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是个笨女人。用自己的金子换成纸币借给邻居建房子,又典邻居的房子来住,并将借款转作典房款。到了1949年,典住期限既到,被邻居赎出。邻居如数还给外婆的欠款或者叫典房钱。但此时纸币的币值一落千丈。当时能买半间房子的钱,现在抵不上几斤米。外婆因此落得两手空空;还落了个话柄,攥在舅妈的手里。拌嘴的时候,就拿此事数落她。
外婆是个爱整洁的人。每天早上的功课,必是将一头长长的花白的散发梳得油光水滑,然后编成一条小辫子,再一圈一圈地盘成一个圆圆的发髻。在我的记忆中,只有带小表妹的那段日子,才见到外婆笑容。二三岁的小表妹,白白胖胖,稚态可掬,深得外婆的疼爱。她常常搂着小表妹,唱着一些古老的歌曲。曲子都是沿用人家的,歌词却是自己填,并且都跟小表妹有关。比如:“小萍子,锦锦盘,三间茅屋作新房……”谁也不知道所谓的“锦锦盘”是什么,但她却一如既往地津津有味地唱了一遍又一遍。如有人客称赞她的歌唱得好,她就越发显得高兴,说不准还变出个“儋州调声”来:“么姐做鞋做得多,你是做送是做卖?要是做送送双侬……呸!狗脚猪蹄穿乜鞋?”外婆很注意声调和节奏方面的抑扬顿挫,通常唱了前四字后,便拖了若干拍,再唱后三字;唱到末句,还特别粗着嗓子,充满了感情。唱罢,她就会像小孩子一样笑起来,笑得很灿烂。似乎一生的甜蜜和惬意,都浓缩在这副笑脸里。我那时是人小鬼大,总在这个时候向外婆乞讨零花钱,也常常获得意想不到的惊喜。错过了这个时间,想向她讨零花钱,难度就大了。她情绪不好时,就会气呼呼地质问:我前世欠你的么?我知道这时候最好不要去招惹她。倘若她说:等我开了银行再说。那么,情况还有回旋的余地。两分钱硬币,攥在外婆的手心里,没有半个小时,是松不开的。有时候,一颗糖果攥在外婆的手心里,等交到我手里的时候,已经溶化了一半。
外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件小事。一个星期天,外婆让我跟她去买米。她已经扛不动三十斤米走那么长的路了。那时买米要排长长的队。供应的是三号米,每斤一角四分五,国家牌价。轮到外婆时,我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跟营业员还起价来。她问:角钱斤卖不?语音未落,便引发了哄堂大笑。营业员说,阿婆,你真滑稽。排队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外婆脸带微笑,显出一副见过风浪的样子,很老练地对后面的人说:怕乜?又嬉皮涎脸地问营业员:角二,卖不?这回连营业员也笑了,话都说不成句。她情知老人不是开玩笑,好不容易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才解释说:阿婆,这是国家牌价,不能讨价还价。外婆这才老老实实把钱和粮本交了。
我扛着米袋子,和外婆一前一后出了粮所。忽听有人大喊捉贼,紧接着一警察追逐一小偷,往这边跑过来。我甚至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便见外婆扑上去了。紧接着小偷把外婆撞倒了,小偷也被绊倒在地,被警察逮个正着。
外婆这一跤摔得不轻,躺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当她爬起来,第一件要做的事是打那小偷两下子,但他已经被警察带走。她要做的第二件事是解开她那油腻腻的布钱袋,掏出五分钱硬币,塞在我的手里,凶巴巴地叫我回去不准讲。
外婆一拐一拐地跟在我后面,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