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华是一指流砂:张爱玲文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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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最好的岁月(3)

冥冥中,也应验了她自己的断言:“苍凉是飞扬与热闹之后的安稳与真实,飞扬是浮沫,热闹是虚伪;飞扬与热闹是短暂,苍凉是永恒。”(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张爱玲以她独有的“美丽苍凉的手势”,最终消失在她所渴望的“永恒的苍凉”之中……

上海,抹不掉的情结

20世纪初的上海,是一个半殖民地的繁华国际都市。封建没落的陈腐与西方现代的文明在这里进行着无声的较量,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时尚与旧俗……一切都在冲突中交错着、撕咬着、嬗变着……

不同地域呈现不同的文字风韵,张爱玲与上海,就像老舍与北京、萧红与呼兰河、沈从文与湘西、汪曾祺与高邮……他们生花的妙笔描摹的一幅幅多姿多彩的风情画、风俗画,都与自己生长的那片土地系有千丝万缕的不解之情。

上海给予张爱玲的是丰厚的文化底蕴,是她才情与情感的依托,也是她文字的灵魂与血脉。她所有文字的舞动都离不开上海这座摩登都市的绮丽舞台。她的生命浸染了旧上海的千般风情,蕴含了那个时代的奇靡与怪异、繁华与沉落,乃至不可一世的傲气和自我毁灭的殇情。上海于她,有着芊芊情结,斩不断,理亦乱。

张爱玲说:“上海人是传统的中国人加上近代高压生活的磨炼。新旧文化种种畸形产物的交流,结果也许不甚健康的,但是这里有一种奇异的智慧。”(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或许,正是这“奇异的智慧”,成就了生于斯、长于斯、成名于斯、陨落于斯的张爱玲传奇的一生。

张爱玲八岁起就一直生活在上海,从小看惯了上海的奢华与喧嚣。她说:“我对于声色犬马最初的一个印象,是小时候有一次,在姑姑家里借宿,她晚上有宴会,出去了,剩我一个人在公寓里,对门的逸园跑狗场,红灯绿灯,数不尽的一点一点,黑夜里,狗的吠声似沸,听得人心里乱乱的。街上过去一辆汽车,雪亮的车灯照到楼窗里来,黑房里家具的影子满房跳舞,直飞到房顶上。”(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张爱玲喜欢都市,喜欢都市的自由与明快。她没有依母亲的愿望成为闺中待嫁的淑女,却随了自己的意愿成为自食其力的才女。那些十里洋场、街市里吃、喝、穿、玩、花钱以及声音、颜色、气味等细细碎碎的快乐,都令她对上海都市生活满心地享受、满心地眷恋,满心地充溢着遐想:“……秋凉的薄暮,小菜场上收了摊子,满地的鱼腥和青白色的芦粟的皮与渣。一个小孩骑了自行车冲过来,卖弄本领,大叫一声,放松了扶手,摇摆着,轻倩地掠过。在这一刹那,满街的人都充满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吧?”(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张爱玲祖籍虽不是上海,但她愿意称自己“到底是上海人”。从小耳濡目染上海人的精明、自恋、凡事两讫、世故练达……或多或少对她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她对上海人的性格有着贴切而入木三分的剖析,使人不得不承认,她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

她说:“谁都说上海人坏,可是坏得有分寸。上海人会奉承,会趋炎附势,会浑水里摸鱼,然而,因为他们有处世艺术,他们演得不过火。关于‘坏’,别的我不知道,只知道一切的小说都离不了坏人。好人爱听坏人的故事,坏人可不爱听好人的故事。因此我写的故事里没有一个主角是个‘完人’。只有一个女孩子可以说是合乎理想的,善良、慈悲、正大,但是,如果她不是长得美的话,只怕她有三分讨人厌。美虽美,也许读者们还是要向她比道:‘回到童话里去!’在《白雪公主》与《玻璃鞋》里,她有她的地盘。上海人不那么幼稚。”(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1937年11月,上海沦陷。位于闹市中心的公、法租界,俨然成了一座繁华的“孤岛”。原本因战争而衰退的经济,在租界内却因大量资金的涌入,旅馆业、餐饮业、娱乐业异常火爆。电影院可以看到好莱坞的新片,商店里可以买到时尚的法国时装与化妆品。相比于炮火震天的外界,“孤岛”内霓裳艳影、灯红酒绿、歌舞笙箫,全然一派末日狂欢的景象。对末日的惶恐与忐忑,“孤岛”中的人大多沉溺于奢靡、浮躁、混乱与醉生梦死之中。

1941年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进入租界,上海全面沦陷。1942年,张爱玲从香港辍学回到上海,住进了位于赫德路1292号姑姑租住的爱丁顿公寓。这幢七层的西式大楼,坐落在静安寺热闹的十字街头,上海第一条有轨电车的起点就置于这条街,张爱玲的《封锁》就来源于此。

从爱丁顿公寓走出去,不到十分钟就可以看到张爱玲《色戒》里的情景:“从义利饼干行过街,到平安戏院、全市唯一一个清洁的二轮电影院……对面就是刚才那家‘凯司令’咖啡馆,然后西伯利亚皮货店、绿屋夫人时装店……”(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公寓对于张爱玲来说是“最合理的逃世的地方”。(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这儿虽比不上从前的花园洋房,但经历了港战食不果腹、居无定所的日子,回到上海,回到亲人姑姑的家,此时的张爱玲已备感安稳与踏实。她说:“乱世的人,得过且过,没有真的家,然而我对于姑姑的家却有一种天长地久的感觉。”(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张爱玲的姑姑雍容典雅,性格温和,有贵族大家闺秀的孤傲,也有上海典型小资独身女人的精致与完美,因为太过精致、太过完美,姑姑偶尔会有些不近人情,但张爱玲是识趣的,懂得如何与姑姑相处,如何去维系姑姑家的“精致完全的体系”。(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张爱玲认为姑姑是“轻性知识分子”,有一种“清平的机智见识”,(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睿智而幽默。张爱玲喜欢和姑姑交谈,听姑姑讲一些生活里的琐屑小事和家族里的陈古旧事。姑姑讲的好多事、好些人,后来大多被张爱玲写进了小说。

对名人,姑姑有她的评价:“既然这么出名,相比总有点什么东西吧?可是也说不定。一个人出名到某一个程度,就有权利胡说八道。”(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张爱玲后来红得发紫的时候,姑姑也从来不当回事。张爱玲诸事喜欢问姑姑,问急了,姑姑就埋怨道:“跟你住在一起,人都变得饶舌和自大起来。”(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姑姑作播音员的时候,曾风趣地对张爱玲说:“我每天说半个钟头没意思的话,可以拿好几万的薪水,我一天到晚说着有意思的话,却拿不到一个钱。”(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张爱玲劝姑姑写文章,姑姑却淡泊名利,不屑于此,她巧妙委婉地说:“我做文人是不行的。在公事房里只管打电报,养成了一种电报作风,只会一味地省字,拿起稿费来不上算。”(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姑姑的家,无疑是张爱玲写作的最佳环境,没有独居的孤独与寂寞,闲暇时拉拉家常,偶尔还能激发起灵感。姑姑在张爱玲心里,是比母亲更亲的亲人。张爱玲亲历了家庭的崩溃、父母的冷漠、亲情的疏离、后母的恶毒、成长的凄凉,温暖、温馨、温情……这些人世间最美好的感觉似乎早已与她无缘,唯有姑姑还能让她微微地感受到些许亲情的暖意,尤其在乱世,有这么一位姑姑收留自己,已是弥足珍贵、稀罕的事了,于张爱玲苍凉的一生,姑姑无疑是一抹难得而亲切、恬淡的暖色。

张爱玲以她独有的贵族气质,用惊艳凄美、大俗大雅的笔墨,描述着都市琐碎精致、绝美苍凉的奇闻怪事。一幅幅精美别致的画面,把大上海陈旧颓废与现代时尚相混杂的风情世故,绝妙地勾勒在眼前,栩栩如生。在沦陷的背景下,这些贵族遗少、小姐卿卿我我、凄凄戚戚的风流韵事、似乎显得有些突兀,有些刺眼、有些附庸风雅。

但张爱玲不在乎,对她来说,窗外的国家、民族、枪声、炮声、生死、存亡……都与她不相干,她从不关心与自己不相干的事,她依然故我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她喜欢上海,喜欢乐此不疲地描写上海,即使上海沦陷,文明沦为废墟,她也仍然喜欢。她说:“纵有千般不是,但与我们亲。”(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沦陷后的上海,消沉萎靡,文坛凋零。不少著名的文人都韬光养晦,寻求自保。唯独张爱玲我行我素,固执地用笔墨挥洒自己的传奇。

在1943~1945年,短短两年的时间,张爱玲一生中最重要、最优秀的作品《沉香屑第一炉香》、《倾城之恋》、《金锁记》、《白玫瑰与红玫瑰》等纷纷问世。她绝世的才情在沦陷区大放异彩,成为沉寂天空中最耀眼的星星,令绝望的“孤岛”有了一丝清爽、一缕舒畅,令沦陷区顾影自怜、无以聊生的人们,在吴侬软语的优雅里嗅到了自己熟悉的情调,在情调氤氲的氛围里,找到些微心灵的寄托与慰藉。

对张爱玲来说,无论是上海还是上海人,她皆认为是好,皆喜欢。在她的小说集《传奇》发行之际,她一改固有的孤傲与清高,颇有几分讨好地说:“我为上海人写了一本香港传奇,包括《沉香屑》、《一炉香》、《二炉香》、《茉莉香片》、《心经》、《玻璃瓦》、《封锁》、《倾城之恋》七篇。写它的时候,无时无刻不想到上海人,因为我是试着用上海人的观点来察看香港的。只有上海人能够懂得我的文不达意的地方。我喜欢上海人,我希望上海人喜欢我的书。”(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

张爱玲放下她高贵的身段,为上海人写书,写的也是上海人,笔墨又如此惊艳华美、举世无双。崇尚“凡事两讫”的上海人,自然是投桃报李,甚是喜欢,不仅喜欢,还成全了张爱玲的成名与辉煌。

张爱玲一边享受着成名的痛快,一边勤于创作,佳作如雪,覆盖了上海所有知名的杂志。就在她居住的静安寺爱丁顿公寓的窗外,日本人封锁这条街后发生的一切,催生了张爱玲最优秀的一篇短篇小说——《封锁》。

在《封锁》里,张爱玲真实地记录了日本人封锁街道后发生的一切:“街上一阵乱,轰隆轰隆来了两辆卡车,载满了兵……”(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虽然场面真实,但从头到尾,却让人感受不到一点点日本人为逮捕抗日分子,封锁街道后,人们的压抑与恐怖。读罢《封锁》,似乎就像经历了一次繁华都市拥挤的塞车,人们只是在拥堵的这无奈中打了个盹,发泄了一下心中的不满,仅此而已。

对于正义凛然之士,张爱玲的描写未免太过冷血。然而对于醉生梦死之流,却是极为欣赏这种将噩梦精雕细刻为一场旖梦的绝妙才华。风流才子胡兰成就是欣赏者之一,《封锁》令他对张爱玲的才情倾慕之至,并登门相识。一个才子,一个佳人,最终注定要演绎一场骇世惊俗的“倾城之恋”。

胡兰成的滥情薄幸以及污浊的政治背景,令张爱玲背负了太多痛苦与流言嫚语。这个清坚决绝的女孩不得已只好绝望地选择离开,远渡重洋。

没有上海的依附,张爱玲的才情从此慢慢枯萎,惊艳难再。离开是张爱玲的悲哀,也是上海的悲哀。

张爱玲去了美国之后,用英文写了两本自传体小说《雷峰塔》和《易经》,虽然离开上海多年,但她仍然难忘上海,她借小说女主人翁琵琶来倾诉对上海的思念:“她(琵琶)爱上海,像从前的人思念着自己的未婚夫,像大多数人热爱着祖国。”(摘自皇冠出版社张爱玲.《雷峰塔》)

晚年的张爱玲性格孤僻,离群索居,从不接受任何拜访。但是,当听说拜访者是上海人,她就会一反常态地说:“上海人倒可以见见。”

张爱玲对上海的眷恋,倾其一生,难以割舍。张爱玲把上海的传奇渲染到了极致,上海也把张爱玲的传奇推崇到了极致。

上海,是张爱玲永远抹不掉的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