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华是一指流砂:张爱玲文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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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也不寂寞(1)

清高,是她的自囚,可这俗世,也自有给她的温情。于是,她亦有亲情、爱情、友情。情谊的滋生,是她此生文字外唯一的寄托。

两生花

女人之间的感情,总是很微妙。

人说闺中密友叫作“闺蜜”。“闺”,深闺之中,自然满满的都是女儿情态,桌前的唾茸,空气里的脂粉香,当然也不乏辛秘:张生与莺莺的夜会,杜丽娘绮丽的梦……而“蜜”,光看字眼就是甜蜜蜜的,恰如女人这样的群居动物,爱腻在一起,捂着嘴,嘻嘻地笑。

一个女人,必然有自己的圈子,有几个“闺蜜”,一同讲讲秘密,一同去逛街吃茶。

而炎樱,就是张爱玲的“闺蜜”。

炎樱本名叫作FatimaOhideen,她的父亲是锡兰(今斯里兰卡)人,母亲则是天津人。而“炎樱”这个名字,则是张爱玲为她起的。“炎樱”,听起来就有一股热带的绚烂气息扑面而来,但细看着来,它又是不合情理的:“樱”怎么就能“炎”了?不过,放在这个腴丽而充满活力的女子身上,是很相宜的。她是文化碰撞的产物,身上有着西式的热情,又有一点传统中式小女子的狡黠。

两人相识,是在香港念书的时候。和张爱玲的冷淡与不合群相较,炎樱简直是个热闹极了的人物。在人群里,她总是最吃得开的一个。张爱玲在学校苦苦支撑,拼命赚奖学金,与旁人鲜有交往,炎樱则与许多人交好,甚至连修女嬷嬷也能待她很宠爱。

炎樱胆子也大:香港陷入炮火时,学校常常面临空袭。只有她,在楼上一面洗澡一面唱歌,甚至还敢上城里去看卡通电影,买冰激凌吃。大部分人在这样危险的时候,都是无比惜命的。但炎樱竟似视恐惧为无物。她好像只是奔着“怎样过得开心”去的。

她与张爱玲的交往,看来很不可思议。两个性格南辕北辙的女子,竟成了密友。对于交游颇广的炎樱来说,能够从一众人中挑出沉默寡言的张爱玲做好友,是她眼光独到;而对于有些“交流障碍”的张爱玲来说,愿意与炎樱交心,让她涉足自己的生活,对方必然是一个见解与思想独到的女子。

在《余烬录》中,张爱玲回忆她与炎樱在香港时的学习生活。她有时会画画,炎樱则将那些画着色,都是水汽淋淋的蓝与绿。这样的色调,是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偏爱的颜色。与黄逸梵一样,炎樱也是人群中的焦点,冰雪聪明的女子。甚至,她比黄逸梵还要出色一些:她八面玲珑,不但让人喜欢,还让人从心底里佩服。

因为战事,两人未能在香港念完大学,便返回了上海,一起居住在张爱玲姑姑家。两人又一起进入圣约翰大学。但张爱玲终究没有完成学业,退学之后以鬻文为生;而炎樱在校期间则混得风生水起,被学校选为学生长。最后从学校顺利毕业。

活泼热闹又聪明的炎樱,与张爱玲的命运是没有相似性的。她们的生命轨迹仅是相遇过,有一个交错。虽然是好友,但却仍有各自的生活、各自的前程。不过,不可否认的是——炎樱是张爱玲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她带给张爱玲许多女人之间特有的愉快经历。

一起在上海的日子里,两人一同逛街、饮茶,对话也是妙趣横生。她说:“每一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来寻找它自己。”而她形容女人的头发,则是说“非常非常黑,那种黑是盲人的黑”。(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这样的比喻惊险奇妙,横空出世,如猛地展开的花朵,散发出具有侵略性的香气。张爱玲惯用哀婉冷清的笔调,而炎樱则下笔生猛,有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之况。

炎樱又爱好设计,这与张爱玲“奇装异服”的癖好很是合拍。炎樱设计出奇特的衣衫,张爱玲便作出来,穿上了,招摇过市。不过,炎樱自己却并不穿它。她实在很聪明,将自己的幻想实体化了,又不必让自己看起来“惊世骇俗”。

炎樱是风一样的精灵,令人无法捉摸的,在她面前,任谁都会带上一点自惭形秽的意思。就如张爱玲《同学少年都不贱》里所写,赵珏在恩娟面前,总是觉得自己好似低了一截。

张爱玲本身是一个极端自我的人,但对两个人她能将自己放低一些。一个是胡兰成,一个则是炎樱。炎樱的孩子气与热情让张爱玲感到,自己是有义务待她好的。两人晚上饮完咖啡回家,明明该分道扬镳,炎樱却腻着声一定要张爱玲送她回家。张爱玲虽抱怨,却还是去送她。

不久,张爱玲与胡兰成相恋。以炎樱的聪明,大概也明白,这一段感情很不相宜,但她并没有说出口:这大概就是西式的处理方式。张爱玲的感情生活,她认为自己不应该随意开口指点。

不过,张爱玲与胡兰成的一段感情,炎樱到底还是有介入的。当胡兰成见到炎樱时,是很喜欢她的。与胡兰成一起,张爱玲是矮了一截。而有了炎樱在时,胡兰成竟也会自惭形秽。在《今生今世》里,有这样的段落:

“爱玲每赞炎樱生得美,很大气,知道我也欢喜她,爱玲很高兴。炎樱每来,活动不停,三人在房里,我只觉笨拙,不但是我英文不行之故,即使她是讲的上海话,恐怕我亦应接不及。她又喜理论,但她滔滔说了许多,结果只像一阵风来去得无影无踪。有时爱玲要我评评,我就试与炎樱辩答。我说,但是事实如此,她道:‘真可怕!’我说社会本来是这样的,她道:‘怎么可以这样愚蠢!’都只是小女孩的责怪,我的逻辑只好完全失败,而且甘愿认输。我忽然想起古乐府‘欢作沈水香,侬作博山炉’,却又不切合眼前的光景,但与炎樱说话,的确好像闻得见香气。”(摘自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胡兰成.《今生今世》)

炎樱思维跳脱,张胡二人的一些书籍的封面,就是由她设计的——比如以日本俳句“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细节密,顷刻之间,随即天明”为旨而创立的《苦竹》杂志,便由炎樱设计封面。大红的底色,浓绿相衬,这红与绿激烈地碰撞,是中国传统的浓艳与苍翠的相融。

后来,炎樱还专门为《苦竹》撰稿,其中包括《死歌》、《一封信》、《生命的颜色》。《一封信》中的只言片语:

“兰你(炎樱对胡兰成的称呼,与她对张爱玲的称呼‘张爱’相对应),你真是不知道现在同爱玲一块出去有多讨厌。从前,虽然我们两人在一起是很合理想的滑稽搭档,到底不十分引人注目,高兴在街上吃东西也可以。但是,怎样的呀!一群小女学生跟在后面唱着‘张爱玲!张爱玲!’大一点的女孩子回过头来上下打量,那我还能够同情她们,因为我自己也最爱看人,但是我做小孩子的时候我不那么莫名其妙地凑热闹,我有较好的事可做。被一个名作家所欣赏,被用作题材,是很大的荣幸,我非常感谢的,可是我无论说了什么都被歪曲了,那又是一件事……要是你,你是否喜欢被形容作‘圆脸,微黑,中等身材,会说话’?听上去有点像一个下级动物(譬如说一只猫)对于一个人的虚拟的描写,或是一个植物学的学生在那里形容一只洋山芋,(一)它是固体,圆形;(二)外皮是棕色;(三)上面有细孔。结果一只洋山芋还是趣味毫无。我是完全同情洋山芋的,能够了解它的委屈。但是,兰你,我比可怜的洋山芋到底高一着,原来我‘会说话’!它还会说话——多了不得呀!”(摘自《一封信》,炎樱著.张爱玲译)

炎樱的语气是娇痴的,但又聪明地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这有些红娘与张生耍嘴皮子的意思,却也不全然像——毕竟炎樱的地位并不低下,她是以一种“傲娇”的态度来对待胡兰成的。而借由与胡兰成的相识,她与一些日本作家有了来往,并深得他们的赏识,这为她后来赴日作下了铺垫。

炎樱看似活泼,好说话,但她内心防线是不易攻破的。而张爱玲看似把感情看透,到底没有经历过。她能对自己在香港陷落期间,于惶恐中交往的男女学生鄙夷,但轮到她自己,却又无法脱身了。一个懂她的男人,几句话就可以将她虏获。在感情上,一个理论知识丰富,却又毫无实际经验的女人,实在是可悲,也容易在感情中受伤的。

后来,胡兰成与张爱玲成婚之时,是炎樱做的凭证。在《小团圆》里,影射炎樱的比比听说九莉要嫁给之雍,脸上带着有三分恐惧的笑容,但她最终还是没有阻止,而是做了证婚人——她很聪明,也很自我,不愿意牵扯入他人的麻烦。

张爱玲与炎樱,到底是属于两个世界的。张爱玲嫁了风流成性的“汉奸”胡兰成,感情与生活的压迫都让她喘不过气;炎樱则在各方面都风生水起,奔着好的方向去了。

后来,张爱玲经历感情的破灭,胡兰成想要挽回时,想到的第一个帮手便是炎樱。但聪明的她并没有回应。

一九五二年,张爱玲惶惶然赶往香港。这时候,在日本的炎樱来信告诉她,自己正在被一个船主追求。而张爱玲自己,则有些窘困。

后来,张爱玲去了美国,炎樱也去了一趟,两人同去见胡适,胡适夫妇也是喜欢炎樱的。而到美国的炎樱,也很快适应了环境,与旁人相处很好,甚至帮张爱玲入住了救世军办的救济贫民的职业妇女宿舍。

此后,张爱玲在美国依靠写文讨生活,炎樱则在日本,嫁给了一个上流社会的人物。再后来,张爱玲与炎樱断了联系。对方为她寄来圣诞贺卡,她也不再回复了。

一九九三年,炎樱又一次给张爱玲写了一封信。已是古稀之年的她,在信里说:“你有没有想过我是一个美丽的女生?我从来也不认为自己美丽,但George(炎樱丈夫)说我这话是不诚实的——但这是真的,我年幼的时候没有人说我美丽,从来也没有——只有George说过,我想那是因为他爱我。我父亲没有说过,我兄弟没有说过,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也没有说过,那我怎么觉得自己美丽呢?”

那时的张爱玲,身体状况极差,过着孤单而有些潦倒的生活。而两人的友情,在现实的磨砺之下,也所剩不多了。

炎樱与张爱玲之间的感情,是奇特的。张爱玲对于生活富足、性格健康的炎樱,到底还是羡慕。只是,后来两个人差距越来越大,因着羞愧,张爱玲不再愿与已经和自己不在一个世界里的炎樱来往。而炎樱,自始至终,也没有真正地提携过张爱玲,对她有过太多的帮助。这大概也是炎樱聪明的地方:她不愿惹麻烦,只是希望自己过得好。

但我们也不能责怪她什么。她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怎样让自己能过得幸福。而张爱玲,命运给了她伤害,她不但没有办法治愈,还让伤口的状况越来越糟糕。一对好友,一开始时,是两生花,一朵热情绚烂,一朵寂静冶艳。但后来,热情的那朵,聪明地面向了阳光,而寂静的那朵,暗自枯萎了。

但这两朵花,大抵都会记得曾一起绽放时,最美的模样。

乱世淡水之情

在良莠不齐的中国文坛,张爱玲该是一个被抛光打蜡后熠熠生辉的名字。而苏青,这个和张爱玲同属于20世纪40年代文坛的一朵奇葩,她自然有着不容小觑的实力。正是她们印证了“君子之交淡如水”这句古语。这两个女人,她们彼此羡慕但不会彼此嫉妒地相处着,这或许也是她们命中注定的际遇。

如果说张爱玲的童年已经被圈禁在了豪华大宅厚重高墙的阴影下,被森严的封建教条笼上了撩拨不散的阴霾,那么苏青的童年则符合我们对于一个小女孩自由、无忧、阳光的一切设想。从小跟着外婆生活,她的成长环境充斥着的,是一群长者对一个孩子的无限宠爱。没有封建礼教的苛责,没有大家闺秀的各种限制,就是一个相对富裕的市井人家最简单的生活。也是这份明亮,给了苏青一生的鲜活,也成了张爱玲眼里无他人可比的美好。

所以张爱玲是羡慕苏青骨子里这份鲜活的,她的生命开始于笼罩着奢靡腐化的深宅里——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父亲和一生追求爱与自由的母亲。这是如此矛盾的结合,她的童年自然注定有着非利剑可以动破的阴郁。母亲的吵闹——父亲的刻板,生于大户人家的小姐,得到的却是少之又少的宠爱,和不计其数的要做一个名媛、大家闺秀的淳淳教诲。到后来母亲的离开,父亲开始大量地吸食毒品,所以张爱玲的记忆初始,便萦绕着女人的叫骂和男人的糜烂。这注定了她一生的游离,也成了她晚年悲剧隐晦的开场。

出生的不同,注定了苏青与张爱玲,一个终会成为生活的对抗者,一个则会成为生活的观摩者;一个注定要耗尽一生的热血和精力,而另一个只是抒发内心的情怀便要费一世真心。

如果说20世纪40年代的中国文坛不能没有张爱玲,那么苏青也必定有着不可或缺的地位。对于读者来说这二人的文字或许可以互补,成全一种完美。一个情感细腻在淡雅的文风里百转千回,一个凌驾于生活,写自由、写欲望、写世俗,在疯狂甚至变态的文字里无法无天。这也让读者痴迷于对这二人生活的猜想。

苏青笔下的人物总被她赋予了一种憋屈感,这个世界的女人似乎永远达不到她的要求。她想她们更自主、更勇敢、更疯狂,而现实的女人们总栖身在男人的臂弯下,所以她看不起她们,甚至可怜她们。

早年离异的苏青对男人带着本能的抵触,所以她笔下的男人总是被讽刺的。她已经把自己放进了男人们的生活,当其他女人还在当着贤妻良母,邀着女友逛街、喝茶的时候,苏青已经把男人变成了她的竞争者、她工作往来的对象。男人们被以这样的视角看待自然是不解风情的,更不可能高大伟岸。

而张爱玲是爱女人的,她笔下的女人是可爱的、是妩媚的、是娇小的。她认同女人应该被男人宠爱保护,她不要求女人要有怎样的大作为。这到底说明了她是认同了这种时代的趋势,而不似苏青那般具有斗争性。

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来自两人有着不同的生活环境。苏青的写作,源于婚姻的破裂,为自力更生的付出。写作对于苏青而言是维持她一家老小生计的饭碗,她创作,办出版社,和男人讨价还价。这终究是为了讨生活。苏青的文章里多是自己的生活琐碎,是自己跌宕起伏的情感,是自己的不屑与期待,是那种直接击中心头的触感。

张爱玲的写作,却源于求学不成的颠沛流离。相较于苏青,她却显得自由得多,她除了自由的写作环境,她过得更像是名媛贵妇的生活。她可以自由地晒太阳、喝咖啡,和朋友们结伴去戏院,写作对她而言更倾向于爱好,只是这种爱好恰好切合了她的天赋而已。所以她的文字少了激进的大起大落,而多了平凡朦胧的美感。在张爱玲的文字里,我们却难以找到她的影子,她一直在游离、在观摩、在揣测。字里行间多了些玩味,是那种抓不住实体若即若离的飘忽感。

不同的经历造就了她们不同的文风、不同的性格。彼此独树一帜,却有着琴瑟和谐的微妙,这或许便是这两个女人注定的缘分。终归是托了这两种截然不同生活方式的福,才有得她们二人珠联璧合的相得益彰。

这两个同样拥有着精彩和凄凉的女人,因写作相识在风云际会的上海。同样的才思过人,或许都带着“独孤求败”的孤傲,或许都一直在等待那个可以和自己并驾齐驱的人出现。她们不一定要成为对手,也不一定要陷入竞争,或许会是只要相互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可以消除矜持,摒除陌生,成为可以彼此心领神会的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