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前夕,我去养老院看望大伯母。走进熟悉的那扇门,让我吃惊的是伯母神采奕奕地坐在轮椅上,一看到我,就欢快地叫着我的名字。说实话,在进门前,我的心情是挺沉重的,因为上次看她时,她已经只能躺在床上,大小便失禁,进食量很少,人早已瘦骨嶙峋。现在看到的伯母,满脸红光,笑容璀璨,叫我名字时,那种本地人特有的绷脆音质让我激动了好一阵子,久违了,我的大伯母。据阿姨介绍,这几天有多批献爱心的单位来此造访,老人们的箱子里放满了月饼、水果等。我问是否还缺什么衣物或生活用品,阿姨回答是什么物质都不缺,缺的就是亲属的探望。我默然。
突然想起带来的奶油葡萄,这是我伯母最爱吃的,并且不需用牙、也不会吃坏身子的少数几种食物之一。当我把剥了皮去了核,似翡翠般晶莹剔透的葡萄瓤轻轻放入她的嘴里时,只见她闭起了眼抿起了嘴,仅剩的几颗牙齿慢慢地努起来,看她的表情全然是倾其所有的味蕾,尽情享受这人间的美味。“甜不甜?”“甜!”“酸不酸?”“不酸!”这一问一答轻轻的,柔柔的,也是最情深意长的。
什么叫笼中鸟?这个问题也许不难回答,但要问起笼中鸟的感觉,或许会有许许多多。我常常痛苦地把因病失去自由的大伯母比作笼中鸟。曾经是标准的矮小精悍能说会道的伯母,一病入院已经二十多年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躺着面对天花板,坐着看着无语人,没有收音机的声音,不见电视机的画面,她的脑子在想啊想的,想些什么呢?也许就是笼中鸟的思索吧?放飞吧,这是唯一的奢望!在征得院方的同意之后,我带着她出了院门。
助残车缓缓地推出院门,一阵秋风吹落了几片枯叶,伯母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我赶紧绕到车前,问伯母冷不冷?一边为她扣上纽扣。前面瞥见一面在风中“喇喇”作响的黄色店招,下面排了几十个酒瓮,马上触动了我的神经,凑到伯母的耳边说:“喝酒吧,白的还是黄的?”只见她淡淡地扫了一眼酒瓮,喃喃地嘟哝了一句:“不喝了,不能喝了。”要知道,伯母在六十多岁时还能每餐喝半斤白酒不走样,即使因病入院后,每次去看她我还带几瓶上好白酒,几味卤菜,可惜看她悠悠品酒的美景一去不复返了。车慢慢地行,一条普通马路边的一家家店铺,几乎成为一道美丽的风景线,对比养老院来说,真有位移景换的感觉,外面的花花世界是否能引起伯母心中的阵阵涟漪呢?不得而知。在这短暂的沉思中,突然听到轻轻的“喵…呜…”的叫声,似猫叫又不似猫叫的声音,就在我惊愕之际,又清晰地听到了叫声,而且是一声连着一声,似乎是有问有答。几乎是在同时,眼前的一幕让我惊呆了,只听我伯母一声一声地略显激动地发出“喵呜、喵呜”的叫声,顺着她的目光,看到在右侧镂空的绿化墙的空格间,蹲着一只黑黄白相间的三色小花猫,一只有点可爱有点可怜的流浪猫,此时它柔柔的双眼里充满了喜悦和亢奋,和着异类的喵呜声悠悠地唱起了猫之歌:“喵呜、喵呜……”这真是不可思议啊,一个是因病好似被囚禁二十多年的老人,一个是从出娘胎就不知温饱的可怜的小东西;一个是正在慢慢枯萎的生命,就像一丛渐趋熄灭的篝火,另一个是饱受蹂躏恐惧,随时可能重返来路的小生命,虽是人畜两重天,如今却有了共同的语言。在这一瞬间,突然迸发出如此耀眼的生命的火花,不期而遇却和谐地共同演奏起生命进行曲……如此美妙,如此摄人魂魄……也许是曲终了,也许是说累了,大伯母抬了抬左手,似乎在与那只小猫说再见。再见了,小花猫,我们有缘再见再谈再共唱一曲吧。
两个多小时的“旅游”到了终点,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了,在为伯母擦去眼泪的同时,我也忍不住泪水盈眶。当我踏出院门的一刻,又回过头来望了一眼,心中深深地祈祷:伯母,祝您活到一百岁,我会年年来看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