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文化人类学专题研究:关于母系社会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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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易洛魁人的今昔——兼谈母系社会的若干问题(3)

现在以核心家庭为社会基本细胞,亲属之间(即使是已分家的父母与子女之间)已没有或很少有共同的经济生活。

(四)过去6个部落的后裔已分散,分别居住于保留地之中,部落组织已不存在或不起作用,但部落的认同感仍然强烈。每个人都会告诉你,他或她是属于摩豪克部落或其他什么部落。氏族及其图腾名称也仍存在,现在六部保留地有9个氏族:海狸、龟、鳝、熊、狼、鹿、鹰、苍鹭、鹬。他们幵玩笑地说,“我们是海陆空各有3个”。卡纳魏克保留地则有3个氏族:熊、狼、鹿。现仍然实行氏族内不婚原则,但对子女是否仍然隶属母方氏族在今日易洛魁人之中则有两种不同意见。一派认为不必严守母系原则,姓氏可以随母,也可以随父;但另一派维护传统文化者坚持子女应与母亲同氏族。例如与我们长期交谈的卡纳魏克保留地首领坦纳荷克特的母亲属熊氏族,他便自认是熊氏族,他的颈下挂有一个熊形牙雕饰物,作为自己图腾的标志。

(五)现在保留地代替过去村落成为基本政治单位。1924年政府首先在六部保留地建立新议事会,其成员(Councillor)由选举产生,每两年选举一次,甚至由骑警(RCMP)出面封闭原来议事会的会所。但易洛魁人多不接受新的议事会,而组成由世袭制首领组成的i义事会。1959年,传统主义者曾占领选举议事会所而再次遭到骑警镇压。六部、卡纳魏克等保留地至今仍是两种议事会并存。在圣里吉斯保留地,由于地跨美、加两国,竟有3个议事会;美国承认的选举议事会,加拿大承认的选举议事会和世袭议事会。在奥奈达保留地,由于两种议事会相互对立,最后为全体人民出席的会议所代替。现在这两种议事会在某些方面互相竞争,某些方面也能彼此合作,共同为争取易洛魁人的合法权益而斗争。加I拿大政府虽然只和选举议事会打交道,但对世袭议事会也不敢忽视。世袭议事会的存在,说明易洛魁人传统的政治组织并未完全消失。而且他们讨论问题时,仍然遵守原始民主全体一致的原则。(德鲁克,1986,319—320页;麦克米伦,1988,85—85页)

(六)“易洛魁联盟”早已解体,现在各保留地之间仍有一定的文化联系。节日盛会举行Powwow(歌舞比赛活动),即使相距很远,也彼此走访。在政治方面,易洛魁人中传统主义者正在努力使美加全体易洛魁人加强联系,重建像“易洛魁联盟”那样的政治结构。1969年建立的加拿大“易洛魁人及其盟友协会”,为反对政府对印第安人的不公正的治理而斗争。

更重要的易洛魁人在思想深处仍然认为自己是独立的人民,始终坚持自己是英方的盟友,对视他们为附庸或被统治者极为反感。例如他们反对“印第安法令”,因为按父系确认少数民族成员资格与他们母系习惯相反。1920年前后,六部保留地甚至发行过自己的护照,派人去当时的国联申诉。当所有加境印第安人获得选举权后,如上所述,易洛魁人拒绝参加选举。他们的民族认同感和独立意识较之其他印第安人似更为强烈。这与过去他们建立“易洛魁联盟”曾是北美大陆东北部一支强大的政治力量是分不开的。

(七)现在,虽然长房经济和完整的母系继嗣已不存在,妇女在家庭和社会中的地位似未有所影响。而且妇女仍积极参加公共事务,在推举世袭议事会成员时仍有发言权,六部保留地的议事会开会时,妇女和儿童常去长房旁听,并有专为她们设立的座位。

(八)自17世纪起,基督教即幵始传入(卡纳魏克保留地最早一个教会已有300年历史)。现在易洛魁人一部分信仰基督教,一部分信奉传统宗教,但传统宗教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大约在1800年左右,在今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塞内卡部落有一位首领称为HandsomeLake(即《古代社会》译为“美湖”者),在一场大病之后自称梦见3个神灵,让他把“大神”的信息带给全体人民。从此开始了宗教改革,并形成所谓“HandsomeLake法典”。他主张易洛魁人应保存自己的文化,但同时应了解世界已经发生的变化,适应新的生活,并提出不要酗酒等等。信仰的神祇也与原来不同,有趣的是美国总统乔治日华盛顿也成为易洛魁人信奉的诸神之一。

现在易洛魁人民根据所信奉宗教不同而分为两派,其对待传统的社会结构和文化的态度也截然不同。信奉基督教者被称为“教堂派”,他们不再承认原来氏族划分及母系继嗣原则,认为选举的议事会合法,完全说英语。信奉传统宗教者称为“长房宗教派”他们主张保存或复兴全部传统文化,强调母系继嗣制度,不承认选举的议事会,而支持原来世袭首领组成的议事会;主张使用易洛魁人语文,虽然他们会说英语。(麦克米伦,1988,83页)

(九)易洛魁人其他文化特质亦多有保存。个别老人还会写图画文字;原来的宗教节日(如种植节、采草莓节、青玉米节、仲冬节)仍要举行盛大庆祝;Larcosse球戏仍在进行,且列入加拿大国家运动项目;驱鬼仪式仍然存在,为保留地全体人民祈求健康;在许多舞蹈中仍要戴上假面,假面被视为易洛魁人重要传统艺术。

值得记述的是,我们看到易洛魁人为了保存和振兴自己传统文化而作的努力。在六部保留地中,学校都兼学英语和易洛魁语,还有一所学校仅学易洛魁语;保留地出版自己的报纸,报道易洛魁人经济文化状况;保留地内餐馆中为游客准备各种易洛魁人传统食品;露天舞台上演出是易洛魁人神故事及历史人物(如约瑟夫·伯兰物)为内容的戏剧;木雕假面作为易洛魁人的重要传统艺术品而大量制作。各保留地还联合成立了“东部林区印第安人教育中心”(即设立在伯兰特福),专门研究如何保留和振兴易洛魁人及附近其他印第安人文化,按自己的观点展览印第安人的历史文物。我们的访问即是这个纽织接待和安排的。

余论

易洛魁人的过去和现在有不少问题值得研究,例如联盟制度、19世纪的宗教改革、民族认同感和族群性(ethnicity)的特别强烈等等。但对我们中国人来说,最需要给予正确阐释的是它的“母系社会”,正是在此方面过去误解甚多。现利用本文的余幅拟对有关“母系社会”的两个问题略作论述。

一是母系社会妇女的社会地位问题,即妇女的地位是否高于男子?本文第一部分已以实际材料表明,易洛魁妇女在内部事务方面握有支配权;而在政治军事及对外事务方面,实际权力仍操于男子之手。所谓“妇女统治男子”的现象,即在母系社会中亦不存在,故在现代人类学中已很少使用“母权制”一词(斯赖德等,1974,8页)。当然也不能认为,在这里仍然是“男子占统治地位”。以易洛魁人母系社会来说,男女社会地位大体上是平等的,这就是母系社会与男性中心(MaleSupremacy)普遍存在的父系社会相区别的地方。

二是像易洛魁人这样的母系社会,是否为人类社会必经阶段?自1861年,J.J.巴霍芬发表《母权论》一文,首倡母系先于父系为人类社会进化两个阶段之说;摩尔根以易洛魁人母系社会为实例,又对此进一步论述。后得到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肯定和阐发,这一说法遂成为马克思主义历史观的一个组成部分。但大量的人类学资料表明5在世界各民族之中,实行母系的仅占15%左右,多半发生在农业父为发达社会之中,在以狩猎、米集或游牧为生的社会中,很少实行母系制度(斯赖德等,1974,663—670页)。如众所知,人类最早是以狩猎、采集为生的,以后才有农业的发明。很难想象5像易洛魁人这样经营农业的母系社会曾是人类较早的社会形态。再以易洛魁人本身的历史发展来看,新的研究表明易洛魁人最早实行的并不是母系,而可能是两可系,后来才发展为母系,甚至是在与欧洲人接触以后才逐步加强的。如关于离婚后子女的处理,17世纪尚无固定规则,19世纪才有子女必须随母的规定;年青男女选择配偶最早纯由当事人决定,后来母亲的意见才起着决定作用(德里弗,1969,518页)。

关于母系继嗣制度之出现,除了由于妇女在农业中所起重要作用外,各地还有其具体的原因和条件。仍以易洛魁人为例,据研究,这里母系之建立和加强,实与男子经常长期外出,从事远途贸易和远征有关(哈里斯51977,90页)。不是所有地区和民族都有产生母系社会的条件。

从上述可见,摩尔根《古代社会》一书首先提出后经马克思、恩格斯充分肯定的原始社会发展模式,今天看来已很难成立。在《古代社会》一书出版14年以后,恩格斯即已承认在新的材料面前‘摩尔根某些假说已被动摇,或甚至被推翻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4卷,16页)。从那时起又过去一百多年,今天有更多新的材料表明,这一原始社会发展模式本身,即人类从母系到父系的发展,已需要重新考虑。

关于摩尔根对易洛魁人调査,在几本前苏联关于原始社会史小册子及国内学者一些著作中,也流传着一些不真实或不确切的说法,如说摩尔根为了获得第一手资料而长期作为养子生活于易洛魁之中云云。事实是摩尔根出生于卡尤加湖附近的奥罗拉,后定居于罗彻斯特城,这些地区原都是易洛魁人的领土范围,故他自幼年起即对易洛魁人文化有浓厚兴趣。他曾长期搜集易洛魁人材料,多次拜访易洛魁保留地,但他本人仍居住在城市中,以律师或经营铁路为职业,并非专门从事人类学调查工作。由于他曾帮助塞内卡部落揭穿了地产公司侵占土地的阴谋,塞内卡部落为了表示感谢,遂于1846年接纳他为养子,给他起名为“onelyingacross”,意为“跨越之人”。他为了参加收养仪式,共在保留地住了10天,是最长的一次(参见H.R.Hays:《从猿猴到安琪儿》,纽约,1958,第18—19页)。当然摩尔根对易洛魁人的调查和研究之功不可泯灭。他出于对少数民族的同情和尊重,记录和搜集大量易洛魁人资料,至今仍是研究易洛魁人社会和文化的基础;特别是《易洛魁人联盟》一书,所述不限于联盟问题,实包括政治、经济、文化、宗教各方面,是一本完整全面的易洛魁民族志;他捜集了很多易洛魁人的文物,现在成为美国Albany城的纽约州博物馆中重要藏品。他在理论上的缺陷,实由于时代的局限性,他的某些观点是19世纪人类学家所共有的。

总之,我们对摩尔根及其同时代的学者是不应苛求的。问题在于今天我们自己是否还应置大量事实不顾,仍然坚信他在一百多年前提出的母系社会是人类必经阶段而且先于父系的模式。这倒是值得我们中国社会科学界认真考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