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华是一指流砂:张爱玲文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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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独她的世界(5)

易先生“他对战局并不乐观。知道他将来怎样?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虽然她恨他,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欲望,妖冶荼毒。惊醒,却是血光弥散的噬魂噩梦。

人世间有多少女子遇到这样的劫数。劫中的女子,恍若把灵魂从躯体中抽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却无法控制自己。那一刻,没有呼吸、没有思量,仿佛身体、脑子都不是自己的,从前不知道活着的理由,却在那一刻惊悟。

原来活着就是为了那一刻的到来,以后都不重要了。活也罢、死也罢,乱世中能抓住的,只有眼前短暂而刺激的欢悦与快感,就如同那“亮闪闪的,异星一样”(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炫目的钻戒。

终究还是戒不掉红尘俗世的色。色难戒,情难防,此情与风月无关!

一壶馨香的苦茶

冷艳孤高的张爱玲,以她惯有的冷漠与笃定,为您沏了一壶茶:“我给您沏的这一壶茉莉香片,也许是太苦了一点。我将要说给您听的一段香港传奇,恐怕也是一样的苦——香港是一个华美的但是悲哀的城。”(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一壶香浓的茉莉花茶,荡漾着奇美的茶色,氤氲着馥郁的花香。一片片看似憔悴的花瓣幽幽地漂浮在茶面,袅袅地漫着薄雾,潮潮地逸于眼前,散发出鲜灵的清香。花与茶相遇,淡淡的花香依了茶而浓烈,依了茶而艳异。优雅闲逸地轻啜一口,洗尽尘心,借以享受满口华美的甘醇,殊不知却是满口的苦涩,满口的焦渴,苦不堪言,越喝越渴,苦到无味,渴到极致,悠远而凝重。

“您先倒上一杯茶——当心烫!您尖着嘴轻轻吹着它。”(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慢慢地饮,缓缓地品,饮的是茶味,品的是韵味。谁为谁沏茶,谁为谁饮茶,不必在意,唇齿间的味道,细细品过,才会彻悟。那一抹清香与苦涩的纠缠,恰如爱与恨的纠缠。那一袭香艳繁华的背后,是永无止境的苍凉与悲苦。于张爱玲冰冷的指尖,一撮茶,一撮茉莉香片,沏一壶茶,清香也罢,苦涩也罢,惊艳也罢,凄苦也罢,终归、注定是要辜负《茉莉香片》这一壶馨香的茶。

“在茶烟缭绕中,您可以看见香港的公共汽车顺着柏油出道徐徐地驰下山来。开车的身后站了一个人,抱着一大捆杜鹃花。人倚在窗口,那枝枝丫丫的杜鹃花便伸到后面的一个玻璃窗外,红成一片。后面那一个座位上坐着聂传庆,一个二十上下的男孩子。说他是二十岁,眉梢嘴角却又有点老态。同时他那窄窄的肩膀和细长的脖子又似乎是十六七岁发育未完全的样子。他穿了一件蓝绸子夹袍,捧着一叠书,侧着身子坐着,头抵在玻璃窗上,蒙古型的鹅蛋脸,淡眉毛,吊梢眼,衬着后面粉霞缎一般的花光,很有几分女性美。唯有他的鼻子却是过分地高了一点,与那纤柔的脸庞犯了冲。他嘴里衔着一张桃红色的车票,人仿佛是盹着了。”(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张爱玲仿佛握着一支艳丽的画笔,一开始就将一副油画般唯美奇异的景致,栩栩如生地铺在眼低。在这幅美丽背景的烘托下,以她招牌式的苍凉手势,勾勒出一幅苍白、柔弱、略带女性柔美的男孩的肖像——聂传庆,朦胧中带着一丝诗意的错觉。

聂传庆是张爱玲弟弟张子静的剪影,他和张爱玲一样,是在弥漫着鸦片青烟,陈腐霉烂的家庭环境里长大。他对家充满了厌恶与憎恨,那个家,没有温暖,没有爱,只有变态的冷漠与沉闷。这样的家境,自然造就了聂传庆忧郁、孤僻、敏感、懦弱、自卑、唯诺、畸形的性格。

他生存在近乎变态的精神世界里,心扉禁闭。他把自己扣锁在一个狭小阴暗的角落,心甘情愿地沉溺于自虐的孤独与寂寞之中。离群独处,冷漠索味。他那颗变态、狭隘、悲凉的心,惴惴不安地揣摩幻想着这个世界。在飘摇中找不到任何依托,蹒跚着无助的灵魂,一步步走向细细密密的绝望深渊。

聂传庆四岁的时候,母亲去世,父亲娶了后母。为了躲避上海的战乱,他随家人来到香港,住在一栋阴森森的宅院里。“他父亲聂介臣,汗衫外面罩着一件油渍斑斑的雪青软缎小背心,他后母蓬着头,一身黑,面对面躺在烟铺上。”(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父亲与后母都抽鸦片,对待他的态度,从来都是一唱一和地冷嘲热讽,既刻薄又凶狠,他粗暴的父亲甚至还打聋了他一只耳朵。在父母面前他总是“把头低了又低,差一点垂到地上去”。(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十八岁的他,常常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飘浮着些许淡淡阳光和灰尘的客厅里,把脸搁在红木方桌上,沉默寡语。大理石桌面刺骨的冰冷,就像这个如冰窖一般的家,阴冷而潮湿。

在这个冷冰冰的家里,唯一关心聂传庆的就是他的佣人刘妈。刘妈是聂传庆的母亲出嫁时从娘家带过来的女佣,她越是疼爱聂传庆,聂传庆就越是讨厌她。在他看来:“寒天里,人冻得木木的,倒也罢了。一点点的微温,更使他觉得冷的彻骨酸心。”(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偶尔的一点点温暖,会令他更加伤心,他宁愿萎缩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自生自灭。

原本是青春年少、血气方刚的聂传庆,却在长期压抑与受虐的生活中变得虚弱而自卑。对漂亮女孩,他没有正常男孩“君子好逑”的天性。相反,他讨厌女孩,“他不爱看见女孩子,尤其是健全美丽的女孩子”,(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在她们的面前,他难以抑制地自惭形秽。女孩的明媚娇艳,会令他发育不良的躯体和卑微的灵魂越发变得可悲,越发无地自容。

最令他厌恶和无法摆脱的,是他的亲生父亲。他恨他的父亲,他恨自己的血管里留着和父亲同样的血液。

小时候的聂传庆也是一个正常、有理想的孩子。十二三岁他就野心勃勃地想着,总有一天钱都是他的,他可以任意地在支票簿上签字。“他从十二三岁起就那么盼望着,并且他曾经提早练习过了,将他的名字歪歪斜斜,急如风雨地写在一张作废的支票上,左一个,右一个,‘聂传庆,聂传庆,聂传庆’,英俊地,雄赳赳地,‘聂传庆,聂传庆。’”(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然而,他幼稚的举动,却触动了他父亲敏感而恐惧的神经。在父亲眼里,他是一个“畏葸的阴沉的白痴似的孩子”,“贼头鬼脑的,一点丈夫气也没有”。他令父亲“感到愤怒与无可奈何,私下里又有点害怕”。他父亲说:“打了他,倒是不哭,就那么瞪大了眼睛朝人看着。我就顶恨他朝人瞪着眼看——见了就有气!”

从那以后,父亲刻毒无情的折磨就一直伴随着聂传庆。聂传庆隐忍着想:“总有一天……那时候,是他的天下了,可是他已经被作践得不像人。”(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儿子憎恨着父亲,父亲也憎恨着儿子,父亲的憎恨却缘于对母亲的爱,父亲只是得到了母亲的人,却从未得到过她的心。“关于他母亲,他知道得很少。他知道她没有爱过他父亲。就为了这个,他父亲恨她。她死了,就迁怒到她丢下的孩子身上。要不然,虽说有后母挑拨着,他父亲对他也不会这么刻毒。他母亲没有爱过他父亲——她爱过别人么……亲友圈中恍惚有这么一个传说。”(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聂传庆的母亲冯碧落,是一个有着如她的名字一般温柔甜美的女子。在聂传庆的心里,母亲是遥远而模糊的,仅仅是偶尔能勾起他一缕缥缈虚无的温情和幻想。“她的前刘海长长地垂着,俯着头,脸庞的尖尖的下半部只是一点白影子,至于那青郁郁的眼与眉,那只是影子里面的影子。”

“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冯碧落嫁到聂家,生下了聂传庆,屏风上又增添了一只鸟,打死他也不能飞下屏风去。即使给了他自由,他也跑不了。

言丹朱是一个漂亮美丽的女孩,是聂传庆的同学,“言丹朱大约是刚洗了头发,还没干,正中挑了一条路子,电烫的发梢不很鬈了,直直地披了下来,像美国漫画里的红印度小孩。滚圆的脸,晒成了赤金色。眉眼浓秀,个子不高,可是很丰满。”(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这个女孩性格开朗、自信,有一个幸福而温暖的家,和疼爱她的父亲——言子夜。言子夜也正好是聂传庆的文学史老师。

聂传庆的沉默、忧郁、黯然神伤总是令言丹朱对他有一丝特别的怜惜,她总喜欢找机会接近他,和他说话,还把别的男生写给她的情书告诉他。聂传庆偶然在一次和言丹朱的谈话里,得知她父亲言教授的名字,震惊和疑惑从心底油然而生。“丹朱的父亲是言子夜。那名字,他小时候,还不大识字,就见到了。在一本破旧的《早潮》杂志封里的空页上,他曾经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认着:‘碧落女史清玩。言子夜赠。’他的母亲的名字是冯碧落。”(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聂传庆把一些零星的、影影绰绰的传闻和自己的猜测聚集在一起,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二十多年前,言子夜和冯碧落相爱,由于门第的观念,言子夜求婚遭拒,冯碧落被迫与聂传庆的父亲聂介臣订婚。无奈之下,言子夜希望冯碧落能与他一起私奔出国留学。然而柔弱的冯碧落没有那样的勇气,她不仅要顾及家族的名声,也担心毁了言子夜的前途。于是她只好委曲求全,选择了放弃。当言子夜从国外留学归来,冯碧落却已作他人妇。

聂传庆终于明白了。“那就是爱——二十多年前的,绝望的爱。二十多年后,刀子生了锈了,然而还是刀。在他母亲心里的一把刀,又在他心里绞动了。”他对现在这个家的厌恶,对父亲的厌恶,使他无法遏止的一遍又一遍地想:“二十多年前,他还没有出世的时候,他有脱逃的希望。他的母亲有嫁给言子夜的可能性,差一点,他就是言子夜的孩子,言丹朱的哥,也许他就是言丹朱。有了他,就没有了她。”

聂传庆相信,如果他是言子夜与冯碧落的孩子,那他就是一个生活在有爱和温暖的家庭里的孩子,不论如何,他都会活得像个人,像个正常的人。“如果他是言子夜的孩子,他长得像言子夜么?十有八九是像的,因为他是男孩子,和丹朱不同。”(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可是,偏偏造化弄人,母亲深爱的男人,也是他唯一敬仰的人,现在却成了别人的父亲。

在言子夜的课上,聂传庆再也无法专心听讲,他脑子里充满了无数荒谬的幻想:如果当初他的母亲能勇敢一点,不那么矜持,或许他们的爱情结晶就是他,他血液里流淌的就是言子夜的血。他一定很“积极,进取,勇敢。丹朱的优点他想必都有,丹朱没有的他也有”。(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想到这些,他不由得有了些许的自信,不由得对言丹朱有些蔑视。

聂传庆整日胡思乱想,“整天他伏在卧室角落里那只藤箱上做着‘白日梦’。”沉醉在自己臆想的世界里。“他对于丹朱的憎恨,正像他对言子夜的畸形地倾慕,与日俱增。在这种心理状态下,当然他不能够读书,学期终了的时候,他的考试结果,样样都糟,唯有文学史更为凄惨,距离及格很远。”(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在言子夜的文学史课堂上,对言子夜的提问,聂传庆“乞乞缩缩站在那里,眼睛不敢望着他,嗫嚅道……聂传庆觉得丹朱一定在那里看着他——看着他丢聂家的人。不,丢母亲的人!言子夜夫人的孩子,看着冯碧落的孩子出丑”,(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那个也许是自己父亲的人让他出了丑,他忍不住地哭了。言子夜骂他:“你也不怕难为情!中国的青年都像了你,中国早该亡了!”(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这话令聂传庆痛心疾首,也令他更加怯弱。

聂传庆既憎恨言丹朱给他的温情,又无法摆脱她对他所产生的诱惑。在矛盾中,他的精神陷入了病态。在圣诞之夜,聂传庆对言丹朱的爱与恨终于面对面地碰撞在了一起,“他恨她,可是他是一个无能的人,光是恨,有什么用?如果她爱他的话,他就有支配她的权力,可以对于她施行种种绝密的精神上的虐待。那是他唯一的报复的希望。”言丹朱的热情与善良使他会错了意,他以为那是爱,他要恶狠狠地利用那爱,用爱,来恨。然而言丹朱并不爱他,他不过是她一个能保守秘密的朋友,一个她想让他快乐的人,一个她想帮助的人。

没有了爱,聂传庆绝望了,愤怒了,他发疯似的一脚一脚狠狠地踢着言丹朱,仿佛要把他对这个世界所有的冤郁和仇恨彻底地释放出来,发泄在言丹朱身上,言丹朱成为他一切悲剧的替罪羔羊。

在狂乱中,他想要置她于死地。“传庆从牙齿缝里迸出几句话来道:‘告诉你,我要你死!有了你,就没有我。有了我,就没有你。懂不懂?’他用一只手臂紧紧挟住她的双肩,另一只手就将她的头拼命地向下按,似乎要她的头缩回到腔子里去。她根本不该生到这世上来,他要她回去。”(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这疯狂的举动,是他一生中最为彻底的反抗,也是他反抗的尽头。

“丹朱没有死。隔两天开学了,他还得在学校里见到她。他跑不了。”(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他又怎能跑得了,这爱与恨的折磨,这爱与恨的纠缠。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仓促结束,仿佛故意留下悬念,引人遐思。这或许也是张爱玲有意所为,没有结局才是最好的结局,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结局。

生命如此脆弱,无法选择地被命运的手臂推到岸上,挣扎、沉沦。在沉沦中毁灭,就像那一壶茉莉香片,注定是一壶馨香的苦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