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受读者喜爱的散文(1册)(选题报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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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雨前

时节是阴历六月中旬的一日。微细到分辨不清的油一般的小汗粒从肥壮的章君的鼻头和颊上续续渗出,随后竟蔓延到颈际了。他睡在一间胡乱叫做书斋的房中一张藤躺椅上;照那样子看去,可以称为是午后二时光景的夏天的打盹。一只赤露的胳膊旁逸到藤椅的外侧,软软地向下垂着,那一只却屈弯在椅扶手上;两条腿和脚挺直伸出,叉开来搁在椅前的地方;那全身颇像一个三岁孩子用秃笔涂成的畸形的“大”字。他朦胧合着眼皮;那歪在椅顶枕上的发毛鱿舞的脑袋,有时因为一两匹小蝇在他眼缝或嘴角的湿津津的处所吮咂得厉害,便“唔?”的在梦中发出了向来不曾有仇,但为什么定要来烦扰的不得已的抗议,于是只得摆动一下,随即那鼻孔里似乎又有了小的鼾声了。

窗外的天空不像是可以教人看了会愉快的天空:说是夏天,总应该是青青朗朗有润凉的西南风吹送着一小片白云过来的,可以起人悠然遐思的天空;可是那在四边地平线上层层叠叠堆上了还要堆上去似的隐藏在树林背后的云,不绝地慢慢向天顶推合,虽不曾响着雷声,人的心里总以为“‘决响雷了吧?”的这样沉闷暑湿的天气,所以竟使大小的蝇时刻攒围在这个有些汗臭的肉体的身旁,而且一只很大的蚊虫钉在他的屁股旁边;本能的作用使他那条大腿上的肉不时颤动。

什么像鞋匠正用锤子在木砧上敲打鞋底似的连续而又中断的响声,正从那边的厢房里送到这半眠着的人的耳膜上,那震动特别尖锐。模模糊糊的意识使他在心里猜疑:这简直变成鞋匠店了么?不错,他的妻子恰正在那房里做着鞋匠。十多只尚未完工的大形小形的布鞋底,像干鱼一般横七竖八散乱在桌上、凳上和竹榻上。伊却仿佛是一个永不会变动的世界里的人,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手里捶打着伊自己的和伊儿女的鞋底,同时又和伊的老得像一座陈朽的留声机似的母亲唧唧哝哝不间歇地作长谈,而且有快乐的笑声时常从伊们中间漏了出来。这使藤椅上半睡着的人奇异地感到:他仿佛被人装纳在一个大的满盛着棉花的麻布袋内,同时又仿佛浮在幽远的古昔所吹来的空旷的寂寞里,又伤感,又新鲜,教人很愿意就这样睡着不动地给搬运了去;我们要为他祝祷平安,为这个半睡着的人。

整个身躯动弹了一下,大约是一只苍蝇爬上他的鼻尖了,或者是那钉在屁股旁边的大蚊虫把那长针般的嘴从肉里抽了出来,于是他醒了。

他从椅上抬起身来,坐着,抓起那柄落在椅旁地上的破葵扇,向头面胸部不成仪式地乱扑了几下:“热呵!”便站了起来,慢慢踱离开去,似乎预备了要去寻找那什么地方会挂搭着的冷湿的毛巾来拭干脸上颈上和胸前的汗水和油脂。一颗蚕豆大的红色肉疱在他右股上坟肿起来了,有点麻麻作痒,他用手爪去搔爬。

窗内的空气是湿魏波的带有浴堂的气味,窗外的天色是那样惬惬地灰白得骇人。在窗角的上方有一个半大的蜘蛛正忙着结网。天边什么地方已经轰轰地响着低的雷声了。

他看着那搁置洗面盆架的上方墙上的挂钟,镗镗的鸣了五下;其实长针正到了十二点,而短针却又停在三点过一分的地方。内面的机械早生了锈蚀的挂钟的报时,原来只能求其如此。做着主人翁的颇能首肯这一种时间的错乱,他走出到阶前了。

一个人也不见。那厢房内敲打鞋底的响声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早沉寂了。天空还是那样的天空,有厚的薄的云块推动着。在这种境地,一个人每每能够瞧着眼前的大小参差的种种物像而寻不出一点意见来。

院中,此刻电如昨日一样,如前日一样,两端各矗立着一株被毛虫吃得快残废了但仍旧纷披地缀着些网膜一般的枯叶的月桂;中间是一个长方形残缺的花坛,蓬蓬杂杂从里面生出些黄瓜的藤蔓,一株幼小的拓树的枝叶,和许多开着小点白花的野草之类的植物;在花坛外面,那做着基础的砖缝里剥落了灰泥而被青苔占领了的阴湿处,挺生出一株二尺来高的凤仙花,因为无风的缘故,那些叶儿一动也不动。

单从这院中的情形看来,进步是没有的,退化也似乎只退到物质那方面的穷。这样的文句或许有点受着时代的叱责的嫌疑吧。然而在这个地方,西方的气味无论如何是没有的了。

他走近一步,现在站在那阶沿的边;觉到头顶上的云块中间仿佛透下一线明亮的光在阶下不远的一洼黑色的污水里忽然倒映着那株风仙花的鲜明的姿影。那黑色的水底,此时看去,仿佛是无穷尽的官渺,无尽穷的空阔。一种黝黑而蔚蓝的光穿透了那凤仙花的每个明亮的绿色的叶背,射在每朵掩盖在叶下的淡红色的花瓣上,刹那间变成了莲青色。那花的全体亭亭地倒植在这个璀璨明净的世界里,倘若落下一瓣一叶,必定是会作破碎的琉璃的响声的。谁能够移到这个世界里去呢?他想:倘若他能够立刻像一只蜻蜓,展开翼翅,贴近那水面飞旋,他或许可以看见更辽阔更明净的另一个宇宙,而且倘若他能够像一个浮尘子,一直向那有光的里面撞了进去,他便可以清凉无汗的在那里面的空中翱翔起来,忘记了这个烦杂昏瞀的现世了。

然而那一洼浅水,深不到二寸,无论怎样肥壮的人都撞不进去;即使是那细小的浮尘子,也只能飘停在水面;纵令翱翔,只在宽广不过尺余的空间罢了。他大概这样想着吧?真的,这样一看着泥浆便会想出莫名其妙的事情来的头脑,一定是有了什么神经上的障碍呵!

沉闷的热的空气沾着在皮肤上,在肥壮的人,是比什么都更不爽快的事,从这檐标仰望去,一大块灰色的云横过来了。试想这屋外,人的视野所能吸收进来的树林,山野,屋舍,稻田,必定都扁扁的贴伏在地面上,静听着云端里的低的雷声。忽然几颗很大的雨点飒飒地打在他的额上了。那突然感到凉意而仰望着的脸无端地浮出了些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