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是残年时候了。满布在郊外的,全是“憔悴”的踪迹。原野上的草,还是那么萎黄,堤岸边的树,还是那么萧索,凋谢了的花朵和枝叶,已和墓中的陈死人一样,再也莫能还归原处的;辞谢了母体,风使他们漂泊过了;雨雪又使他们再化为腐臭。新的嫩芽,又因为至今还没接到春的消息,亦复无从头露出来。一个偌大的郊野,就都被苦寂吞噬了。一阵两阵的西风过去,在已经凋零不堪的草木上,着上许多的芒刺,他们怕全萎缩到土地里去;郊野便更觉阔大,苦寂也越觉猖狂了。
这时在生命之途上已经走倦了的乌鸦,从灰滞的云翳中飞来,他实在是创伤太多了,太重了,飞也飞不到向往的地方去了,只好立在一株枯树上作最后的安息。他立在枝头,用着丑陋无文采的面庞,颠也又颠的向前看看,灰滞还是灰滞,苦寂还是苦寂,不会因为他可怜的愿望而改变的。他惟有扑扑两翅转过头去:失望了!失望了!
在他转过头去时,折损的羽翎,斑驳的血迹,像格外鲜明起来,一点点增进他失望的火焰,末路的悲哀。他原是一只天生的乌鸦,啊,一只天生的乌鸦呀,这还有什么方法呢?飞在空中,没有乳燕那么轻盈的体态,立在枝头,没有黄莺那么宛啭的歌喉,卧在池边,没有鸳鸯那么妩媚的情怀。他只会哑哑地叫唤,尤其是当他见到人间罪恶的时候,叫得更丑,更不耐听。身上的羽毛,黑到像黑炭;无有一点文采而又将一切颜色没收了的黑色,只会给与人以抑郁了。即使用水漱漱他的口,他叫唤的声音,不能因此而变更;其它鸟雀的羽毛美丽的虽多,即便一根根移植到他的血肉里,又何足掩盖他全部的丑陋?他原是只天生的乌鸦!
他因为自己是只天生的乌鸦,看到人世一切的悲愁与罪恶,都很容易能激动他的哀弦,哑哑地为他们悲戚,然而人们又从哪里知道呢?并且从他充满同情的双眼里,还能体会出人们未来的或者隐藏着的悲愁与罪恶,这也很容易能激动他们的哀弦,哑哑地为他们悲戚,然而人们更从哪里知道呢?他记得他飞在空中时,曾为人们热狂的呵叱过,双翅为恐惧的侵袭,招展得更速,扑扑的几乎从高空颠坠下来。他立在枝头时,人们又曾将树干颠摇着,使他这餐风沐雨的栖所也不得不辗转远移。至于池边小立,更是少有的事了。地面尽管是阔大,他走遍了南北东西,也没觉到一点立足的所在,人们总认他是一个撒旦,一个负载满悲愁与罪恶的撒旦。他只一到那里,那里便都撒下了不幸的种子。他虽竭力为他们现在的不幸来哀吊,未来的不幸来警告,而他们不但蒙闭了耳目,更蒙闭了心思,只会始终的承认,他是一个负载满悲愁与罪恶的撒旦,用全力来诅咒他。
“呵!呵!可恶的东西!去!去!……可恶……”
这种呼叱声,几乎到处都可听见。并且人们还怕有时呼叱不周到,又在墙壁上贴满了鸦鸣鹊噪一切无忌的红条子,表示他们的驱逐与诅咒之心。这他几乎也到处可看见。就是如此,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全身已都满着模模糊糊数不清的创伤。在昔,他还望这创伤痊愈,过后愈变愈多,斑痕也愈加模糊了,他便像丧亡了爱子的慈母,对着遗像,一天一天过去,由过分的悲哀渐变而为麻木,失望,以及无限的空虚。他的心中,一样的和这外面残冬的郊野一样,充塞满了寥廓与沉滞,即使想悲哀也无从悲哀起了。在生命的征途上,他只有倦怠。他觉得生命之途上最后的一步,即在他的目前,只须他将游丝般的一缕未断的系恋之情截断,随时便可踏入另外一个世界里,解卸下历来所难于承受的一切。
他立在枝头,看看无尽的莽苍,又看看自己,实在的,自己蜷缩在大地上,比沧海一粟还要渺小多了。
——唉唉!大地!我太渺小了,我的悲悯,何足博得人之同情,何足为人所了解?如今,我只有悲悯我渺小的运命了!唉唉!大地!从此我就永归黑暗了罢!
在他眼眶里有点模糊起来,心头仅有的热血,像就要从眼眶里一齐迸裂出去;一种由失望与回忆揉合成的愤慨之情,逐着热血,在通身地回环着,令他感受到酸辣交并的难受的滋味。他又扑扑双翅,想再飞去,但是身子已经松软下去。他所有的余力,早已离去了双翅,正是鼓动他血液,梗塞了他咽喉。这么,他双翅慢下去了。
——唉!不能再走了,哪里是我的归宿呀!
只不过一瞬间,他什么都绝望了。他觉得人们不一定是需要他。这微弱的呼声,徒然传得遍体的伤痕,他就奢然从树头上坠下了。
片晌之后,在死去的乌鸦之旁,正有几个儿童立着。
“啊!一只死的乌鸦!……”大些的说。
“还有血哩!可怜的乌鸦,给不给他埋藏起来呢,你们看?”另一个说。
“不,不,……我妈说乌鸦不是好东西,都是代人叫出祸来。……”最小的一个说。
“不错,乌鸦是不好的乌鸦,闯祸精,埋藏他做什么?”还是大的说。说时提起向空中一摔。随着几滴鲜血滴落之后,这死去的乌鸦,依然又跌了下来,跌在一个污泥的塘里。
“哈!哈!哈!乌鸦!真是乌鸦!又掉到泥污里去了!”
“哈!哈!摔得好!我才欢喜哩,罪恶的报应!……”最小的一个说。
另一个没有开口,正立在一旁微笑。
乌鸦跌在泥污里,儿童也分散了去。风依旧在吹动,太阳也不会出来。郊野还是郊野,有死和灰色充满着。只在半天之后,才走近了一位青年,拖带着沉重的脚步声。额间有不少的皱纹。是饱经人世的标识,还是他颓废的像征呢?手中正带着一束文稿,他自承认不论是每句或是每字中间,都有他心血灌注入的文稿。他会缮录清楚,亲自装订得如他能力所达到的,他又曾红涨着脸,请求人们的同情。但是同情只不过海上的烟岚,倏忽即逝的,秋空的纤云,飘泊一定的,雨后的残虹,憔悴可怜的。他已尽力去追逐过,却如荒郊深夜的磷火,愈追倒是愈隔离远了。他惟有举起含着眼泪失望的双眼,向远远的磷火的同情叹息。
他颤动的双手,走时曾几番将文稿滑溜到地上。从地上又拾起时,残泪与泥污已同冬日草原,纵纵横横都变成凄惶的痕迹。他心血的结晶,每句或是每一字,唉!模糊了!模糊使他伤心,而伤心更使他心血的模糊:这如何不使他额间有不少的皱纹呢?皱纹日渐多了,他也正确的被称为于救国爱国无补的颓废者!
在郊野上踱了又踱,不是有心寻觅什么,只是心上总像缺少一点什么。无意中他瞥见蜷卧在污泥中的乌鸦了。他提起来看看:
——已经死了吗?眼睛还没闭紧哩,……他心中的空虚处,一时被感伤的情怀填满:人世上不必恋了!
他轻轻的用手将乌鸦的眼帘抹了又抹,使他的双眼再没有一丝空隙,透视到人世的卑劣。这么,他凝想了片晌,便从身边取出了小刀,就近掘成一个小穴,将乌鸦血肉模糊的尸体,裹以他的文稿,是乌鸦永远的衣裳,又将泥土覆上,作一个坟了。再将他襟上的梅枝,插好在坟冢上去;末了,又为这可怜的乌鸦祈祷:
“乌鸦!可怜的乌鸦!你这遍体的创伤,是人世在愚昧中给与你的,你也莫再悲伤了,你有热烈的心肠,你有梅蕊的芬芳,如今裹你以我血泪换来的文稿,你们便永远相伴于地矿,长眠也好,再莫重见此世的天日罢!再莫重见此世的天日罢!……”
一五年在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