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蓝色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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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宋队长气糊涂了,他用手抹一把脸,把铁锨用力插在地上,插着腰继续责骂刘万左:“……收割前我们咋说了?大会上讲,小会上说,要让大家爱惜庄稼,不能随便糟蹋,我们都是庄稼人,庄稼是我们的命根子……明明白白地说了一遍又一遍,说今年的老天爷心肠硬,开春到现在,没有好好下过几场雨,庄稼长得很不好,恐怕完不成公社下达的公购粮任务,大家爱惜一些,就能节省出不少的东西来,这也是一笔收入……假使秋雨好一点,多长一些山药糜谷的秋庄稼,我们也能凑合活命了。可你们倒好,烧的烧,偷的偷,驴耳朵塞到笼头里去了,一个字儿也没听到,真正是秋风灌了驴耳了,啥影响也没留下……”

“嗵——”

“吱——”

宋队长正叫骂得起劲,突然从人群中传来两声屁响。这是王润德和郭宗玉先后放响的两个大屁。根据屁声判断,可以很明显地知道,这是他们故意憋出来的,目的是为了羞辱宋队长。更可气的是贾富仓,他哈哈大笑着评价那屁说:“好大的一个屁啊,小心把裤裆扯烂,防着把老天爷炸塌!”

王润德则为自己的屁辩解,说:“吃的是毛主席的五谷,不放屁的是母猪;吃的是毛主席的供应粮,不放屁的是黄鼠狼……”

王润德的话还没说完,有人接上了话茬,说:“你知道个毬哩,黄鼠狼如果不放屁,偷了鸡,如果叫人发现了,拿什么救命哩……”

大家七嘴八舌的话夹枪带棍,含沙射影,满含着对队长们的讽刺和挖苦,句句指向队长们的弱点。

宋队长气得说不出话来,他虽然在思想上事先有准备,知道这几个坏种不好蒇,要随便处理他们,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竟然以这样的方式侮辱他。

他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几年,队里的事情变得越来越难办,郭云一伙蟊贼个个成了气候,队里的好多事情一到他们这里,就被他们搅成了一团糟。现在,这伙人一个个都成了精怪,胆子变得越来越大了。他们啥事情都敢弄出来,啥事情都敢满肠子涮。宋队长不止一次地抱怨说:这些人都被政策惯坏了,政策对他们太宽松了,他们这种人,要放在前几年,非得叫他们坐上几回“喷气式飞机”(被反剪着胳膊捆绑起来的样子)不可。他不无怀念地想道,那可真是一个热火朝天的年代呢,搞串联,开批斗会,大运动,大批判,谁敢胡说八道?可是现在都不兴这些了。首先是不搞大型的示威活动了,接着批判会也不搞了。这下可好了,像郭云、王润德、郭宗玉这些人,似乎可都找到市场了,一个个变成了啥都不放在眼里的霸王。他想,他们迟早没有什么好下场。

宋队长受了王润德、郭宗玉几个的羞辱,气得浑身发抖,可是他又找不到与他们理论的理由,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但是王润德几个却在暗中偷偷地笑了。

宋队长愣怔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一旦反应过来,他愈发恼怒不已。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几步走到刘万左跟前,一把撕住刘万左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揪起来,拉着刘万左去挖土锅子里烤烧的东西。

“挖!你自己挖!今天,老子如果饶了你刘家的娃子,就算老子是他妈的丫头子下(养)的!”

郭云、王润德几个见宋队长动手拉扯刘万左,都从地上站起来,呼啦一下围过去。

郭云拉开宋队长的手,说道:“冷静点!做啥哩?做个啥哩?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说罚哩还是扣哩,刘万左说了个啥?”

王润德把刘万左推搡到一边,对宋队长说:“没他的事情。这事是我们干的,你罚我们好啦!有本事跟我们蒇,我就是不相信,你们都是香草荷包子,麝香卵孢子,尽是香的!看得这么好,为什么不把烧土锅子的都抓住,单单就看见了刘万左的地上冒青烟?谁也长着一双眼睛,不要以为别人的眼睛就是出气的,只有你们的眼睛才管用!”

“‘我们干的?’‘我们干的’就有理了?偷了队里的东西,反倒……你干啥哩?你们要打人吗?”

“你再说个偷字儿看看?打人?打人又怎样?你以为你是队长,就没人敢惹你吗?”

王润德的话中充满了浓重的火药味,他的话一句比一句冲动,一边说话一边就往宋队长的跟前凑。

刘会计见势不妙,赶紧站起来挡在他俩中间,以免两个控制不住情绪,真的动起手来。刘会计知道这一伙都不是那种肯让人的人,碰到这样的事情,他们根本不会让步,若果硬要跟他们对抗,就一定会把事情闹僵。如果真把事情闹僵了,那就没有更好的办法解决问题了。

刘会计挤在这伙人中间,用身体隔开宋队长,拦住王润德和郭云说:“看样子你们真的要打人……以为是什么英雄行为吗?你们看清楚了没有?这可是一个五十几岁的老人了!你们要脸不要?”刘会计把宋队长推到他们的面前,气愤地指责他们欺负老人。他说,“不管说到哪里,偷东西总不是一件光荣的事情。你们自己看着办,扣罚工分,这是队里的规定,是社员大会上定下的规矩,你们自己也是举过了拳头的,可不是队长们随便乱说出来的。你们不服,那是另一回事情。但是,工分必须要扣!如果是个男人,就应该敢作敢当。拿力气吓唬人,那是懦夫的行为……不信这世界没有讲理的地方了!如果啥事都靠打人能解决,这个世界还能有人走的路吗?走,我们走!让他们自己看着办,人不能光靠夸嘴过活,他们也是笑话过人的,但愿做得不要让人笑话!”

刘会计的话说得不软也不硬,但是却很有道理,郭云几个虽然很反感刘会计,但已没有理由再发作——打架盼人劝,好歹大家都是一个队里的社员,刘会计又是站出来劝架的,“好手不打评家的脸”,大家各自忍住火气,不再多说话,眼看着宋队长被刘会计强拉走,骂骂咧咧地到其他地方去了。

王润德见队长们走远,对刘万左说:“叫他们罚去!老子下三天的功夫,保证给你把损失补回来!他们如果真的罚掉你的工分,到时候老子给你背来一麻袋粮食。一百分工,能算个屁啊!”

“好汉做事好汉当!今天这事是我出的主意,明天我找队长们去,叫他们扣我的工分!”贾富仓说,他想一人承担责任。

“也有我们的份……”

不知什么时候,刘涛这几个小子已经回来了,他们见大家争着承担责任,也吵嚷起来,说东西是他们偷来的,这个责任应该由他们来承担。

郭云见大家意气用事,就说:“谁也别逞能了。这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说到天上去,偷东西总是是羞耻的事情,刘会计说的一点没有错。可是我们想过没有,我们为什么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们穷,我们饿,这是事实,但是我们却不能因为穷,因为饿就不要骨气,不要志气……”

郭云说到此处,忽然一阵难过:解放都快三十年了,乡亲们的日子却还过得这样苦,这使他想起来就生气。他总是盼望着乡亲们能够早日过上富裕安康的生活,可他总是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他一步登上麦田的地埂,了望着苍茫的田野和静寂的夜空,激动的心情似潮水般涌动——这些年来,我们都在干些什么事情呢?一年当中,我们有多少时间在研究生产的事情?又有多少人在关注群众的生活?人们都成了政治运动的“专家”,他们只醉心于搞政治运动,至于农业生产,却没有几人愿意去过问了。老天不肯帮忙,土地不长庄稼,这能怪谁呢?细心算一算,一亩地还不到一百斤的产量,这样的产量,能指望叫土地养活人吗?能够保住命,已经是不错了!

“要是一亩地能够产出五百斤粮食,谁还为吃肚子的事情打架吵嘴呢!可是,这就像一个梦一样,只能想想而已。我们缺水呀,关键是没水!这么平坦的土地,这么肥沃的土壤,如果有水,种什么东西不能生长呢?只怕早就成了塞上江南,鱼米之乡了呀!”

郭云望着祁连山深处被皎洁的月色映得闪闪发亮的雪山,心中充满了无限遐想,要是那神奇的雪山之水,能够为青山平原带来甘甜的雪水,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他不禁感慨万端,他在为这肥沃的土地因为缺水而不长庄稼扼腕叹息。此刻,一幕幕动人的景象忽然在他的脑海中闪过:蜿蜒东去的黄河水,缓缓流过宁夏平原;天梯山狭长的大坂前,石羊河滚滚奔涌、急如奔马,翻腾着万丈雪浪……他浪漫地幻想着河山移位、天堑尽夷、滔滔清水引上了戈壁长廊,汩汩地浇灌着干旱的土地,千里长廊一夜间换了人间,贫苦的乡亲们从此衣食无忧,过上幸福安康的生活……

但是,产生在郭云脑海中的美好幻想消失了,他不禁想起一个遥远而凄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