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华是一指流砂:张爱玲文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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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心底的欢愉(1)

在世人于浮世中沉沦欢愉之时,她少有快乐。她的心里有阴霾,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她的生命只有凄凉。在她的心底,也有着单纯的快乐,可以尽情享受的欢愉。

烙进记忆的画痕

也许她听着留声机正在播放一个女人妖冶地唱,或者她百无聊赖地听着嘈杂“市声”。黄昏熹微的光让人觉得昏昏沉沉的,她抚平旗袍的一角,撇过头时,在画报上看到了那幅画。当然,也有可能是这样——在某个地方,她看到了它的仿品,被装裱起来,挂在墙上。不管邂逅于怎样的情形之下,那幅画她一见,就让她永远忘不掉了。

它的名字叫作《永远不再》,作者是法国画家高更。

张爱玲说,《永远不再》是众多名画里面,唯一让她感到印象深刻的。那幅画的画面上,有一个躺在沙发上的裸体女人。她身后的背景则是窗户和门——透过它们,可窥见外面纯净的蓝天,还有正在交谈的男女。房屋里的光线昏沉,是让人感到软绵绵的黄色调。

撇开高更想要表达的感情,张爱玲觉得这幅画想要告诉人们:那个躺着的女人,或许是结结实实地恋爱过,只是如今“永远不再”了。但这“永远不再”并不悲怆,甚至千疮百孔。那是心平气和的、明净的“心如死灰”,乃至脸上带着一点不相干的微笑。

张爱玲解读的,也许不是这幅画,而是她自己。这幅《永远不再》让她感到印象深刻,大抵也仅是因为,她把自己放在了画中女人的位置上。

然而实际上,《永远不再》是高更对于自己早逝女儿的哀思,和张爱玲想到的一点联系也没有。但这并不能说明张爱玲不懂画——她只是太自我。

说起来,张爱玲与绘画之间,有过一段很深的缘分。

1927年的上海,充溢着末世的繁华氛围。国仇家恨再尖锐如刀子,也戳不进遗老遗少金莼玉粒的梦,也割不破租界里先生小姐摩登派对里的奢靡泡沫。

那是一所位于公共租界西区的仿西式豪宅。它本是阴沉的。但从某一天开始,屋里忽传出不成调的钢琴声,间或还有学习英语的童音。

那一年,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携卷着西洋的风回来了。这个幼时裹过小脚的女人,举手投足之间,已很难找到中国传统女人身上的温顺与沉默。

再次回到这所房子,女人感到的并不是回乡的欣慰,而是压抑。外表的时髦样式并不能掩藏屋里遗老遗少散发出来的腐败气息,也压不过数千年尊卑传统森严的阴魂。这所房子让黄逸梵感到恐惧。当她把目光投向仅仅七岁的女儿时,她仿佛看到了一个低眉顺眼的“闺秀”的虚影……这是一个噩梦。她不能让女儿的生命,在这所房子里腐烂下去。

于是,摩登的女人开始行动了。

年幼的张爱玲坐在对她来说如同蛰伏的巨兽一般的钢琴前面,幼嫩的手指按下一个个黑白的琴键,一串串音符随着风轻轻地飘开。她也曾跟着母亲,念一个又一个的英文单词,阳光透过窗隙,在女童整齐的童花头上镀上一层暖色的金。但最让她感到开心的,大概是画画了。

学过西洋绘画的母亲摆开大小不一的排笔、色彩斑斓的油画颜料,还有巨大的画布,这些都让女童眼前一亮。她瞪大了眼睛,看母亲一笔一画地画出静物、风景、人物……与中国画全然不同的绘画方式,如同一个神秘的万花筒,展现在她面前。

在母亲的示意下,女童拿起笔,颤抖地画下自己的第一笔……在这段学画的日子里,张爱玲展现出了不错的天赋。她稚嫩却令人眼前一亮的画作,甚至引发了年幼弟弟的嫉妒,要在她的画上涂鸦,令人莞尔。

然而,童年的美好总如肥皂泡一般易碎。这段快乐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对于张爱玲来说,它仅仅是阴霾童年里一线少少的阳光。女童的眼睛,看到更多的,是摇摇欲坠的大家族内部的权力倾轧。那双早慧的眼,将阳光与龃龉遍览。

接下来,她要面对的是父母关系的崩坏,母亲再次出国……以及继母的到来。

冷眼磨砺她看透世情,让她成长。岁月逝去,当年的女童成为名噪一时的女作家,童年时的梦与美好却并没有被她忘记。

开阔的眼界,让她有更多的机会,看到更多的画作。她曾写过一篇名叫《谈画》的文章,一贯冷清又戏谑的笔调,好似一个艳妆的女人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一切,嘴角偏又带着一点笑容。她闲闲地调侃着那些名画,再盛大的场面,通过她的文字重现,都会让人感到一点无可奈何与凄凉。她是一个无奈的旁观者。

对于张爱玲来说,成为一个专业的画者是没有机会了。但有空闲时,她仍爱画些小画。许是写作困乏了,搁下钢笔与稿纸,取来铅笔,画素描,或是默画。她笔下偶出现那些上海女人:穿着旗袍,烫着发,一个个都似从《半生缘》或《沉香屑》中走出来的,袅袅婷婷的媚态。

与好友炎樱一起时,她又爱画一些满是蓝绿色调的水彩画。湿淋淋的颜色,或许与母亲黄逸梵相衬——那个女人虽然没有给过她母爱,但却是她独立与自由、艺术与文学的启蒙者。

在港大读书期间,张爱玲恰好遭逢了香港的沦陷。类似于《倾城之恋》的背景下,四处都是硝烟。学校被迫停课了,学生们为了一点吃食也要去做工。张爱玲找到了看护伤员的工作。在《余烬录》中,说起那些身体破败的伤员时,她仍然是“事不关己”的冷淡语调。她写她们是怎样在伤员们的哀鸣声中“若无其事”地活下去。在那段混乱的日子里,张爱玲与炎樱一同画了许多画——饥饿、战争、死亡在威胁。

在临时医院的屏风后面,亮着昏昏的灯光。这个瘦削的女子手中捧着一部书在读。有时累了,她便拿出铅笔与稿纸,开始勾勒潦草的人形。那个沦陷的冬天,天气寒冷。风从缝隙里透进来,让她的手冻成难看的酱红色。也许她低着眉眼,抬起手呵了一口气,又皱着眉头继续画着。不远处传来伤员痛苦压抑的低吟,病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异味与如同钝刀子一般的严寒一起,让她感到自己处在一个被遗弃的荒岛上。

大抵正是那种寒冷的孤寂,让她感到无趣、无望。也恰有无限的空闲时间,可以感受人们的姿态,画出一幅又一幅的速写。只有这一点从儿时成长起来,却又未曾经过好好培育的爱好,能够稍微安抚她那时内心的惶恐。

她寂寥的笔,潦草地画下沦陷的香港岛上,人们的百态。暴躁的房东太太,或者是仓皇逃亡的大家少奶奶,或者是衣着艳丽、面容憔悴的妓女。一切声色犬马都被轰隆隆的炮声击碎,消散。这时候展现出来的,是最原始的人性,张爱玲则将这些人性记录下来。很久以后,她回忆起这段日子,说那些画可以算是好得不像话了,简直不像她画的——自己这一生再也无法画出那样鲜活的画了。

然而,张爱玲终究是个作家,那画画的梦,到底还是会搁浅。就如同旧时还算和睦的家,似水里月亮的影子,美倒是美,只是轻轻一碰,便碎了。终究,那段画画的日子,会成为日记本里面的一个旧段落,或是回忆里一帧褪色的相片。返回上海之后,她便极少有空闲与心情画画了。

世界上的事大多是不完满的。画画的梦搁浅了,但她却仍然深爱着那些色彩。她会穿上色彩艳丽的“奇装异服”,让自己好似一幅移动的风景画;她也会用文字写下那些灼烈的色彩。于是,便有了《沉香屑第一炉香》里梁太太家的花园:白的栏杆,红的杜鹃,蓝得浓烈的海水,白色的大船。明亮的色彩猛烈地碰撞,热闹如年画上的景致。便有了那些细致入微的场景白描,让人似身临其境。

闭上眼,她的文字便化作一帧帧充满色彩的画。引人遐想,让人想要仔细探究。

有人说,张爱玲的文字,明亮的便是银紫色,阴暗的则是月下的青灰。也许,她用另一种方法在画画。也许。

住在“奇装异服”里

20世纪40年代,战争的硝烟并没有淹没上海的繁华,古、今、中、外的文化漩涡般席卷,冲击得这座城市热闹非凡。

迷绚的霓虹灯下是匆匆的人群,晚归、赴宴还是赴约,我们不得而知。霓虹灯光看得久了,红的、绿的晕得整个夜晚好生神秘烂漫。角落的各种故事便也有了迷醉的背景色。车灯闪过,照亮人行道上攒动的亮色。不知哪家店里周璇式的歌声夜莺般婉转闯入,越来越明晰,要为这片攒动的明亮带来触动的开场。

说笑声萦绕这片明亮勾勒出的,是跳动的妖娆。几个衣着时兴的女子步步生香。细看她们化为肌肤的华衫,无一不是最近最为火热的旗袍样式。高至耳垂的立领,束起的卷发,潇洒不失端庄。旁边这位身着“蝴蝶旗袍”的女子,走动时下摆随势飘动,有几分电影明星“蝴蝶”的浪漫。紧挨着的女子走步间挺立胸膛,时不时瞟一眼四周,她知道她连夜赶制的镶珍珠花边式旗袍,是声名显赫的名媛薛锦园昨天在南京路大东舞厅才第一次亮相的样式,一定能挣得不少目光。

上海在那个年代扮演着时尚先驱者的角色,每一种新潮的酝酿时间都极其短暂,正在兴头已成过去。让追赶的人总是望尘莫及,又乐此不疲。引领的人却是嫌花样不够。

时光的镜头拉到一个午后的时装店,不算明媚的阳光却让牌匾上“造寸时装店”五个大字熠熠生辉。这个初来乍到的服装店,才开张不久,却很快因裁缝“小浦东”——张造寸手艺高超,而受到上海女人们的青睐。张造寸师傅懂女人,更懂如何装饰女人,他能根据女性不同的身材条件,为她们制出遮蔽缺点、突显长处的衣裙。来这儿的女人们穿着新衣总是能在面前这方铜镜前转来转去,甚是欢欣,仿佛已从镜中看到了无数女人的嫉妒,男人的倾心。

店内传来扑哧的笑声,带着几分释然,在暖洋洋的下午甚是好听。店内坐了一名面容姣好、气质不凡的女子。修长的颈依着立领,斜下的门襟镶着阔边,精细的盘扣将上衣紧紧缚在肌肤上,束腰身,紧袖及肘。玫红上衣紧搭红色大裙,鲜亮至极,颇与眉宇间的傲气相衬。若是换了低眉顺眼的小家碧玉,怕是要被这一身红装模糊了面目,抢占了灵气。这位气场强大的小姐不是别人,正是有服装界顽童之称的张爱玲。

原本张爱玲是面带愠色,她正在向张造寸谈及最近小报记者在文章中说“张爱玲穿奇装异服”,更是有好事的漫画家画了一副“奇装炫人的张爱玲”刊登在报纸上。张造寸听了笑说:“张小姐侬穿侬的红装与人家不搭界!说句公道话,侬穿的衣裳算不上时髦,更不是奇装异服!上海滩穿奇奇怪怪衣裳的人多着呢,为啥偏盯牢侬?因为侬是有名气的作家,小报记者在侬身上找新闻!”张造寸一讲完,张爱玲就扑哧地笑出来。

前几日张爱玲兴冲冲地到店内,张造寸知道这位小姐肯定又是在家里琢磨出新花样,要来找他制衣了。果然,张爱玲拿出自己新画的自画像,画里的张爱玲一身红衣。张造寸顿觉无奈。照常理来讲,皮肤白皙身材瘦高的张爱玲是不适合一身大红的。上次的红裙自己没有劝过张小姐,这次肯定也是多说无用。当张造寸作出这件古典上衣后,还是忍不住告诉张爱玲这件玫红的上衣可以和各种色彩的裙子搭配,但切不可与大红为伍。然而,结果可想而知。张造寸看着眼前情理之中的红衣女子,却是意料之外地煞是好看,怎么看也是看不够的。他便从心里惊叹,这是怎样的奇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