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臧驰回了趟家,却只呆了半个小时。墙上的石英钟一动不动,三个多月以来,时间没有从它身上流逝过一秒钟。臧驰叹一口气,去洗手间冲凉,发现水龙头还在漏水。吧哒,吧哒,不急不慢。三个月前它就开始漏水,这么长时间,它是家里的另一个时钟。那么,漏水的水龙头,停止的石英钟,能说明什么呢?说明他不再把家当回事了?说明妻子不再把家当回事了?说明这个家无论如何,都与他们无关了?臧驰打开篷头,冷水猛激下来,他打一个畅快淋漓的冷颤。
给老许拨一个电话,告诉他已经把汤娜接到,住老森林大酒店,下一步该怎么办。老许说这还用问吗?按原计划那样做啊!“反正你早些劝她离开,越早越好。”老许在那边打一个饱嗝,“不好办?你这点本事也没有?——相信老弟,才把事情交给你办。”
的确,这世上假如还有老许能够信任的人,这个人肯定是臧驰;反过来,这世上假如还有臧驰能够信任的人,此人也非老许莫属。两个人是在火车站行李房认识的,装卸工,是一根烟分着抽一瓶啤酒分着喝的好兄弟。是老许先离开行李房的,确切说是失踪,给臧驰留一封信,说要去打拼,如果成功,如果那时臧驰还在这里,就回来拉兄弟一把。三年以后,老许果真回来,果真发达了,臧驰也果真还在那里干装卸工。臧驰能干什么呢?他胆小,木讷,没有文化,又黑又瘦。老许兑现了承诺,把臧驰带到他的公司,分他一个叫做副经理的职务,每月给他一份比装卸工高十几倍的工资。然后臧驰就开始谈恋爱,又通过贷款买了房子,又结了婚,生活从此翻开崭新一页。在这个小区,绝不会有人对他直呼其名,都喊他“臧经理”。每到这时臧驰就笑。臧经理?只有他知道这个臧经理的含义。其实就是一个跑腿的,一个跟班,一个佣人,甚至,一条狗。当然狗不是随便好当的,因为狗有薪水,有地位。因为兄弟情深,才当得成一条狗。这世上每天有多少人朝思暮想当一条狗?
这次他出差整整三个月。原计划是一个月,老许在另一个城市开设了分公司,臧驰亲临指导。能指导什么呢?连收拾卫生那个孙老太太的工作能力都远在他之上。然后,一个月过去,他却不愿意回来。他不想回来,老许痛快地答应。“好,就呆到你想回来为止!”他在陌生的城市无所事事,每天泡咖啡厅钻动物园,一个人,却不觉孤独。他不回来,也带着一份丰厚的薪水,他认为老许真是善解人意;他不回来,因为他讨厌这座城市,讨厌城市里的那个家。他甚至记不清第一次与妻子吵架是在什么时候了,而现在,他们早已把吵架升级为冷战。回了家,他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坐在书房里玩游戏,妻子躲到卧室看韩剧,或者给三岁的女儿讲狼外婆。有时候臧驰觉得女儿肯定把他当成了不怀好意的狼外婆,不然的话,她看他的目光,为何总是躲躲闪闪、战战兢兢,甚至充满妻子一样的冷漠或者仇恨?做人做到这个份上,臧驰认为,真是一种无奈的失败。
老许为他和妻子做过很多事。劝架,讲和,请他们吃饭,请他们去歌厅又在中途偷偷溜掉把他和妻子扔到包厢。可是没有用。和好了,几天后又开始吵,又开始互不理睬,谁看谁都别扭。日子像身上的一层小丘疹,平常捂着,外人不得而知,可是却痒,又痛,让人不能忽略它的存在。总之疙疙瘩瘩,不舒服。
屋子里静的可怕,随手打开电视,又看到有关蓝蛇的报道。伏在月季花下的蓝蛇,通体晶莹剔透的蓝蛇,有着眩目的蓝的蓝蛇。荧屏上的蓝蛇开始爬行,用了灵巧的阿娜的舞蹈般的动作。连它的眼睛都是蓝的,深蓝,清澈,毫不设防。几秒钟以后蓝蛇突然不见,电视上只剩下一棵几乎被烤成灰烬的月季。
那么,就是真有蓝蛇了。一条蓝色的蛇,一个神秘的存在。
臧驰刮了胡子,换一件干净的T裇,出门,招手,打车,直奔老森林大酒店。已是黄昏,天仍然热得发狂。一辆扎啤车在前面慢悠悠地行驶,险些撞上一位光着膀子的男人。男人回头,朝扎啤车懒倦地一瞥,然后扶着自行车继续面无表情地赶路。
炎炎夏日,所有人都会变得思维迟钝,无精打采吧?
臧驰和汤娜坐在老森林大酒店四楼咖啡厅里喝咖啡。汤娜也许刚洗过澡,头发还是湿的,一缕微苦的洗浴液的香味若有苦无。她的皮肤很白,一双纤秀的手几乎透明。她说话时喜欢低着头咬着嘴唇,一副羞答答的机灵样子。臧驰想,这样的女孩,老许为什么还要躲着呢?
“你说老许最早大后天回来?”汤娜轻啜一口咖啡。
“他没跟你说吗?”臧驰点一根烟,从烟雾后面看着汤娜,“即使回来也有很多事要做……你是休假吗?”
汤娜笑一笑,似乎臧驰的问题有些愚蠢。“我没有工作,”她说,“我还读书……老许应该跟你说过。”
“他从来不谈自己的事。”臧驰说,“事实上我和老许除了工作,很少谈别的——当然,工作也很少谈。”
两个人一起笑。汤娜笑起来很好看,露两只可爱的虎牙,鼻翼两侧多出细密的排列整齐的笑纹。臧驰想起曾经看过的一本时尚杂志,上面说所有长两只虎牙的女孩都是清纯保守的,所有笑起来有鼻纹的女孩都是风流成性的。那么,既有虎牙又有笑纹的女孩汤娜呢?
“我会等他回来的。”汤娜说,“不过他的电话近来常常关机。”
“我也打不通。”臧驰说,“那你可以一边等他一边在这里逛逛。别看内陆城市,发展得还不错。我给你导游——老许交待过的。”
老许交待过的,要陪着汤娜。——其实就是看着汤娜,不让她到处乱走,并将他们的行踪及时向他汇报。臧驰问这样做是不是有些过份了?老许就拍拍他的肩膀说:“女人嘛!”老许意味深长的脸,让臧驰感觉面前的他突然变成一只只有午夜才肯出没的公猫。
那天他们聊到很晚。聊这个城市的天气,聊那条诡异的蓝蛇,聊超级女声和萨达姆,聊法国葡萄酒和北京奥运会。那天他们共喝掉两杯极品蓝山咖啡、两杯新加坡司令、两杯蓝色玛格丽特、两杯红纯橙汁,吃掉两份干椒牛柳饭,共计消费672元整。刷卡,老许说那上面最少有十万块钱。
臧驰跟汤娜告别,下楼,挥手打一辆出租车,低声骂一句,一口痰啐出很远。
他想,他骂的是那672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