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云一到地里，就去找宋富、贾富仓、王润德几个说话。他们几个都是三十岁左右的人，年龄相仿，脾气相投，平日里往来得比较密切，因此，人们总能看见他们在一起的身影。郭云在地里找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找到他们，后来看见刘万左家割麦的那块地里烧起了火，就知道这几个一准在那里。
郭云来到刘万左家的地里，发现宋富一伙果然都在这里，就走过去跟他们说话。
这伙人兴致很高，他们在地埂上挖了一个四五尺大小的土锅，在土锅的上面用沙土块垒上一个高高的磊子，然后用柴火烧这磊子。等烧透了，就在里边埋上洋芋、葫芦、甜菜之类的东西，然后用土埋住这个土锅儿，让土锅里火红的灰土烧熟埋在里边的食物，供人们吃喝。
烧土锅用的柴火，是从附近的沟渠荒地里捡拾来的，有枯死了的棉蓬草、水蓬草，也有干透了的麦秸。主要的是麦秸，那是被偷粮食的弄掉了麦穗，扔到野地里和沟渠里去的。人们把捡来的柴草收集在一起，堆成了一个草垛，用来烧土垒子。烧透这样的一个土锅子，至少需要二百多斤柴草，足足得用一架子车呢。
土磊子的旁边堆放着即将入“锅”的“吃喝”——洋芋、葫芦、甜菜、胡萝卜等，这些东西合起来也有一麻袋东西——这样的一个土磊子，装进去这些东西，一点也不嫌狭小。大家一个个兴高采烈，竟如过年一般高兴。
烧土锅子的自然是刘万左，他是曾经侍候过嫂子的，现在又侍候老婆，烧火、填炕是他的拿手好戏。郭云到来的时候，土锅子已经烧透了，大家正在一起动手，将那些“吃喝”投放进土锅儿里去。投进去一些洋芋之类的吃喝，就要填进去一些烧透的土块，并把这些土块用棍棒一类的东西捣碎，一边使它更好地覆盖住投放进去的洋芋甜菜。土磊子越高大，温度也就越高，吃喝烧熟的时间也就越短，用不了一个小时，埋在里边的“吃喝”，必定会被烧烤得又软又甜。郭云在很远的地方便看见这里黑压压的一大堆人。
郭云来到这伙人中间，发现除了要找的宋富几个，还有洪文革、陈亮、刘涛、赵长生、郭长喜几个小青年以及刘万左的女人唐宝娃。郭云便知道，陈亮、刘涛这几个小青年一定是做“贼”的，偷瓜摸葫芦，挖洋芋掏甜菜，那是刘涛一伙的“绝活”，让他们一路偷过去，看田的人连个痕迹也发现不了。当然，也不是绝对发现不了，看田的人有时候也是故意睁一眼闭一眼地不去揭穿他们。只要不让队长们发现，谁又愿意得罪人呢？大家都是一个队里的人，指不定哪桩事情就得求告人家，得罪了人家，不见得对自己好。只要人家偷得妙，不让队长发现，能偷就让偷去吧。因为看田的人是这样的态度，所以，刘涛他们总能如愿以偿。
一伙人大呼小叫地烧土锅子，形成了一个宏大的阵势。郭云对他们说：“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些，难道不怕队长们前来过问？”
“有什么害怕的？烧土锅子的也不光是我们！你不见到处都在点火烧磊子吗？”
贾富仓的话永远也改不了那又直又冲的口气，就像他自己一样，不了解他的人，乍听他说话，还以为他正跟谁讨气呢。
贾富仓这么说话，郭云便想到了地上到处烧土锅子的事情来。每年的这个季节，都是烧土锅子的大好时间，人们一边拼命抢收庄稼，一边乘机烧土锅子揩集体的油。因此，整个收割季节，也就是一个占集体便宜的季节。白天烧，晚上也烧，这儿一处，那儿一处，一天中总有四五处地方在烧火。青蓝的烟雾升起来，结成一团一团破碎的“云朵”，翻卷蒸腾着向四下里弥散开来，四周的空气中便有了浓重的烟火味，场面十分壮观。虽然做得明目张胆，但是的确也没有引来过什么麻烦的事情，因为在这样的季节里，队长们也是睁一眼闭一眼的，只要能够按时收割掉成熟了的庄稼，“糟蹋”这么一点东西，队长们还是舍得的。
郭云不再说话，抓一把草放在地上当坐垫。大家见他坐下来，也都围拢了坐下，跟他东拉西扯地说闲话。并没有多少正经的话说，都是些鸡零狗碎的杂话，所以要找一些话说，只是为了消磨时光，以便等那土锅子中的吃喝烧熟了打牙祭。郭云本来是要跟宋富他们商谈队里的一些事情的，见人多口杂，不好说话，也就把想说的话悄悄咽下肚里，找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用来应付场面。郭云是个严肃的人，这样的闲话，他大多不爱听，也不大爱说。
刘万左却是一个说闲话的“专家”，他的肚子里藏着许多杂七杂八的闲话，那些闲话被他说出来，总能惹人发笑。他的最拿手的闲话是“瓜女婿的故事”，一旦逢着人多的场合，刘万左必然要说这个故事，以便逗人们发笑。今天正是一个热闹的场合，于是刘万左又搬出了他的这个故事。
故事说：秀才向以儒生自居，凡事总爱附庸风雅。他育得三个女儿，个个美貌如仙，人见人爱，故此爱如明珠，关怀备至。忽一日，三女皆长大成人，欲寻夫嫁人。秀才寻思其女年幼无知，恐觅不得称心夫婿，遂决定替女择婿。自度曰：“吾女貌如天仙，必要择得有才夫婿，方可配之。”
如何择得有识夫婿？其忽然想到了出题考婿之法。于是命题三道，遍告有才之士竞答。晓谕四方曰：“倘答对题目者，即以女相许，并不嫌美丑贫富。”
秀才此语一出，四方之士皆喜，有意者蜂拥而至，争相解答题目。
其为长女出题曰：“一头黄牛生得奇，三年不见走半步。王母瑶池万里远，黄牛送我去赴宴。”
为次女出题曰：“西庙尼姑个个丑，扁头圆头棒槌头。不见和尚门前过，为甚肚皮圆溜溜？”
三女亦出一题，曰：“高高山下有黑泉，棒槌塞户堵泉水。白娘寻郎山前来，移得此水灭法海。”
此三道题本非难题，但一时竟无人能答。有以为才华出众者，结果却也驴唇不对马嘴，洋相尽出。一日，来得三人，声言可破难题，必要当众破题，让秀才兑现诺言。大家看时，却是东村木匠张三，西村花匠李四，北村卖醋的王麻。这三个虽然粗鄙，却工于心术，巧于钻机，乃奸皮溜滑之辈。其虽胸无点墨，却巧于世俗营苟之术，深谙其中机关，老秀才挖空心思之作，在其看来，不过雕虫小技耳，一眼即被洞穿！
秀才爱女如花似玉，三个泼皮早已垂涎三尺，今日得老秀才以谜选婿，正合了他们的心意。三个即到秀才府上破题。老秀才见此猥琐面目，心中不悦，本不欲使其破题，怎奈有言在先，只好自认倒霉。
老秀才以题选婿，意在挑选饱学之士，不意选来此辈市井之流，心中懊恼不已。
将爱女嫁于此等无赖，老秀才终究心有不甘，期望三婿就此转变，步入正道，从而成龙成虎，造就一番功业，也不枉岳丈“慧眼识珠”。乃嘱三婿虚心向学，认真研读诗书，学做风雅儒士。倘或学有所成，谋得一官半职，亦可光耀门庭，增色祖宗。
三个泼皮粘得美眷，喜不自胜，自然诺诺连声，答应老实求学，求取功名。
时光飞逝，非止一年。此三个泼皮因有三个如花似玉的婆姨，生意倒也日日红火起来，不日即腰缠万贯，成了一方富户，甚是得意。
是年，适逢老秀才六十大寿，遂摆宴席以贺。乡邻亲友闻秀才过寿，亦沐浴更衣，前来道贺随喜。秀才自是满心欢喜，洋洋自得，好不风光。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来客已是醉意沉沉。酒酣耳热之余，有人忽提起当年选婿之事，言其三婿才识过人，堪称快婿。
老秀才闻言，记起当年所嘱之事，乃生考核女婿，夸耀乡里之心，遂命婿作诗娱客。他道：“吾婿向学数年，必然学有所成。今日席上，何不吟诗答对，以娱贵客？”
三婿闻言，汗如雨下。其本是草包盲流，并无真才实学，又皆贪图钱色之徒，何曾虚心向学？自然个个为难，面红耳赤。
大婿张三，凡事必先，今日吟诗答对，亦必居于先。其闻言大赫，早已丧魂落魄，三顾左右，并无外援，一时无计可施，惶惶然如热锅之蚁。又恐客人嗤笑，乃假意吟诵，权谋答对之策。吟得多时，不得半点佳句，婿急欲遁逃。正自无路可逃，忽见岳丈门户威严，庭院堂堂，一段赞言顺势出口。其昂然正色道：“岳丈的门楼高高大大，两个楼角直扎。岳父看着高兴，我们看着害怕。”
此句一出，满堂喝彩。秀才闻长婿之句虽粗俗下作，但押韵流畅，又听得长婿盛赞自家门户高大，且博得满屋喝彩，自然满心欢喜，言此诗的确不错。
长婿答毕，又考二婿。二婿李四见长婿张三之作深得岳丈欢喜，遂顺藤摸瓜，步其韵盛赞岳丈大红马曰：“岳丈的红马高高大大，两只耳朵直扎。岳父骑着威风，我们看着害怕。”
秀才听闻二婿之作，虽然明显套用了长婿韵格，但此诗盛赞自己心爱之马，倒也欢喜。
三婿王麻，卖醋起家，颇善察言观色。其观二位襟兄俱得岳丈最爱，极尽赞美之语，讨得岳丈夸赞，早已胸有成竹。其私语曰：“但赞岳丈爱物，即可蒙混过关”。乃遍寻府第上下，以图岳丈钟爱。
王麻搜寻再三，并无所获。暗忖道：岳丈爱物，不过门楼红马，但此二物已为二兄先图，等到王麻时，更无他物可赞，此种情状，宁要王麻苦杀。王麻顿时焦急万状。
正自无计可施之时，忽见岳母来侍。王麻看见岳母，不由心中大喜，曰：“岳丈最爱，不过此物，何如搔断华发无数，以至焦头烂额如斯？岂止岳丈爱物，竟然就在目前！”乃步二兄韵格，傲视众人，朗声诵之曰：“岳丈的老婆高高大大，两个奶头直扎。岳父骑着舒服，我们看着害怕。”
王麻此诗一出，满堂客人哗然，哄然爆笑者无数。岳丈闻言，掩面大羞，立时晕厥昏倒……
刘万左识字不多，记性却很好，这个故事叫他说来，夹古带白，幽默风趣，真正惹人发笑。这天晚上，因为烧土锅儿的缘故，又加着人多，刘万左更是来了兴趣，直把这故事演绎得天花乱坠，言之凿凿。讲完“瓜女婿”，又讲“坏学生”，刘万左家割麦的地里，人们笑得前仰后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