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从北到南走了一趟德国。
来的时候落脚波恩,走的时候去了法兰克福。那一天我和朋友在法兰克福的大街上闲走。走着走着,突然想起了歌德。这儿不是与老诗人的名字连在一起的地方吗?这儿有他最重要的故居啊。
我和几个朋友立刻匆匆去寻。
歌德是一个奇特的人物。在文学的星云中,像他一样的文坛“恒星”大概不会太多。在中国,也只有屈原、李白等才能和他媲美。然而屈与李离现在太久,他们的神秘有一部分是时间赠予的。歌德却离我们近多了。
第一次读《少年维特之烦恼》,掰指计算着作家当时的年龄,感受一个少年的全部热烈。那时觉得如此饱满的情感只会来自一种写实,而不需要什么神奇的技巧。现在看这种理解有一多半是对的。一件伟大的艺术品,究竟需要多少技巧?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它会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写的,它只要源于那样的一颗心灵。心灵的性质重于一切。
今天来到了从小觉得神秘的这位艺术家生活过的实实在在的空间,多么不可思议,多么幸福。我们可以用手抚摸一下诗人触摸过的东西,小心翼翼。我们试图通过逝去的诗人遗留在器物中的神秘,去接通那颗伟大的灵魂。
歌德故居是一幢三层楼房,当然很宽敞,很气派,与想象中的差不多。书房,卧室,客厅,最后是厨房。我不知为什么,对这个宽大的厨房特别注意起来,在那个阔大的铁锅跟前站了许久。记得锅上垂了一个巨型排气铁罩。所有的炊事器具一律黝黑粗大。煎锅,铲子,特别是那把高悬在墙上的平底铜勺,简直把我吓了一跳。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一把炊勺。
这样的炊具有没有办法做出精制的菜肴,我不知道。但我可以想象出当年这里一定是高朋满座,常常让诗人有一场大欢乐大陶醉。可以想象酒酣耳热之时,那一场诗人的豪放。大厨房约可以让十几个厨子同时运作,他们或烹或炸,或煎或炒,大铁勺碰得哐哐有声。
诗人的一颗心有多么纤细。我难以想象他需要这样的一间厨房。为什么,想不出。这样一间厨房足可以做一家大饭店的操作间,太大、太奇怪。
主要是勺子太大。
从厨房中走出,到二楼,又到三楼——那里主要是一些关于诗人的各种图片,它们悬了满墙。我没有看到心里去。我好像还在想着那把大勺子。它是铜的,平底,勺柄极长。我就是弄不懂它是做什么用的……人的一生无非是“取一勺饮”,而对于像歌德这样的天才,其勺必大。
这样一想,似乎倒也明白了。
关于诗人的全部故事,我所知道的一些故事,都在这个时刻从脑际一一划过。回想他那两卷回忆录《诗与真》,还有他与那个年轻人的谈话录(爱克曼《歌德谈话录》),感受着一个长寿老人的全部丰厚。他在魏玛宫廷任过显赫的官职,一度迷过光学研究,七十多岁时还与一位少女热恋,激动得浑身灼热。长篇短篇戏剧样样皆精,一部《浮士德》写了几十年……是的,他像所有人一样,只是一个过客,只是“取一勺饮”。然而他的“勺子”真的比一般人士大上十倍、二十倍。
那天我坐在书房里,在一个非常精制的小桌前凝视。一排排漆布精装书,岁月已使其变得陈旧;它们有些褪色;为了保护书籍,一排书架一律加上了铁丝网。这些书既不允许触摸,也不允许拍照。但我忍不住心里的渴望,还是说服管理员拍了一张。
怎样评价歌德,有一段话我们是耳熟能详了。恩格斯曾这样说歌德的“两面性”:“在他心中经常进行着天才诗人和法兰克福市议员的谨慎的儿子、可敬的魏玛的枢密顾问之间的斗争;前者厌恶周围环境的鄙俗气,而后者却不得不对这种鄙俗气妥协、迁就。因此,歌德有时非常伟大,有时极为渺小;有时是叛逆的,爱嘲笑、鄙视世界的天才,有时则是谨小慎微、事事知足、胸襟狭隘的庸人。”
在法兰克福的歌德之家,我们能够很具体地理解恩格斯的这段话吗在他的故居中,徘徊于诗人的物品之间。突然,上一个世纪的特异气息浓烈地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