这个项目,安置大量困难群众,解决他们的吃饭问题,并且在治理沙漠方面取得宝贵的经验,为最终治理沙害做出贡献;对地方来说,通过项目的实施,直接带动地方经济发展,改造当地的生态环境,使我们的农业生产得到高速发展……应该说,这是很好的事情,我们应该拍手欢迎,想不到你们竟然有这样大的意见……狭隘的小农思想害死人,我们必须首先要抛弃这些落后的思想。”
何副县长的话说得入情入理,大家也知道这是国家在给群众办好事,但是具体落在自家的头上,却没有人愿意放弃自己的利益。宋富是宋刘庄村民公推的保地带头人,他决定带头说话。他见何副县长正襟危坐在高香玉家的炕上,一脸严肃地跟他们说话,内心深处不由得惧怕起来。因为心中害怕,说话也就不很利落。
他有些结巴地说道:“县长说……说的这些话,我们也……也懂,也知道这是国……国家对我们农民好。可是,土地没……没有了,我们还拿什么活……活命?这是关系能……能不能继……继续生存下去的问题。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得吃饭活命……移民要保护,我们的利益也需要保护,上面白白地割占我们的土地,很不公……公……公平!大家说……说移……移民们能得到国……国……国家的帮助和支持,我……我们为……为什么却……却得……得不到这样的好……好处?”
平日,宋富是很会说话的,可是不知为什么,今日见了何副县长,却怎么也无法镇定地说出想说的话来,弄得自己十分紧张,俨然成了一个结巴舌,反而连平日说话的水平也没有了。
他哼哼哧哧地说了半天,紧张得已经说不成话了。郭云见宋富这样没有出息,有些着急,他想,今日“请”县长们来,就是为了把话给县长们说清楚,为了让县长们听听群众的真实意见,如果因为害怕说不清楚话,这一番闹腾,就一点也没有了意义,于是接过宋富的话说起来。
他说道:“我说两句!”
郭云坐在地下的一个小板凳上,咳嗽了一声说道。
何副县长闻声望去,见是一个三十几岁身体壮实的小伙子,额上有着两撇非常浓密的眉毛,给人的印象非常深刻。何副县长听了宋富的话,虽然心中也明白了社员们的目的,但他还是想多听些不同的意见,见郭云要说话,又看郭云似乎也是见过些世面的,就鼓励郭云说:“不要紧张,随便说,想说啥就说啥,不要害怕。”
郭云见何副县长态度和蔼,就站起身来,走到屋子中央说道:“我们是农民,不大会说文明话,说的话不好听,县长们不要生气……刚才何县长说,这个项目的实施,能够带动地方经济快速发展,对国家对地方都有好处,这话一点不假,我们也能看到。但是为什么这么好的事情群众却不接受?其实问题的实质并不在这件事情的本身好不好上,而在土地的问题上。实施这个项目,要割占我们的不少土地,这是明摆着的事情我们是农民,得靠土地吃饭,丢掉了土地就等于丢掉了饭碗。话说到这里,我们就不难知道,社员们所以反对这样做,其实,就是反对无偿割占金沙湾林站辖区内的土地……沙漠边缘上的沙滩地,历史上就是划分给我们的土地,这是有根据可查的,而且为了开发这些土地,这几年我们也没有少流汗,平整出来的土地,新建成的园子都搁在那里,还有这些年栽种的那么多树……但是,上面却不顾这个事实,硬要把这么多的土地从我们的手中割走,大家对这种做法当然很有意见。社员们说了,如果硬要拿走也可以,总得给我们一个说法,耕种了几十年了,最后让人家白白地拿走,说啥也不是一个事情。这些年,为了保住这些地,我们可没有少受苦呀,压沙,栽树,花费了不少气力。这个事实,谁也看得清清楚楚。如果硬要我们割让给山里来的移民,也可以,但是得有些补偿……还有移民区的输水干渠和公路,很多区段都要占用我们的耕地,这也是个问题。县上总要给一个说法才好……不能救活一家,打死一家,移民是人,我们也是人……”
“你们的意思我听明白了,就是说要地也可以,就是得给村民们给一些补偿?”何副县长打断了郭云的话,点出了问题的要害。
“一点也不假。既然一定要占用我们的土地,就必须得给我们进行经济补偿!”
贾富仓、王润德、刘万左、郭宗玉几个乱纷纷地应和,说这是村民们的最低要求。
听了村民们的要求,何副县长有些犯难,他不知道应该怎样答复才好,对占用的土地实行补偿,这是一个政策问题,并不是谁说了算的事情。按道理,给原住民进行必要的补偿,也是应该的,但是土地归国家所有,国家有权对土地进行处置。在安置移民的过程中,国家对土地进行重新配置,这是国家拥有的权力。但是,原住民保护开垦了这些土地也是事实,因此,最终如何处理这些问题,也确实需要认真进行研究。但是,县上事先并没有对此进行过研究,更没有制定过具体的政策措施。现在,要让他给群众一个确切的答复,他确实不好答复。他就想,这是事关移民区土地政策的问题,必须得由县委做出决定来,才能明确做出答复,他不能越过县委,乱作答复。
想到这里,他对村民代表们说:“要钱也好,占地也好,这都是政策问题,必须通过合理合法的渠道才能给予解决,随意扣押工作人员,这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当然,你们反映的问题,因为事关国家的土地政策问题,我们只能如实上报,至于如何给你们答复,那是需要认真研究,才能进行答复的。但是,测绘工作队的人员,却必须得放开。”
何副县长的话,是从眼前的实际情况出发来说的,应该说说得也很实在,但是村民代表们却理解不了,他们认为这是何副县长在敷衍搪塞,只是想尽快从他们的手里把人弄走,并不想真正为他们解决问题。
王润德是个猛张飞,听了县长的话,忍不住火了。他怒气冲冲地说道:“谁也不是被人吓唬着哄骗着长大的,你们干部们也不是吃着王母娘娘的仙桃长大的,都是吃五谷拉人屎的人,谁聪明谁不聪明呢?像这种日弄人的话,谁不会说几句呢!你是大县长,你都不能给我们说一句公道的话,谁还会理睬我们?今天,既然把你县太爷请来了,你就得给我们说一个死头话!”
“小伙子,你这话怎么说的?不给你个说法,又能怎样?你是村里的什么人?”随行的一个办公室主任口气严厉地制止王润德,他被王润德毫不讲理的话激怒了,厉声责问王润德是什么人,问他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
“干什么?要干什么?你是不是要抓人?如果要抓人,现在便抓走!我们既然敢来跟县太爷说话,就不怕叫你们抓走!你这样厉害能干什么?你是共产党的干部,你不是吃人的老虎,你叫我们老百姓说话不说话?”宋富见干部们威胁逼问王润德,胸中的火气也腾地一下点燃了,这一回,他却不结巴了,他毫不畏惧地挺身而出,也用同样严厉地口气质问那个干部,屋子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有话不能好好说吗?你们要干啥?”何副县长生气地制止双方毫无意义的争执。
干部们见何副县长火了,再不敢跟村民们争论,掏出烟,一边给村民代表们让烟,一边主动给村民们道歉,但是宋富一伙却来了气,不想再跟县上的干部们说话,呼啦一声涌出门,一声不吭地离开了郭平家,再也不去跟干部们照面。
宋富、郭云一伙离开郭平家,等候在门外的村民们马上就堵上了庄门——他们把县长也扣起来了!
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何副县长要求随行的干部赶紧找人协商,不要将事情闹得太僵,说这样做对谁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