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进大学的时候,我带着涉世未深的人特有的“无故寻愁觅恨”的习气,狂热地倾向于一切悲剧作品,为虚构的不幸爱情洒过无数眼泪。那时哀伤对于我有着非凡的审美特性,让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疼痛和震颤不已。但是当师姐阿玲的坎坷爱情在我身边以缓慢的节奏和不可逆转的趋势上演时,我原先被时空的阻隔所架空的艺术化的伤感陡然变成真切的姐妹之间的关心。
阿玲比我高一届,她眉目清朗、举止大方的样子被我们新生惊叹为女大学生的典范,我们不约而同地暗中模仿她的装扮和言谈举止的风格。而且住在我们对面宿舍的阿玲很快以她的热心和健谈赢得了我们的好感,被我们新生尊敬而亲热地称为“师姐”。
阿玲属于那种天生能量充足的人,似乎走到哪里都能发热发光,再僵冷的场面都能被她三言两语弄得活泼起来,我说她可以做外交官,至少能做外交官太太;或者做一个电视综艺节目主持人。她诧异地笑了,说:“你怎么看得这样准?要不是我的眼睛近视得厉害,我现在不是在北京外交学院就是在北京广播学院。”我说:“其实你不用上任何大学,最好是早生几百年,做一个大家庭的长房媳妇,肯定方方面面都会安排得妥妥帖帖。”
我和阿玲渐渐成了好朋友,这样的玩笑话本来应该让她一笑置之的,但这次她却变了脸色,转身回自己宿舍了。同屋的女生悄悄告诉我:阿玲正在追求她班上的才子,才子样样出色,父母都是本校的教授,但才子却喜欢同班的另一个女生。
阿玲这位骄傲的公主就这样不可思议地陷入了暗恋的沼泽。更要命的是才子喜欢的那位女生就睡在阿玲的下铺,那个幸运女孩在同才子约会之后深夜回房时,阿玲情何以堪?真是太残酷的现实。人们常常祈求万能的时间来淡化痛苦,祈求神圣的空间来阻挡不幸,但爱情的忧伤每天都在刺激着阿玲。我在阿玲的枕头底下发现过安眠药片。她是不得不借助于药力使自己入睡,还是有什么不智的打算?我为她担心,又无法安慰她。有时她约我去郊外的古寺喝茶。在茶香氤氲中她一言不发,茫然地望着窗外萧索的风景。隆冬的下午,阳光早退了,密集的枯枝衬以灰色的天空,完全是宣纸水墨的情怀,淡到极点也就绚丽到极点,同阿玲平静自持的神色异曲同工。然而她回校之后又照样谈笑风生,好像从古寺的沉寂氛围中吸取了心灵的养料。
那时我正主持系里的一份不定期不正式的文学性刊物,向阿玲约稿。第二天阿玲就递给我一页纸,是我们做课堂笔记常用的活页纸,左边的四个小圈破了,显然是被阿玲从活页夹上扯下来而不是取下来的,上面用细细的铅笔字写了整整一页,字体丰美,文笔飘逸,通篇都是她的内心独白。她说她准备在寒假时买两斤灰色毛线,一针一针织,用机械的动作来平静和安抚自己,虽然这样艰苦的努力也不免是灰色的结局……我没法采用阿玲的文章,也不好向她解释原因。她也不计较。我想她只是想写点什么,借书写的方式梳理她繁乱的心绪,让内心的忧伤外化成文字以求得短暂的解脱。我真希望她的没有回应的感情能够像这张活页纸一样,被她果断地一扯,然后收藏在某个地方,永远不去翻阅。
但内心如煎如煮的阿玲一天天憔悴下去。我担心她会做什么极端的事。是一件偶然的事救了阿玲。有一天校内风传一个消息,说有个女生因恋爱失败从古寺里面的高塔上跳下,自杀身亡。我明知那不是阿玲,但还是又惊又惧。我冲到阿玲宿舍,紧紧抱住她。她却显得异常平静,说:“我不认识那个女生,但我好像是借着她的身体死了一回。她是替我死的。”她终于哭出来了,这让我们都感到轻松。我也觉得那个为情自杀的女生在奋身一跃的时候把我内心的某些东西带走了,我在静默中感到两腋生风,向下坠落的失重感让我在紧张中体验极乐。我在恍惚中觉得自己也死了一次,而现在的我是一个幸存者,当下的生活已经是另一次开始,内心充满泅过死亡之海后的释然与感恩,生活中细琐的烦恼再也不会波及心境了。
阿玲说,我们要好好活着,为我们自己,也为那个死去的人。我们的师姐就这样渐渐平静下来,直到毕业后回到家乡的城市。她很快结婚生子,过着小康生活。她还会记得那张记录了内心血泪的活页纸吗?即使忘却真的意味着背叛,我们渺小的生命又如何能够日日贴恋着自己的伤悲?就让伤心的往事成为一页薄薄的纸,夹在岁月的深处,在时光中封存直到湮灭。
送上一曲悠扬的琴音,寄托我深深的思念,愿它洗去你一切烦恼,让恬静的欢悦久驻你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