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以智取胜(中华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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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谒嵇康墓

嵇康葬在他被杀的地方。一座山,瘦瘦的,尽是骨头。读过书的,没读过书的,都叫它石弓山,但并不像弓。要把它看成一把引而未发的弓,得离它远一点,但远了又看不见了。蒙城多雾,我来的时候正值雾季,人在雾里走,遮得连自己也看不见自己。

终于能看见石弓山南麓的那座墓了,一切都处于静穆的庄严状态。那天,嵇康被司马氏的禁军押解而来,也是这样的气氛,很沉闷。但他们并没有将嵇康绑缚住,嵇康很潇洒地走在队伍的前头,像是禁军兵马的一个向导,把长长的一溜儿人领进了深山里。竹林是有的,但已不是他和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等人常常在月夜里邀游的那一片竹林了。竹林七贤那时已闹得很不愉快,要不,挨刀的肯定不止嵇康一个。

嵇康不想死。活着多好,活着可以弹琴咏诗,嵇康不像阮籍那样愤世嫉俗,说些“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风凉话。嵇康没有野心,不关心政治,在他那篇著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中,他表达了自己的志向:“今但欲守陋巷,教养子孙,时时与亲旧叙离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意毕矣!”

他的志,是学鸠之志,而非鸿鹄之志,只想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陶醉于自己的醉,冷也好热也好他都是与世无争而且不与他人分享的。据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说,他和嵇康交往了二十年,从来没见过嵇康什么时候表现得特别高兴,也从来没见过他什么时候特别的不愉快。他就是这么沉默镇静的人。他唯一的激动就是给山涛写了那封绝交信,那是因为山涛为谋新的官职,推荐嵇康来接替他现在的官职。这使嵇康感到奇耻大辱,他几乎是拍案而起了。

嵇康不想死,嵇康也不怕死。面对来临的死,嵇康倒是显得挺从容的,也并不是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的样子,就是从容。很真实的从容。

嵇康不是屈原。如果司马昭不杀他,他一定会好好活着,为自己而活着。汨罗江没有沉下第二个屈原,那个忧愤了一生的贾谊是病死的。他离汩罗江很近。但他宁可病死也没有步屈子的后尘。这是一种成熟的表现。这说明文人已在一个深渊边站稳了脚跟,我不会自己跳下去,除非你把我推下去,我没有力量反抗,但我站得直自己的身体。

嵇康在他的人生终点站稳了。那时已是夕阳西下的黄昏,他看了一眼太阳,感到距离动刀的时辰还有一点空隙,便请求禁军头目给他一把琴,让他再弹一支曲子。他弹着《广陵散》,平静地等待着死亡。相传嵇康游历洛西时,寄宿于华阳亭。一天黄昏,他正在房里弹琴消遣,忽然来了一位客人,同他一起谈论音律,并弹了一支曲子,就是这曲《广陵散》。嵇康感觉这曲子不是人弹出来的,正要向那位客人打听时,客人已飘然而去。只说了一句:“那曲子已在你的弦上了。”像是神话,艺术的最高境界,其实就是神话。雪亮的刀,反射着阳光。在琴声下颤动,嵇康弹琴的侧影,被如血的残阳勾勒得很美。他死得多么风流,多么富有诗意,他把自己的死亡变成了一个节日。

我也顿时悟到,嵇康是真实地存在过的。

浓雾渐渐散尽,我能看见自己了,我也能更清楚地看见那座坟墓了。雾是被风吹散的,芳草中的蝴蝶也随风飘散在各地,这些极简单的生命给这一片与死亡相伴的沃土信手涂画出了些鲜亮的色彩。像是有谁在我的耳畔低语,我听到了一些模糊不清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仿佛正从另一个遥远的空间里传来,是那曲失传已久的《广陵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