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华是一指流砂:张爱玲文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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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独她的世界(4)

在姜家一直对她“发乎于情,止乎于礼”的三少爷季泽,挥霍完家产后,跑来找她,向她倾吐爱情。曹七巧“特地系上一条玄色铁线纱裙”,谈话间,她小心翼翼,刻意避讳提钱,对季泽倍加防范。“虽然他不向她哭穷,但凡谈到银钱交易,她总觉得有点危险,便岔了开去……”(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然而,眼前这个男人毕竟是曾经令她心旌摇荡、寄予无限深情的意中人。于是乎,在彼此的试探、猜测间,曹七巧缜密的心开始有些舒缓,神情动作也开始轻佻起来。“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来还有今天!可不是,这半辈子已经完了——花一般的年纪已经过去了。人生就是这样的错综复杂,不讲理。当初她为什么嫁到姜家来?为了钱么?不是的,为了要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想着,七巧的心神,有些摇曳起来。

然而,曹七巧是何等精明之人,她有意无意地试探着季泽,季泽却浑然不知,一不小心,便露出了马脚。“七巧虽是笑吟吟的,嘴里发干,上嘴唇黏在牙仁上,放不下来。她端起盖碗来吸了一口茶,舐了舐嘴唇,突然把脸一沉,跳起身来,将手里的扇子向季泽头上滴溜溜掷过去,季泽向左偏了一偏,那团扇敲在他肩膀上,打翻了玻璃杯,酸梅汤淋淋漓漓溅了他一身,七巧骂道:‘你要我卖了田去买你的房子?你要我卖田?钱一经你的手,还有得说么?你哄我——你拿那样的话来哄我——你拿我当傻子——’”(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一时间,浪漫绮思的气氛没有了,曹七巧扭打着,吆喝着……下人拉开了两人,季泽只当她是疯子,“昂然”走出了她的家。

“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迟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七巧扶着头站着,倏地掉转身来上楼去,提着裙子,性急慌忙,跌跌绊绊,不住地撞到那阴暗的绿粉墙上,佛青袄子上沾了大块的淡色的灰。她要在楼上的窗户里再看他一眼。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单只这一点,就使他值得留恋。”(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轻掀开窗帘,想多看一眼季泽的背影,想多看一眼永远逝去的爱情。风将窗帘吸了回去,风干了她的泪,也风干了她曾经幽幽地深深爱过的心。

曹七巧戳穿了季泽的爱情骗局,也彻底放弃了对爱欲的幻想。面对曾经迷恋过的人无耻的阴谋,她只能无奈地选择从幻觉的欲望走向极端的仇恨,用金钱来填补情感的失落和空虚。现实的一切,在她眼里都成了鬼蜮的世界,她也将现实的一切都归结到对金钱的占有和狂热的膜拜。

最后,曹七巧躺在烟摊上回想着自己的前半生:“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就连出了嫁之后几年,镯子里也只塞得进一条洋绉手帕。”(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三十年前,曹七巧的臂膀是浑圆丰满的,手镯只能在腕上滑动,而三十年后,手镯却可以一直推至腋下,这反差强烈的对比,将曹七巧一生带着“黄金的枷”这一概念推向高潮,尽显其凄苦与苍凉。

七巧在郁郁中死去,结束了她囚禁于“金锁”的可悲人生。“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可怜之人,却无人可怜。曹七巧凄惨的人生随着她生命的终结而拉上了帷幕,可是,现实的生活却仍然在继续,月亮照样升起,依然照耀着一切活着的,或者死亡的,感知的,或者未知的。

《金锁记》何尝不是生命的箴言,曹七巧一生锁在青春与爱情换来的金钱里,而张爱玲一生也枕在昔日浮名换来的孤寂里。

金,是锁,而名,又何尝不是?

生于这个世界,天下万物何不为锁。

此情无关风月

“这个小故事曾经让我震动,因而甘心一遍遍修改多年,在改写的过程中,丝毫也没有意识到近三十年过去了。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所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张爱玲以三十年情感的沉淀,凝结出一部被夏志清先生称为“最精彩的小说”——《色戒》。三十年的幽怨、三十年的挣扎、三十年的爱、三十年的恨、三十年的情,情绵绵、情切切,情戚戚,今生今世,此情与风月无关。

《色戒》乃色与戒,是情感与理智的纠葛,是欲望与约束的博弈,是张爱玲爱情故事的改装。

那小说,写的是一九三O年。在沦陷的上海和混杂的香港两地间,进步女大学生王佳芝施展美人计,诱杀特务头子、汉奸易先生。当王佳芝把易先生成功诱入瓮中之时,美人却因为一枚钻戒动了真心,放走了双手沾满血腥的撒旦,葬送了自己美妙的年华。诱杀失败,她和她的同伴们都成了被宰杀的羔羊。一出大义凛然的锄奸戏,最终却演变成一出令人唏嘘的情爱悲剧。

将《色戒》拍摄成电影的著名导演李安说:“张爱玲明写易先生,暗写胡兰成,她倾注了自己全部的感情。”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张爱玲对胡兰成的恨,恨至三十年,恨至两两决绝,恨至不动声色,恨至若无其事……终归还是恨。

她想掩饰、想辩解、想表白。“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虽然她恨他,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她无奈地把自己的爱推至“色”那样不堪、毁灭的境地。如果一个人把心低的爱欲用诡谲多彩的文字来诠释,即便故事再凄艳、再冷酷,也不过是为了掩盖文字背后无奈的灵魂。

如果说张爱玲与胡兰成是《色戒》的原型,似乎有些牵强,然而,有没有原型又有何关系。虚构也罢,掩饰也罢,隐藏也罢,故事终究要表达的还是自己的爱、自己的恨、自己的思、自己的想。

因为爱,又无法爱,张爱玲选择了决绝。即便决绝,也难以平息缠绕一世的千千心结。于是,她赐予了笔下人物、她的代言者王佳芝更加决绝的选择——死。

王佳芝,一个天生丽质的女大学生,“一张脸也经得起无情的当头照射。稍嫌尖窄的额,发脚也参差不齐,不知道怎么倒给那秀丽的六角脸更添了几分秀气。脸上淡妆,只有两片精工雕琢的薄嘴唇涂得亮汪汪的,娇红欲滴……”(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她喜欢演戏,“在学校里演的也都是慷慨激昂的爱国历史剧。广州沦陷前,岭大搬到香港,也还公演过一次,上座居然还不坏。”她喜欢台下万千瞩目的氛围,“下了台,她兴奋得松弛不下来,大家吃了宵夜才散,她还不肯回去,与两个女同学乘双层电车游车河。”(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那个煽动大于理智的年代,那个满溢浪漫主义革命情调的年代,学校几个激进的热血青年决定以“美人计”实施一个暗杀计划。美人“这角色当然由学校剧团的当家花旦担任”,(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即漂亮又会演戏的王佳芝接受了色诱叛徒易先生的锄奸任务。

王佳芝把这当成人生的戏台,戏台搭好了,她跃跃欲试,仿佛要过足戏瘾。在张爱玲的笔下,易先生是身在暗处的人物。作为一个间谍头目,他自然是神秘莫测,喜怒不形于色,他的轮廓几乎都是在对王佳芝的心理描写中显现的。

王佳芝第一次执行任务与易先生见面,就视如演戏,扮演女特务的角色,令她兴奋难抑。“一次空前成功的演出。下了台还没下装,自己都觉得顾盼间光艳照人。她舍不得他们走,恨不得再到那里去。”(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她把执行任务,诱惑易先生当成是演戏一样,并乐在其中。不过此戏非彼戏,“她倒是演过戏,现在也还是在台上卖命,不过没人知道,出不了名。”(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她虽不是一个训练有素的特工,却是一个颇有天赋的戏子,她演得太过投入,太过忘我。为了乔装成已婚妇女,她自甘失身于有过性经验的同学,装作是另一个饱经风霜又八面玲珑的女人,与易先生周旋。

要取信于老奸巨猾的易先生并非易事,她入戏三分,几乎把自己都给骗倒了。“他是实在诱惑太多,顾不过来,一个眼不见,就会丢在脑后。还非得盯着他,简直需要提溜着两只乳房在他跟前晃。”(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美色汹涌,可以令他暂时忘却真我,这无疑是他的致命伤,也是王佳芝的突破口。一次次的提心吊胆,一次次的风声鹤唳,她的戏总是做得太足、太真,不经意间,身体与灵魂一并陷了进去。“事实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一个热水澡,把积郁都冲刷掉了,因为一切都有了个目的。”(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她对她的同伴说:“你以为这个陷阱是什么?我的身子么?你以为他是谁,他比你还懂得虚假情真这一套。他不但要往我的身体里钻,还要像蛇一样,往我的心里越钻越深,我得像奴隶一样的让他进来,只有‘忠诚’的待在这个角色里面,我才能钻进到他的心里。每次他都要让我痛苦的流血、哭喊,他才能够满意,他才能够感觉到他自己是活着的,在黑暗里只有他知道这一切是真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也可以折磨到撑不下去,直到我筋疲力尽、直到我崩溃为止。每一次最后他身体抽倒下来,我就在想,是不是这个时候,是不是你们应该冲进来朝他的后脑开枪,然后他的血和脑浆就会喷的我一身。”(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对于王佳芝来说,易先生是她积极向上、热情表演的目的。而对于易先生来说,王佳芝又何尝不是他枯竭堕落灵魂的救命稻草。两个人都心怀鬼胎,表里不一,每次厮守缠绵,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却又情不自禁,肆意放纵,激情难抑。

渐渐地,他们好似彼此疗伤,有了些许依赖的情丝。王佳芝的戏愈演愈好,愈演愈真,以至于易先生真的以为王佳芝爱上了自己,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以为她是爱他的。“本来以为想不到中年以后还有这样的奇遇。当然也是权势的魔力。倒也还犹可,他的权力与他本人多少还是分不开的。”(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这段艳异相遇、相爱,令他有些心醉,有些飘飘然,有些动了真情。欢场上的女子,他见过很多,没想到自己人到中年还能动情,或许这感情是一种放纵的快感。“权势是一种春药”(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除了压力和不安,还能带给他性爱的妙意。

王佳芝和她的同伴决定在易先生给王佳芝买钻戒的时候,在珠宝店实施行刺计划。易先生给她挑选了一颗六克拉的钻戒,这让王桂芝想到了和那些太太们打牌的情形。“手上的一枚翡翠戒指,担心让戴钻戒的太太们笑话;和易先生一起挑选六克拉的粉红钻戒时如释重负,因为总算争回了面子,虽然明知枪声一响,一切都粉碎了。”(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在等着行刺的最后几分钟,易先生让王佳芝戴上那枚钻戒,他拉过她的手细细地品味。那一刻,仿似整个世界的喧嚣都沉寂了,只有他和他心爱的女人,于是,她彻底妥协在他深切的爱意里。她竟然想到了一位学者的一句话:“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她有一丝自嫌的念头,自己仿似一个风尘女人,抑或一个风流寡妇。她莫名地有点茫然,“难道她有点爱上了老易?她不信,但是也无法斩钉截铁地说不是,因为没恋爱过,不知道怎么样就算是爱上了。”(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王佳芝下意识地看着老易,“陪欢场女子买东西,他是老手了,只一旁随侍,总使人不注意他。此刻的微笑也丝毫不带讽刺性,不过有点悲哀。他的侧影迎着台灯,目光下视,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颊上,在她看来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这一刻惊鸿一瞥,令她顷刻间红鸾心动,她的心彻彻底底陷入到角色里,被角色淹没了。“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她恍惚了、紧张了,但却没有迟疑,她压低嗓子几近窒息地对易先生说:“快走”。“他脸上一呆,但是立刻明白了,跳起来夺门而出,门口虽然没人,需要一把抓住门框,因为一踏出去马上要抓住楼梯扶手,楼梯既窄又黑赳赳的。她听见他连蹭带跑,三脚两步下去,梯级上不规则的咕咚嘁嚓声。”(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王佳芝擅自篡改了剧本,但她仍然担心她微弱的力量难以扭转情势,她害怕“太晚了。她知道太晚了。”(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其实对于易先生来说,恰恰不晚。在生死边缘,她终于心软了,终于明白自己爱他了。爱,令他逃过了一劫。

“他一脱险马上一个电话打去,把那一带都封锁起来,一网打尽,不到晚上十点钟统统枪毙了。她临终一定恨他。不过‘无毒不丈夫’。不是这样的男子汉,她也不会爱他”。(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对于王佳芝来说,确实是“太晚了”。她不曾爱过,却偏是那一刹那,她才懂了。“她还是真爱他的,是他生平第一个红粉知己。”(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即便革命、正义、理想、同伴、生命……一切都不相干了,一切都不重要了。

但,却“太晚了”。

为了爱,她把自己推向毁灭,仿佛找到了此生的意义。她的爱,注定昙花一现、注定是剧终人忘、注定是香魂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