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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好逑传(16)

冯按院细细看了见证,合着铁公子前告之事,欲待就将铁公子先告他之事批明不准,又恐他们谤他信一面之辞;欲要叫他四人面审,却又恐伤休面。因见水运是见证,就出一根签,先拿水运赴审。原来水运敢做见证,只倚着四公子势力,料没甚辩驳。忽见按院一根签,单单拿他去审,自己又没有前程,吓得魂飞天外,满身上只是抖。差人闻知他是水运,哪管他的死活,扯着就走。水运看着四公子,着急道:“这事怎了!还求四位一齐同进去,见见方好。恐怕我独自进去,没甚情面,一时言语答应差了,要误大事。”四公子道:“正该同见。”遂一齐要进去。差人不肯道:“老爷吩咐,单拿水运,谁有些大胆,敢带你们众人进去?”

四公子无法,只得立住,因让差人单带水运到丹墀下,跪禀道:“蒙老爷见差,水运拿到。”冯按院叫带上来。差人遂将水运直带至公座前跪下。冯按院因问道:“你就是水运么?”水运战战兢兢的答应道:“小的正是水运。”冯按院又问道:“做证见的就是你么?”水运道:“正是小的。”冯按院又问道:“这证见还是你自己情愿做的,还是他四人强你做的?”水运道:“这证见也不是四人强小的做,也不是小的自情愿做,只因这铁中玉谋反之言,是小的亲耳听见,故推辞不得。”冯按院道:“这等说来,这铁中玉谋反是真了?”水运道:“果然是真。”冯按院道:“既真,你且说这铁中玉说的是甚么谋反之言?”水运道:“这铁中玉自夸他有手段,便若手持寸铁,纵有千军万马,也杀他不过。”冯按院又问道:“这铁中玉谋反之言,还是你独自听见的,还有别人亦听见的?”水运道:“若是小的独自听见的,便是小的冤枉他了。这句话实实与他四人一同听见的。他四人要做原告,故叫小的做证见。”冯按院道:“既是你们五人同听见,定有同谋,却在何处?”水运因不曾打点,一时说不出,口里只管咯咯的打舌花。

冯按院看见,忙叫取夹棍来。众衙役如虎如狼,吆喝答应一声,就将一副短夹棍,丢在水运面前。水运看见,吓得魂不附体,面如土色。冯按院又用手将案一拍道:“问你在何处听见,怎么不说?”水运慌做一团,没了主意,因直说道:“这铁中玉谋反之言,实实在在过其祖家里听见。”冯按院道:“这铁中玉既是大名府人,为何得到过其祖家里来?”水运道:“这铁中玉访知过其祖是宦家豪富,思量劫夺,假作拜访,故到他家。”冯按院又问道:“你为甚也在那里?”水运道:“这过其祖是小的女婿家,小的常去望望,故此遇见。”冯按院又问道:“你遇见他二人时,还是吃酒,还是说话,还是厮闹?”水运见按院问的兜搭,一时摸不着头路,只管延捱不说。冯按院因喝骂道:“这件事,本院已明知久矣!你若不实说真情,我就将你这老奴才活活夹死!”

水运见按院喝骂,一发慌了,只得直说道:“小的见他二人时,实是吃酒。”冯按院又问道:“你可曾同吃?”水运道:“小的撞见,也就同吃。”冯按院又问道:“这王、李、张三人,又是怎生来的?”水运道:“也是无心陆续撞来的。”冯按院又问道:“他三人撞来,可曾同吃酒?”水运道:“也曾同吃。”冯按院又问道:“你五人既同他好好吃酒,他要谋反,你五人必定也同谋了,为何独来告他?”水运道:“过其祖留铁中玉吃酒,原是好意,不料铁中玉吃到酒醉时,露出本相来,将酒席掀翻,抓人乱打,打得众人跌跌倒倒,故卖嘴说出千军万马杀他不过谋反的言语来,还说要将四家荡平做寨费,故四人畏惧,投首到老爷台下。若系同谋,便不敢来出首了。”冯按院道:“抓人厮打,只怕还是掩饰,彼此果曾交手么?”水运道:“怎不交手?打碎的酒席器皿还在,老爷可以差人去查看。”冯按院道:“既相打,他从大名府远来,只不过一人,你五家主众仆多,自然是他被伤了,怎么倒告他谋反?”水运道:“这铁中玉虽只一人,他动起手来,几十人也打他不过。因他有些本事,又口出大言,故过其祖等四人告他谋反。”冯按院又问道:“这铁中玉可曾捉获?”水运道:“铁中玉猛勇绝伦,捉他不住,被他逃走了。”

冯按院叫吏书将水运的口词,细细录了,因怒骂道:“据你这老奴才供称,只不过一群恶少酒后之殴,怎就妄言谋反?铁中玉虽勇,不过一人,岂有一人敢于谋反之理?就是他说千军万马,杀他不过,亦不过卖弄雄勇,并非谋反之言。你说铁中玉逃走,他先已有词,告你们朋谋陷害,怎说逃走?据二词看来。吃酒是真,相打是真,他只一人,你们五人并奴仆一干,则你们谋陷是实,而谋反毫无可据,明明是虚。本院看过,王、张、李四人,皆贵体公子,怎肯告此谎状?一定是你这老奴才与铁中玉有仇,在两边挑起事端,又敢来硬做证见,欺瞒本院,情殊可恨!”说着将手去筒里拔了六根签,丢在地下,叫:“拿下去打!”

众皂隶听了,吆喝一声,就将水运扯下去,拖翻在地,剥去裤子,揿着头脚,只要行杖。吓得水运魂都没了,满口乱叫道:“天官老爷,看乡绅体面饶了吧!”冯按院因喝道:“看哪个乡绅体面?”水运道:“小的就是兵部侍郎水居一的胞弟。”冯按院道:“你既是他胞弟,可知水侍郎还有甚人在家?”水运道:“家兄无子,止有小的亲侄女在家看守,甚是孤危。前蒙老爷大恩,赏了一张禁人强娶的告示张挂,近日方得安宁,举家感恩不尽。”冯按院道:“这等是真了。你既要求本院饶你,你可实说知与铁中玉有甚仇隙,要陷害他?”水运被众皂隶揿在地下,屁股朝天,正在求生不得之际,哪里还敢说谎?只得实说道:“小的与铁中玉原无仇隙,只因过其祖要娶小的侄女,未曾娶成。因前番过其祖抢侄女到县堂,被铁中玉救去,故怀恨在心。今见铁中玉又来,恐怕不怀好意,故算计去拜他,等他来回拜,留他吃酒,邀众人酒中寻闹,要打他出气。不料铁中玉是个豪杰,反被他打的不堪。气忿不过,故激挠到老爷台下,实与小的一毫无仇。”按院听了道:“这是实情了。”又叫吏书录了,方吩咐放起水运道:“若论这事,就该痛打你一顿板子,枷号一月,以儆刁风。今一则念你是绅宦子弟,又则看四公子体面,故饶了你。快出去,劝四位公子息讼,不要生事!”因叫一个书吏押着水运,将原状与铁公子的呈子,并水运供称的口词,都拿出去与四位公子看。又吩咐道:“你就说此状,老爷不是不行,若行了,审出这样情由,实于四位不便。”吩咐完,因喝声:“押出去!”

水运听见,就象鬼门关放赦一般,跟着书吏,跑了出来。看见四公子,只是伸舌道:“这条性命,几乎送了。冯老爷审事,真如明镜,一毫也瞒他不得,快快去吧!”四公子看见铁公子已先有呈子,尽皆惊骇道:“我们只道他害怕逃去了,谁知他反先来呈明,真要算能事。”又见水运害怕,大家十分没兴,只得转写一帖子。谢了按院,走了回来,各自散去。

别人也渐渐丢开,惟过公子终放心不下,见成奇进京去,久无音信,又差一个妥当家人,进京去催信。正是:

青鸟不至事难凭,黄犬无音侧耳听。

难道花心不轻露,牢牢密密护金铃?

按下过公子又差人进京不提。

却说先差去的家人并成奇,到了京中,寻见过学士,将过公子的家收呈上。过学士看了,因叫成奇到内房中,与他坐了,细细问道:“大公子为何定要娶这水小姐?这水小姐的父亲已问军到边上去了,恐怕门户也不相当。”成奇道:“大公子因访知这水小姐是当今的淑女,不但人物端庄、性情静正,一时无两;只那一段聪明才干,任是有材智人,也算他不过。故大公子立誓要求他为配。”过学士因笑道:“好痴儿子,既然要求他为配,只消与府县说知,央他为媒,行聘去娶就是了,何必又要你远远进京来见我,又要我远远到边上去求他父亲?”成奇道:“大公子怎么不求府县,正为求府县,用了百计千方,费了万千气力,俱被这水小姐不动声色,轻轻的躲过,到底娶他不来。莫说府县压服他不倒,就是新到的冯按院,是老爷的门生,先用情为大公子连出两张虎牌,限一月成婚,人人尽道再无移改的了,不料这水小姐,真真是个俏胆泼天,竟写了一道本章,叫家人进京击登闻鼓,参劾冯按院。”过学士听了,惊讶道:“小小女子,怎有这等大胆,难道不怕按院拿他?”成奇道:“莫说他不怕拿,他等上本的家人先去了三日,他偏有胆气,将参他的副本,亲自当堂送与冯按院看。冯按院看见参得厉害,竟吓慌了,再三苦苦求他,他方说出上本家人名姓,许他差飞马赶回。冯按院晓得他是个女中英俊,惹他不得,故后来转替他出一张禁人强娶的告示,挂在门前,谁敢问他一问?大公子因见按院也处他不倒,故情急了,只得托晚生传达此情,要老爷求此淑女,以彰关雎雅化。”

过学士听了,又惊又喜道:“原来这水小姐如此聪慧,怪不得痴儿子这等属意。但这水居一也是个倔强任性之人,最难说话,虽与我同乡同里,往来却甚疏淡。况他无子,止此一女,未知他心属意可人。若在往日求他,他必装模做样,今幸他遣戍边庭,正在患难之际,巴不得有此援引,我去议亲,不愁不成。”成奇道:“老爷怎生样去求?”过学士道:“若论求亲之事,原该托一亲厚的媒人,先去道达其意,讲得他心允了,然后送定行聘礼。只是他如今问军在边远,离京一二千里,央谁为媒去好?若央个小官,却又非礼,若求个大老,大老又岂可远出?况大老中,并无一人与他亲厚。莫若自写一封书,再备一副厚礼,就烦成兄去自求吧。”成奇道:“老爷写书自求,倒也捷径。若书中隐隐许他辩白,他贪老爷势力,自然依允。倘或毕竟执拗不从,他已问军,必有卫所管辖之官,并亲临上司老爷,可再发几个图书名帖,与晚生带着,到临时或劝谕他,或挟制他,不怕他不允!”过学士点头道是。因一一打点停当,择个日子,叫成奇依旧同了两个得力的家人同去。正是:

关雎须要傍河洲,展转方成君子逑。

若是三星不相照,空劳万里问衾裯!

话说水侍郎在兵部时,因边关有警,他力荐一员大将,叫做侯孝,叫他领兵去守御。不期这侯孝是西北人,为人勇猛耿直,因兵部荐他为将,竟不曾关会得边帅,径自出战。边帅恼他,暗暗将前后左右的兵将俱撤回,使他独力无援,苦战了一日,不曾取胜,因众口一词,报他失机,竟拿了下狱。遂连累水侍郎荐举非人,竟问了充军,贬到边庭。水侍郎又为人寡合,无人救解,只得竟到贬所,一年有余。虽时时记念女儿,却自身无主,又在数千里之外,只得付之度外。

不料这日正闲坐无聊,忽报京中过学士老爷差人候见。此时水侍郎虽是大臣被贬,体面还在,然名在军籍,便不好十分做大,听见说过学士差人,不知为甚,只得叫请进来。成奇因带了两个家人进去。先送上自己的名帖,说是过学士的门客。水侍郎因宾主见了,一面趋坐侍茶,一面水侍郎就问道:“我学生蒙圣恩贬谪到此,已不齿于朝绅,长兄又素昧生平,不知何故不惮一二千里之途,跋涉到此?”成奇因打了一恭道:“晚生下士,怎敢来候见老先生?只因辱在过老先生门下,今皆过老先生差委,有事要求老先生,故不惜奔走长途,斗胆上谒。”水侍郎道:“我学生虽与过老先生忝在同乡,因各有官守,相接转甚疏阔。自从贬谪到边,一发有云泥之隔。不知有何见谕,直劳长兄遥遥到此?莫非朝议以我前罪尚轻,又加以不测之罪么?”成奇道:“老先生受屈之事,过老先生常说,不久就要为老先生辩明,非为此也。所为者,过老先生大公子,年当授室之时,尚未有佳偶。因访知老先生令爱小姐,乃闺中名秀,又擅林下高风,诚当今之淑女,愿以弱菟仰附乔木久矣。不意天缘多阻,老先生复屈于此,不便通媒人,当俟老先生高升复任,再遣冰人,又恐失桃夭之咏。今过老先生万不得已,只得亲修尺楮,并不腆之仪,以代斧柯。”因叫两个家人,将书札呈上,又打一恭道:“书中所恳,乞老先生俯从。”

水侍郎接了书,即拆开细看。看完了,见书中之意,与成奇所说相同,因暗想道:“这过学士在朝为官,全靠柔媚,已非吾辈中人;他儿子游浪有名,怎可与我女儿作配?况我女儿在家,这过公子既要求他,里巷相接,未有不先求近地,而竟奔波于远道者。今竟奔波远道而不惜者,必近地求之而有不可也。我若轻率应承,倘非女儿所愿,其误非小。”因将书袖了,说道:“婚姻之事,虽说父命主之,经常之道也。然天下事,有经则有权,有常则有变。我学生孤官弱息,蒙过老先生不鄙,作蘩之采,可谓荣幸矣。今我学生宦京五载,又戍边年余,前在京已去家千里,今去京则又倍之;则离家之久,去家之远,可想而知。况我学生无子,止此弱息,虽女犹男,素不曾以闺中视之,故产业尽听其掌管,而议婚一事,久也嘱其自择矣,此虽未合经常,聊从权变耳。过公子既不以小女为陋,府尊公祖也,县尊父母也,舍弟亲叔也,何不一丝系之,百辆迎之,胡舍诸近,而求诸远也?”成奇道:“老先生台谕,可谓明见万里。过公子因梦想好逑,恨不能一时即遂钟鼓琴瑟之愿,故求之公祖,公祖已许和谐;求之父母,父母已允结褵;求之亲叔,亲叔已经纳聘。然反复再四,而淑女终必以父命为婚姻之正。故过老先生熏沐遣晚生奔驰以请也。”

水侍郎听见说女儿不肯,已知此婚非女儿之欲,因而说道:“小女必待父命,与过老先生必请父命者,固守礼之正也。但我学生待罪于此,也是朝廷之罪人,非复家庭之严父矣。旦夕生死,且不可测,安敢复问家事?故我学生贬谪年余,并不敢以一字及小女长短者,盖以臣罪未明也,君命未改也。若当此君命未改、臣罪未明之时,而即遥遥私图儿女之婚姻,则是上不奉君之命,下不自省其罪也,其罪不更大乎,断乎不敢!”成奇道:“老先生金玉,自是大臣守正,不欺室漏之言。然礼有贬之轻,而伸之重者。如老先生今日,但曲赐一言,即成百年秦晋之好,孰重孰轻?即使在圣主雷霆之下,或亦怜而不问也。”

水侍郎道:“兄但知礼可贬,而不知礼之体有不可贬者。譬如今日,我学生在患难中,而小女孤弱,不能拒大力之求,凡事草草为之,此亦素患难之常,犹之可也。倘在患难中,而不畏患难,必以父命为正,此贤女之所为也。女既待父之正,则为父者自不容以不正教其女也。若论婚姻之正,上下有体,体卑而强尊之谓之僭,体尊而必降之谓之亵。以我学生被谪在此,体卑极矣,有劳长兄远系赤绳,则我学生以为僭而不敢当矣。若以我学生昔日曾备员卿贰,亦朝廷侍从之官也,倘若丝萝下结,即借鸳鹭为斧柯之用,亦无不可。何竟不闻,而乃自遣尺书,为析薪之用,不亦太亵乎!尊兄试思之,可不可也?”

成奇被水侍郎一番议论,说得顿口无言,捱了半晌,因复说道:“晚生寒贱下士,实不识台鼎桃夭大义。但奉过老先生差委而来,不过聊充红叶青鸾之下尘,原不足为重轻。设于礼有舛错,望老先生勉而教之,幸勿以一介非人,而误百年大事。”水侍郎道:“尊兄周旋,亦公善意。但我学生细思此婚,实有几分不妥。”成奇道:“有何不妥?”水侍郎道:“过老先生乃台鼎重臣,我学生系沙场戍卒,门户不相当,一也;女无母而孤处于南,父获罪而远流于北,音信难通,请命不便,二也;我学生不幸,门祚衰凉,以女为子,于归则家无人,赘入则乱宗祀,婚姻不便,三也。况议婚未有止凭两姓,而择婿未有不识其面者也。敢烦成兄,善为我辞为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