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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好逑传(15)

算计定了,到了次日,日未出就起来,叫小丹收拾行李,打点起身。自却转央店上一个小厮,拿了帖子,来回拜过公子。不期过公子已伏下人在下处打听,一见铁公子来拜,早飞报与过公子。刚等到铁公子到门,过公子早衣冠齐楚,笑哈哈的迎将出来道:“小弟昨日晋谒,不过聊表仰慕之忱,怎敢又劳台兄赐顾?”因连连打恭,拱请进去。铁公子原打算只到门,投一名帖便走,忽见过公子直出门迎接,十分殷勤,一团和气,便放不下冷脸来,只得投了名帖,两相揖让到厅,铁公子就要施礼,过公子止住道:“此间不便请教。”遂将铁公子直邀到后厅,方才施礼序坐,一面献上茶来。过公子因说道:“久闻兄台英雄之名,急思一会,前蒙辱临敝邑时,即谋晋谒,而又匆匆发驾,抱恨至今。今幸再临,又承垂顾,诚为快事。敢攀作平原十日之饮,以慰饥渴之怀。”

铁公子茶罢,就立起身来道:“承长兄厚爱,本当领教,只是归心似箭,今日立刻就要行了,把臂之欢,留待异日可也。”说着往外就走。过公子拦住道:“相逢不饮,真令风月笑人。任是行急,也要屈留三日。”铁公子道:“小弟实实要行,不是故辞,乞长兄相谅。”说罢,又往外走。过公子一手扯住道:“小弟虽不才,也忝为宦家子弟,台兄不要看得十分轻了。若果看轻,就不该来赐顾了;既蒙赐顾,便要算做宾主。小弟苦苦相留,不过欲少尽宾主之谊耳,非有所求也。不识台兄何见拒之甚也。”铁公子道:“蒙长兄殷殷雅爱,小弟亦不忍言去。但装已束,行色倥匆,势不容缓耳。”过公子道:“既是台兄不以朋友为情,决意要行,小弟强留,也自觉惶愧。但只是清晨枵腹而来,又令枵腹而去,弟心实有不安。今亦不敢久留,只求略停片时,少劝一餐,而即听驱驾就道,庶几人情两尽。难道台兄还不肯俯从?”铁公子本不欲留,因见过公子深情厚貌,恳恳款留,只得坐下道:“才进拜,怎便好相扰?”过公子道:“知己相逢,当忘你我。兄台快士,何故作此套言?”

正说不了,只见水运忽走了进来,看见铁公子,忙施过礼,满面堆笑道:“昨日舍侄女感铁先生远来高谊,特托我学生具柬奉屈,少表微忱,不识铁先生何故见外,苦苦辞了。今幸有缘,又得相陪。”铁公子道:“我学生来殊草草,去复匆匆,于礼原无酬酢,故敬托使者辞谢。即今日之来,亦不过愿一识荆也,而蒙过兄即谆谆投辖。欲留恐非礼,欲去又恐非情,正在此费踌躇,幸老翁有以教之。”水运道:“古之好朋友,倾盖如故。铁先生与过舍亲,难道就不如古人,乃必拘拘于世俗?如此甚非宜也。”过公子大笑道:“还是老丈人说得痛快!”

铁公子见二人互相款留,竟不计前情,只认做好意,便笑了一笑坐下,不复言去。不多时,备上酒来,过公子就逊坐,铁公子道:“原蒙怜朝饥而授餐,为何又劳赐酒?恐饮非其时也。”过公子笑道:“慢慢饮去,少不得遇着饮时。”三人俱各大笑,就坐而饮。原来三人与曲蘖生俱是好友,一拈上手,便津津有味,你一杯,我一盏,便不复推辞。

饮了半晌,铁公子正有个住手之意,忽左右报王兵部的三公子来。三人只得停杯接见。过公子就安坐道:“王兄来得甚好。”因用手指着铁公子道:“此位铁兄,豪杰士也,不可不会。”王公子道:“莫非就是打入大夬侯养闲堂的铁挺生兄么?”水运忙答道:“正是,正是。”王公子因重复举手打恭道:“久仰,久仰!失敬,失敬!”因满斟了一巨觞,送与铁公子道:“借过兄之酒,聊表小弟仰慕之私。”铁公子接了,也斟了一觞回敬道:“小弟粗豪何足道,台兄如金如玉,方得文品之正。”彼此交赞,一连就是三巨觞。

铁公子正要告止,忽左右又报李翰林的二公子来了。四人正要起身相迎,那李公子已走到席前止住道:“相熟兄弟,不消动身,小弟竟就坐吧。”过公子道:“尚有远客在此。”铁公子听说,只得离席作礼。那李公子且不作揖,先看着铁公子问道:“好英俊人物!且请教长兄尊姓台号?”铁公子道:“小弟乃大名铁中玉。”李公子道:“这等说是铁都宪的长君了。”连连作揖道:“久闻大名,今日有缘幸会。”过公子就邀入坐。

铁公子此时酒已半酣,又想着要行,因辞说道:“李兄才来,小弟本不该就要去,只因来得早,叨饮过多,况行色倥匆,不能久住,只得要先别了。”李公子因作色道:“铁兄也太欺人了!既要行,何不早去,为何小弟刚到,就一刻也不能留?这是明欺小弟不足与饮了。”水运道:“铁先生去是要去久了,实不为李先生起见。只是李先生才来,一杯也不共饮,未免恝然。方才王先生已有例,对饮过三巨觞。李先生也只照例对饮三觞吧。三觞饮后,去不去,留不留,听凭主人,却与客无干。”李公子方回嗔作喜道:“水老丈此说,还觉略略近情。”铁公子无奈,只得又复坐下,与李公子对饮了三巨觞。

饮才完,忽左右又报道:“张吏部的大公子来了。”众人还未及答应,只见那张公子歪戴着一顶方巾,乜斜着两只色眼,糟包着一个麻脸,早吃得醉醺醺,一路叫将进来道:“哪一位是铁兄,既要到我历城县来做豪杰,怎不会我一会?”铁公子正立起身来,打算与他施礼,见他言语不逊,便立住答应道:“小弟便是铁挺生,不知长兄要会小弟,有何赐教?”张公子也不为礼,瞪着眼对铁公子看了又看,忽大笑说道:“我只道铁兄是七个头八个胆的好汉子,却原来青青眉目,白白面孔,无异于女子。这且慢讲,且先较一较酒量,看是如何。”众人听了,俱赞美道:“张兄妙论,大得英雄本色!”铁公子道:“饮酒饮情也,饮兴也,饮性也,各有所思。故张旭神圣之传,仅及三杯;淳于髡簪珥纵横,尽乎一夜。而此时之饮,妙态百出,实未尝较量多寡以为雄。”张公子道:“既是饮态百出,安知较量多寡以为雄,又非饮态中之妙态哉!”且用手扯了铁公子同坐下,叫左右斟起两巨觞来,将一觞送与铁公子,自取一觞在手,说道:“朋友饮酒饮心也,我与兄初会面,知人知面不知心,且请一觞,看是如何?”因举起觞来一饮而干。自干了,遂举空觞,要照干铁公子。铁公子见他干得爽快,无奈何也只得勉强吃干了。张公子见铁公子吃干,方欢喜道:“这才象个朋友!”一面又叫左右斟起两觞。

铁公子因辞道:“小弟坐久,叨饮过多,适又陪王兄三觞,李兄三觞,方才却又陪长兄一觞,贱量有限,实实不能再饮了。”张公子道:“既王、李二兄俱连三觞,何独小弟就要一觞而止,是欺小弟了。不瞒长兄说,小弟在历城县中也要算一个人物,从不受人之欺,岂肯受吾兄之欺哉?”因举起觞来,又一饮而干。自干了,又要照干铁公子。铁公子因来得早,又不曾吃饭,空心酒吃了这半日,实实有八九分醉意,拿着酒杯,只是不吃。因被那张公子催的紧急,转放下酒杯,瞪着眼,靠着椅子,也不作声,但把头摇。

张公子看见铁公子光景不肯吃,便满面含怒道:“讲明对饮,我吃了,你如何不吃?莫非你倚强欺我么?”铁公子一时醉的身子都软了,靠着椅子,只是摇头道:“吃得便吃,吃不得便不吃,有甚么强,有什么欺?”张公子听了,忍不住发怒道:“这杯酒你敢不吃么?”铁公子道:“不吃便怎么?”张公子见说不吃,便勃然大怒道:“你这小畜生,只可在大名府使势,怎敢到我山东来装腔!你不吃我这杯酒,我偏要你吃了去!”因拿起那杯酒来,照着铁公子夹头夹脸只一浇。

铁公子虽然醉了,心上却还明白,听见张公子骂他小畜生,又被浇了一头一脸酒,着这一急,急得火星乱迸,因将酒都急醒了,忙跳起身来将张公子一把抓住,揉了两揉道:“好大胆的奴才,怎敢到虎头上来寻死!”张公子被揉急了,便大叫道:“你敢打我么?”铁公子便兜嘴一掌道:“打你便怎么!”王、李二公子看见张公子被打,便一齐乱嚷道:“小畜生,这是甚么所在,怎敢打人!”过公子也发话道:“好意留饮,乃敢倚酒撒野,快关门,不要放他走了。且打他个酒醒,再送到按院去治罪!”暗暗把嘴一呶,两厢早走出七八个大汉,齐拥到面前。水运假劝道:“不要动粗!”因要上前来封铁公子的手。铁公子此时酒已急醒了,看见这些光景,已明知落局,转冷笑一笑道:“一群疯狗,怎敢来欺人!”因一手捉住张公子不放,一手将台子一掀,那些肴馔碗盏,打翻一地。水运刚走到身边,被铁公子只一推道:“看水小姐分上,饶你打!”早推跌去有丈余远近,跌倒地上,爬不起来。

王、李二公子看见势头凶恶,不敢上前,只是乱嚷乱叫道:“反了,反了!”过公子连连挥众人齐上,众人刚就到来,早被铁公子将张公子就象提大夬侯的一般,提将起来,只一手扫得众人东倒西歪。张公子原是个色厉内荏、花酒淘虚的人,那里禁得提起放倒,敦敦摔摔,只弄得头晕眼花,连吃的几杯酒都呕了出来,满口叫道:“大家不要动手,有话好讲!”铁公子道:“没甚话讲,只好好送我出去,便万事全休;若要圈留,叫你人人都死!”张公子连连应承道:“我送你,我送你。”铁公子方将张公子放平站稳了,一手提着,自步了出来。众人眼睁睁看着,气得白挺,又不敢上前,只好在旁说硬话道:“禁城之内,怎敢如此胡为!且饶他去,少不得要见个高下。”

铁公子只作不听见,提着张公子,直同走出大门之外,方将手放开道:“烦张兄传语诸兄:我铁中玉若有寸铁在手,便是千军万马中也可出入,何况三四个酒色之徒、十数个挑粪蠢汉,指望要捋猛虎之须,何其愚也!我若不念绅宦体面,一个个毛都扫光,腿都打折。我如今饶了他们的性命,叫他须朝夕焚香顶礼,以报我大赦之恩,不可不知也!”说罢,将手一举道:“请了。”竟大踏步回下处来。

到得下处,只见小凡行李已打点的端端正正,又见水用牵着一匹马,也在那里伺候。铁公子不知就里,因问水用道:“你在此做甚?”水用道:“家小姐访知过公子留铁相公吃酒,不是好意,定有一场争斗。又料定过公子争斗铁公子不过,必然要吃些亏苦。又料他若吃些亏苦,断不肯干休,定要起一场大是非。家小姐恐铁相公不在心,竟去了,让他们造成谤案,那时再辩就迟了。家小姐又访知按院出巡东昌府,离此不远,请铁相公一回来,即快去面见冯按院,先将过公子恶迹呈明,立了一案,到后任他怎生播弄,便不妨了。故叫小人备马,在此伺候,服侍铁相公去。”铁公子听了,满心欢喜道:“你家小姐怎在铁中玉面上如此用情,真令人感激不尽。你家小姐料事怎如此快爽,用心怎如此精细,真令人叹服不了!既承小姐教诲,定然不差。”因进下处,吃了午饭,辞了主人,竟上马带着水用、小丹,来到东昌府,去见冯按院。正是:

英俊多余勇,佳人有俏心。

愿为知己用,一用一番深。

铁公子到了东昌府,访知冯按院正坐衙门,忙写了一张呈子,将四公子与水运结党朋谋陷害之事,细细呈明,要他提疏拿问。走到衙门前,不等投文放告,竟击起鼓来。击了鼓,众衙役就不依衙规,竟扯扯曳曳,拥了进来。到了丹墀,铁公子尊御史代天巡狩的规矩,只得跪一跪,将呈子送将上去。冯按院在公座上见铁公子,已若认得;及接呈子一看,见果是铁中玉。也不等看完呈子,就走出公座来,一面叫掩门,一面就叫门子请铁相公起来相见。

铁公子因上堂来,还要再跪,冯按院用手挽住,只以常礼相见。一面看坐待茶,一面就问道:“贤契几时到此,到此何干?本院并不知道。”铁公子道:“晚生到此,不过游学,原无甚事。本不该上渎,不料无意中忽遭群奸结党陷害,几至丧命,今幸逃脱,情实不甘。故匍匐台前,求老恩台代为伸雪。”冯按院听了道:“谁敢大胆陷害贤契?本院自当尽法。”时复取呈子,细细看完,便蹙着眉头,只管沉吟道:“原来又是他几人!”铁公子道:“锄奸去恶,宪台事也。老宪台镜宇清肃,无所畏避,何独踌躇,宽假于此辈?”冯按院道:“本院不是宽假他们。但因他们尊翁,俱当道于朝,处之未免伤筋伤骨,殊觉不便。况此辈不过在膏粱纨袴中作无赖,欲警戒之,又不知悛改;欲辱弹章,又实无强梁跋扈之雄。故本院未即剪除耳。今既得罪贤契,容本院细思所以治之者。”铁公子道:“事既难为,晚生怎敢要苦费老宪台之心?但晚生远人,今日之事,若不先呈明,一旦行后,恐他们如鬼如蜮,词转捏虚,以为毁谤,则无以解。既老宪台秦镜已烛其奸,则晚生安心行矣。此呈求老宪台立案可也。”冯按院听了,大喜道:“深感贤契相谅,乞少留数日,容本院尽情。”铁公子立刻要行,冯按院知留不住,取了十二两程仪相送。铁公子辞谢而出。正是:

乌台有法何须执,白眼无情用转多。

不知铁公子别后,又将何往,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出恶言拒聘实增奸险

词曰:

礼乐场中难用狠,况是求婚,须要他心肯。一味蛮缠拿不稳,全靠威风多是滚。君子持身应有本,百岁良缘,岂不深思忖?若教白璧受人污,宁甘一触成齑粉!

《蝶恋花》

话说铁公子辞了冯按院出来,就将冯按院说的话一一都与水用说明了,叫他报知小姐,因又说道:“你家小姐,慧心俏胆,古今实实无二,真令我铁中玉服煞。只因男女有别,不得时时相亲为恨耳。然此天所定也,礼所制也,无可奈何。”因将马匹归还水用回去,去自雇了一匹蹇驴,仍回大名府去。正是:

来因义激轻千里,去为深情系一心。

慢道灵犀通不得,瑶琴默默有知音。

按下水用回复水小姐,铁公子自归大名府,不提。

却说过公子邀了三个恶公子、七八个硬汉,只指望痛打铁公子一场,出了胸中之气,不料反被铁公子将酒席掀翻,众人打得狼狼狈狈,竟提着张公子送他出门,扬扬而去,甚是装成模样,大家气得说话不出。气了半晌,还是水运说道:“此事是我们看轻了,气也无用。也不料这小畜生倒有些膂力!”过公子道:“他虽有膂力,却不是众人打他不过,只因他用手提着张兄,故不敢上前耳。如今张兄脱了身,这事放手不得,待我率性叫二三十人去打他一顿,然后到按院处去告他一状。”张公子道:“既是过兄叫人去,我也叫二三十人去相帮。”王公子、李公子也去叫人相帮。

一时乘着兴,竟聚了百十余人。四公子同水运领着,竟拥到下处来寻铁公子厮打。及到下处问时,方知铁公子已去了。大家懊悔,互相埋怨。过公子道:“不须埋怨。他虽逃去,我有本事告一状,叫按院拿了他来。”水运道:“他是北直隶人,又不属山东管,就是按院也拿他不来。”过公子道:“要拿他来也不难,只消我四人,共告一状,说他口称千军万马,杀他不过,意在谋反,故屡屡逞雄,打夺四人,欲为聚草屯粮之计,耸动按台,要他上本。等本上了,我四家再差人进京,禀明各位大人,求他们暗暗预力,去钻下命令来拿人,那时他便有万分膂力,也无用了。”大家听了,俱欢喜道:“此计甚妙。”因叫人写了一张状子,四人同出名,又写水运作见证,约齐了,竟同到东昌府来,候冯按院放告日期,竟将状子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