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严己宽人(中华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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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文人的骨气(节选)

一文人的骨气,是灵魂的骨头。一个人必先有灵魂,然后才可能有骨气。

中国第一个有骨气的文人,无疑是庄周。他的出现让中国人开始走向内心深处。时空中从此有了另一类人的灵魂出没,让我们有可能在心灵的高度发现人和世界的另一种存在方式。

这个人其实也曾混迹于荒芜尘世,最典型的是干过漆园吏,很小的一个官,甚至说不上是个官。而这对于一个人的一生都很重要,一个能看到内心深处的人,能走进内心深处的人,一定是对尘世有着独特与切身的感受,有着很真实的痛感。他并非没有当大官的机会,当初,楚威王欲拜他为相,听听,庄子怎么说——你带来千金,噢,够多啦,让我去当宰相,这官够大了!……可是,一条在祭礼上用来作祭品的牛,就算披着锦绣,进入大庙,最后还是把它给杀了,哪怕它想要像一只小猪那样活着,你能办到吗他把楚威王派来的使者送走了,他说他宁愿自由自在地在臭水沟里嬉戏,也不愿受那些国君的羁绊。他想要做的不是天下的主宰,而是要做自身的主宰。这也就是庄子灵魂的骨头,那就是超然于体制之外,以保持自己精神的自由和人格的独立——他可能是中国最早的自由知识分子。他的文字也踔然倔立于尘世之外,他借助灵魂的力量,让世界的部分真相暴露了出来。一个人在自己的内心里,竟然有着对尘世一切完全看透了也彻底洞察了的豁达与潇洒,这让一个民族惊奇了几千年,还是充满着惊奇。

世人皆谓庄子以超尘出世的方式抽空了自己的血肉,我却感到他内心的丰富,他不但是中国最早的自由知识分子,也是中国最早的生命与灵魂的叙事者。他离生活很远,但离灵魂很近。他的出现,意味着一个有灵魂的人从此活在你的身边。这其中有多少与灵魂的搏斗,才能抗拒世俗功利的强大诱惑。他以一生在潦倒中的坚守,最终把自己变成了中国文人的一个精神源头,也为更多的人摆脱生命的庸俗找到了一条可能的途径。

后世如陶渊明者不为五斗米折腰,与庄周的“宁游戏于污渎之中自快”,骨子里的是一样的东西。

二尘世是把双刃剑,可以磨蚀掉人格,也可铸造出人格。

人世的文人,也不乏有骨气者,如屈原的正道直行。

庄子放逐了自我,于是逍遥,成了寓言家。他以寓言说出箴言。

屈原被体制放逐,所以悲愤,成了有骨气的文人不容于体制的最早的寓言。

屈原之不容于世,可以理解,体制内的丛林法则往往不是自然界的弱肉强食,反倒是最优秀最正直的人最先被淘汰出局。在这样的体制下,越是那些善于投机、人格低下的伪小人越是如鱼得水,风光无限。数千年来中国人还没完全搞清楚,你不知道是先有这些个伪小人才有那样的体制,还是先有那样的体制才有这些个伪小人。

庄子之不容于世,难以理喻。像他这样一个人,又不与你去争花翎顶戴、功名利禄,问题是,哪怕你与世无争,你想要保持一种独立的人格,也是有罪的你的人格就是一种原罪,一下就把体制内那些没有人格的文人反衬出来了,你也就必须为你选择的自由与人格付出代价,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廉价的自由和人格。

庄子不在乎。庄子一生系于陋室,却一任思绪天马行空,逍遥于四海之外。

屈原太在乎。屈原行吟泽畔,上下求索,却从未走出楚国的王宫……屈原是一个对待人生非常严肃的人。现实中发生的任何一件事,他都会认真对待。譬如上官靳尚、公子兰又在君王跟前说了自己什么坏话,又造了些什么谣言,他都急急忙忙想要解释,想要澄清。他在乎的其实也不是上官靳尚、公子兰之流,而是君王。但庄周不会。他谁也不在乎,他对内心之外发生的一切都不在乎,也不感兴趣。现实对于他,只是一个空洞而不着边际的虚幻存在,只有心灵是最真实的。

屈原之悲愤,在于他虽殚精竭虑以事其君,却被上官靳尚、公子兰之流的伪小人陷害,竟至于被楚王放逐;屈原之骨气,既是他在体制之内的方正耿直,凡认准了的事就要坚持到底,也是他在放逐之后的决不妥协……屈原是矛盾的。一个体制内的文人,既不愿意失了人的尊严又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颅,其结局往往十分悲惨。屈原的命运,也就成了千古忠臣的象征。屈原无傲骨,但有铁骨,铁骨铮铮。他的这种骨气,必将成为中国文人的另一个精神源头,甚至是中国古代士大夫的命脉所系,而这样的铁骨,一开始就是悲壮的,永远都是悲壮的。

屈原被放逐,加速了楚国的灭亡,也加速了诗人的诞生。

庄子让人神会,屈原令人感动。

如果没有庄子,我们从一开始可能就少了一种自由的精神;如果没有屈原,我们从一开始可能就少了一种伟岸的人格。

而以屈原比之孔子,我觉得,在中国文化形象上,屈原比孔子更接近一个象征。从屈原开始,我们就进入了一个崇尚伟大心灵的时代。

三在庄子与屈原之后,中国未来数千年文人的历史,实际上是这两个人交替讲述的故事,他们有时候就是同一个人。

骨气是骨子里的东西,也是一种浸透了悲凉意味的东西。我想它首先是一种气质,一种人格,然后是一种人格深处的高贵。然而,这种有骨气的文人永远都是异数,他们的生存空间非常狭小,他们所呼吸到的空气也是非常稀薄的。

中国数千年绵延不绝的漫长而黑暗的又处于极端封闭状态的专制史,长期压抑着人的生活、思维和行为方式,日复一日地磨蚀着人性中所有的棱角和个人心理的真实,形成了典型的集体无意识。

当经典的意义被无形消解之后,屈原的正道直行成了文化源头上的一个最直接的形象诠释,这一伟岸的人格形象有了永恒的象征意义。但有时候也会走入某种极端,如诸葛亮式的为了人格的完美而过度的自我塑造,以及官方修史者对这一形象的过度诠释,成为体制内人格扭曲的另一种残忍的却更有欺骗性的方式。

好在不时又有矫枉过正的人出现,譬如李白。李白也算有傲骨的,命高力士脱靴,杨贵妃磨墨,天子“亲为调羹”,但他也还是在天子面前献“秦颂”一篇,典型的献媚文学。李白之傲,有点恃宠撒娇的轻狂了。

幸运的是,李白这首诗很少被人记住,后世记住的是李白的另一句诗——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好个李白,这一声喊,骨子里的东西全出来了。

这才是那个骨子里的李白,其他的李白全是假象。

但李白有仙风,无“道”骨。我这里所谓的“道”,非老庄之“道”,而是屈原那种正道直行之“道”。也许李白更应该待在天上,他的诗歌少有人间烟火、民间疾苦。在仙界,肉眼凡胎是最沉重的东西,孙悟空一个斤斗云可以翻过十万八千里,但却背不动唐僧的肉身。李白的世界是一个凌空的世界,他以无人企及的浪漫直把人间变成了仙境,但他却载不动人间的许多愁。

他载不动的东西,最终都落在了骨瘦如柴的杜甫肩上。

最为难能可贵的是苏东坡,最难以言说的也是苏东坡。你不知道这个人是屈原,是庄子,还是李白。

一切专制与强权都是排斥个人存在的和个人思考的,甚至包括君王自己都不是作为具体的人而存在,都是专制的附庸或影子。苏东坡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