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受读者喜爱的散文(1册)(选题报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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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太湖纪游

“仅仅几分钟的工夫,就能使我们由龌龊的都市逃出,投到纯朴的大自然的怀里来,我们是不能不感谢发明蒸汽机关的人,我们是不能不感谢Watt。”

我心里这样想着,我的双眼不住地在一望无涯的平原之中狂驰。远方的树木在同我们赛跑,近处的田畴在为我们后退;大地好像分做了两半边在我们的两边旋转;左边的与钟表的双针同一方向,右边的却恰恰相反。我把全身靠左车上月台的后壁(因为我们始终不曾得着一个坐位,直到我们的目的地点),眼睛跟着电线的Catenary在玻璃窗上波动:有时电线低到与我们齐肩,有时直涌出车窗以上。无尽藏的电柱一根根把我们一瞥便过去了。

无锡的梅园与太湖的风景,去年此节便有友人Y君与K君约过我去游玩。那时候,一因不得闲暇,二因游兴不佳,终于不曾实现。这回又是两君来信劝诱,爱牟首先心动,他好像打算一件重大的事情一般,用了回想的神气说道:

“明天是礼拜六,还有大学的筹备会议要去开,后天恰是礼拜日,他们正可以引导我们去探访。后天我们早点起来,乘早班火车去,我们可以玩一天整的。第二天他们有功课我们可以自己去游玩。”

N也是无可无不可,于是我们便决定了采用爱牟的计划。

我从长沙来到上海,不觉已经一年有半,我常常对江浙的朋友们诉我这一年余还不曾感到江南的情调,他们之中有些说:这是因为我总是一个南方人;然而大多数都责我不应长在上海不去游玩。我知道他们的话很有道理,不过杭州与苏州我曾去过,结果是使我失望了,我更不知尚有何处可去,我也不曾有过许多的余闲。

我常常这般想:我们如果要领略江南的情调,我们不应当向俗人集的地方去寻,我们反应当向时人罕识的赤裸裸的大自然中去欣赏。因为审美观念尚未发达的一般的中国人,当他们破坏一切美的事物的时候,他们实比恶魔还要凶狠。

无锡是一个小小县治,太湖尤是强盗出没之所。他们或能使我感到江南的情调。我这样想,所以爱牟提议坐三等车的时候,我还笑说坐四等车都不要紧。

昨晚有人请我们吃饭,爱牟高兴起来,便拉着大家饮了不少的酒。结果是他喝得大醉了。我护他回来睡下之后,因为还有一点事故,便又坐了电车往上海的中央部来,但我也饮了不少的酒,不知不觉之间,我在电车上睡着了。等我醒过来,我已坐过了约莫有两倍多的路。

今早我从醉梦中醒来。从衣袋里抽出表来看时,已经是七点了!不仅早班已过,七点半的第二班车也已来不及了。我急忙穿了衣服来看爱牟时,他兀自酣睡未醒!

我们幸而赶上第三班快车了。虽然没有得着坐位,然而一到这久阔的另一世界之中,我们便什么苦痛都忘记了。

现在在我们面前展开着的是一片一望茫茫的旷野。我们远望浑浊的层云,我们近看澄清的流水,我们看远树,看近树,看吁陌上的行人来往。

在这爽人神魄的慈惠自然之中,有使我们看了不快的,那便是在田亩中散着的棺材与高冢。这是人为的破坏之一例。我觉得好像有唤人复归现实的呼声在响,又觉得好像在葛雷的“墓畔哀歌”的世界,大地顿如一片荒坟在眼中高高涌起。我把带来的季刊二卷二号中爱牟所译的这首名诗翻出来低吟了几遍,心中不觉起了一阵不可遏的悲响。

到处只是一样的树木,一样的人家与一样的田亩,上海到无锡的旅程毋宁说是单调已极。在这样的单调之中,多少可以给人一点新的刺激的,只是昆山、天平山与苏州的城廓。然而以这点新的刺激来破这极端的单调,未免太微弱了,我们终于在这种单调之中到了无锡。

Y君与K君在出月台的地方引领观望,我们在人群之中挣扎着,相望而点首。他们显然是很愉快;他们是从九点钟以来钉在这里。

无锡是这样大的一个都市,这事情便先使我噤住了。惠泉山形似长沙的岳麓山尤使我惊喜。我们在一个馆子里吃了一点便饭之后,便雇车直赴惠山。

我把惠泉与岳麓并提,不过是就山的外形说。若就山的外观与内容说,到底不能同日而语。岳麓前临湘江,湘江不是运河所可比拟;岳麓有葱蔚的树林,有深幽的禅院,有醉人的钟声,有滴滴的泉水——这些都是惠泉所无的。岳麓虽与长沙城只隔着湘江,然而湘江既甚广阔,中间尚有一洲(即古长沙,今已成为陆地,有居民不少),我们从长沙望此洲,已经好像是海中的仙岛,我们更由此洲望岳麓,那便直是另外的一个世界。我在长沙年余,终日不是由长沙城远望岳麓寄我的遐想,便是遥趋岳麓,避城市的喧嚣。在死城一般的长沙,我能在死尸的堆中住至一年以上,实是因为有了岳麓。

我在长沙一年余的生活电影似的显出在我的眼膜,多少事使我悲酸,又多少事使我苦笑不已!成败是什么?荣辱又是什么?只要是此心所安,那便是天国的实现。浅薄无聊的世人哟!不可救药的群盲哟!……当我这般热狂起来,我们已经到了惠山的脚下。

我们在寄畅园与淮军昭忠祠走了一转,看了所谓天下第二泉之后,便直取向梅园的路走去。这条路说是梅园的主人荣某所修的,路的两旁差不多尽是一样高的桑树。间有勤劳的农夫在田中一根一根的丁宁处理。我常在路的两边行,便有媚人的小枝时常把我的衣袖牵住。我幻想到采桑的时节应当是如何明媚的一片风景。美妙的年轻的姑娘,艳阳的天气,含烟吐翠的桑园,欲绝还飞的低唱。我想大抵要这样才是真的江南的情景。

同是一样的行路,然而一个哲学家可以没入玄妙的思想,一个科学家可以感受自然的启示,一个诗人可以翱翔于美妙的诗境,一个社会学者可以聚神于生活的观察。我既不是这些人中之这一种人,也不能说是那一种。在上海禁锢了年余以来,我的心情已经失了它旧时的微妙的感受性了。三年前与爱牟同游西湖时,我看见了故国的好山好水,便想起了不少的童时的情景;我恍惚童时有过一双健强的羽翼。然而三年后的现在的我,只觉童时的我已如幻想中的安琪儿一般,已经渺不可即;便是三年前的我,也好像从我手里放去了的一只鸟儿,只是望着那边没有边际的天空在飞,已经无法可以呼唤转来了!

在我的心眼之中尚能隐约查看出来的,只是年余以前的长沙的情景。我们绕着惠山行动时,多少有点相像的岳麓山便也徐徐在我眼中旋转。今天因为是礼拜日,有许多年青的学生成群结队而来,他们是看花回来了,他们的笑语飞扬在乳浊的恼人的低空,他们的红颜照耀在晶明的柔和的桑树。他们的质朴的服装是何等轻快而皎洁,他们的青春的四肢是何等柔软而活泼!我注视着他们的丰实的神气与他们的澄明的眼睛,不禁要流出感激的眼泪来了。

带路的Y君和K君忽然把我们带上了大路右边的一条小径,我们现在是对准山洼在前进了。去年夏天我们极想移到乡下来住,两君写信来说有一个风景极佳的房子,只是我们终于不曾来过。现在我们是要往这个地方。

路旁有一个私立的小学,虽然狭小,却很精洁。水径从这里右转。一池碧玉般的静水首先牵住了我们的视线。接着便是左右两条雪白的小桥,与对岸的一个两层的洁白的亭子。稍远处便是一栋矮而明洁的红漆的小屋。我们加了速度,看看左面的池水,又左右看看路旁的梅花,高兴得什么似的前进。有时梅花的香气飞来,我们也不禁为它暂时停止。桥旁的柳树下有三五个小儿在喧叫。我们轻轻地走上桥来,似乎把他们吓了一跳。小屋共三间,还没有人住。我们从阶下回头望远,隐隐有连山在那边的天际横卧着。亭子建在屋前的假山上,中有长椅,可以坐看这自然清绝的小天地。屋右的林中时有萧萧的风声在响。我们大家倾耳而听,大地顿如沉入了静默的深渊,只闻风声在大空之中消涨,世界在静默之中推移,我们好像超然物外,独立着在的样子。

理智命令我们离开了此处,也不管我们是怎样依依不舍。回到大路上来时,我们还是偷偷地频频回首,我们口里不断地说要移来,虽然心里明明知道世事鲜如人意,明朝的事谁也不能断定在先。

因为怕我的痛脚不好多走,大家改坐了车。归来的游客渐渐增多,他们显然是已经在赶他们的归路。欢乐使他们忘了一日的疲劳,他们的笑语欢呼,依然在低空之中跳跃。梅园的梅花在低垣上静悄悄地探望。门前的车夫在向门内张罗着等候游人归去。我们因为要先往太湖,便飞一般的过去了。墙内有尖锐的笑声飞扬,春游的欢愉的情绪顿涨。

翻过一座小山,前面已经有了一片澄明的清水。

“这是五里湖。”K君回过头来说,他的眼镜上有湖光在辉闪。

湖水好像在绕着几个远岛右旋,不多远的路,便转到了我们的脚底。我们弃车直下水滨,恰巧有只小船在等着。

我们曾从车上望见有几片孤帆在远处的水天之间倾敬,但是湖边的水却很平静。湖中的鼋头渚在招引我们,犹如神怪小说中的仙岛。当我们离开湖边的时候,我们觉得好像是能够离开了这现在的世界,向着一个新的可惊异的世界在走;我们被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希望萦绕着,舟子的槽声一是异常轻快而果敢。

转瞬之间,我们已经发现了自己完全在一个水的世界,我们刚才所离开的岸与岸上的湖神庙已经远隔着浮在那边,我们是在水天之间徙倚。我环顾湖山,日本獭户内海的风景无端又显出在我的前面。那是七八年前的事。在一个春假中,我与爱牟曾在这湖一般的内海畅游过一次。那明媚的风光,至今还不时来入我的清梦。只是鲜明的程度一年不如一年了。我竭力想捕住当年的情景,然而在我眼中显出的,只是一些模模糊糊的幻像。清风徐来,把我眼中的幻像也吹得像湖水一样薇荡不宁,却使我想起了歌德的“湖上AufdemSee”:

UndfrischeNahnmg,neuesBlut,

Saug"YichausfreierWelt;

WiistNatursoholduudgut,

DiemichamBusenhalte!

DieWellewiegetunsemkahn

ImRudertakthinauf.

UndBerge,wolkighimmelan;

BegegnenunseenLauf.Aug’,meinAug’,wassinkstdunieder?

GoldneTraume,Kommtihrwieder?

Weg,duTmum!sogolddubist:

HierauchUeb,andIebeniSt.新的营养,新的血涛,

我由大空之中吮吸;

自然是怎样惠好,

这拥我于怀的!

微波荡摇我们的小船

常与棹声相和。

连山耸入云间;

遥遥在迎你我。眼哟,我的眼哟,你为何下垂?

黄金般的好梦,于今再回?

去罢,梦哟!你虽则美如黄金;

这里也有爱情,也有生命。我默念到这里时,怎么也不能再念下去。歌德真是太幸福了。他虽是辞别了心爱的人而来,然而他的澄明的心境常能从大自然中发现新的爱情与新的生命。到处飘流的我却只能在朝雾一般消残了的梦境中搜寻我的营养。爱情与生命是给Tantalus的两种最惨酷的刑罚。

隐忧一来,我眼前的世界忽然杳无痕迹了。一片茫漠的“虚无”逼近我来,我如一只小鸟在昏暗之中升沉,又如一片孤帆在荒海之上漂泊。一种突发的震动把我惊醒时,多谢舟子们,他们把我由荒海之上救到鼋头诸了。

我们一个个奋勇先登,好像战胜了的骄兵争先占领城地一样。我们已从渚上面对着汪汪的太湖了。Y君抢着到水边的岩石上去听湖声,但是今天的太湖好像正在酣眠,只不住地在把层岩轻抵。

我遥瞰着太湖,徐徐吞吐新鲜的呼吸;觉得神清气爽,好像可以振翼飞去。这时候夕阳已将下山,好像一个将溺的人红着脸独在云海之中奋斗。东边的连山映在夕照中,显出了他们的色彩的变化之丰富。N是一个画家,便从衣袋中抽出一个小簿子来临写。我们一齐抬头仰看Apollo的车骑在云海之中动摇;金鞭指处,一片灿烂的金光射来,暂时辉耀不已。诸的高处有亭,亭的那边尚有一座花神庙。我们匆匆跑过一遍时,渚下的舟子已经在招我们归去。我们同夕阳一步步往下行来,我们下得船来时,夕阳也已经沉下去了。

连山与我们之间,渐渐垂下了一重重的帘幕;山洼岛上忽然吐出了一片片的青烟。天空越发低下来了。

我们在沉默之中登了岸,又入岸上的古项王庙看了一回;庙中的人已经在吃晚饭,我们便匆匆出来了。车夫好像已经等得不耐,见我们出来,便一个个活跃起来了。

我们在昏冥之中,还从车上不住回头远望。我们自恨没有更多的时间,我们同太湖诚恳地约了再会。太湖哟,永远的太湖哟!我们虽是乍见便要分离,我们是永远不能忘你!

过梅园时,门前已经没有人影,我们入园约略跑了一遍,人为的风景总觉引不起我们的兴趣来,一堆堆绰约的梅花空在晚风之中把她们的清香徐吐。一路犬吠声把我们送出门来,四围已经打成了一片无缝的黑暗。我在车上不禁又想起了“暮畔哀歌”中的“把全盘的世界剩给我与黄昏。”

一九二四年三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