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间隔年,一个女孩在游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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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归途:从格鲁吉亚开始(2)

伙食差点把我看哭了。早饭是千篇一律的甜粥和一小碗扁豆汤,中午可以吃到米饭,荤菜自然是没有的,这里是全素食。然后从11点过后,就再没有吃的了,下午有一个所谓的“茶点时间”,新生是一杯奶茶加一小碟苞米,这点东西根本就不顶饥,我这辈子都没有如此珍惜过一粒苞米,哪怕掉到地上被脚踩扁了我都会马上拣起来塞进嘴里。老生就更苦逼了,只有一杯柠檬水。这里是减肥会所吗?我心中无比哀怨。

不管每天中午把自己塞得有多饱,到了晚上还是饥肠辘辘。我总是饿,以至于打坐的时候都出现了幻象,有一次我坐着坐着,眼前却突然飘过了一根黄瓜;又有一次,我正进入冥想状态,脑海里却慢慢浮现出了食堂大妈的身影,她系着围裙,正用大勺从桶里往外捞意大利面。一个晚上,我饿得睡不着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然后做了个至今想起来仍清晰无比的梦:我在昏暗的街头走着,路边摆了个小摊在卖烤香肠,我马上奔了过去问:“这个我可以买吗?”摊主点点头,递给我一串香肠,我手举香肠,开始大笑,一直笑一直笑,我就这样狂笑着从梦中醒来了。

我决心不能再坐以待毙,第二天午饭的时候,大家都在勤勤恳恳地埋头吃饭,我左顾右盼,确信没人看见,偷偷地抓起盘子里的大饼,塞到了衣兜里。到了晚上,9点的下课铃响过,房间里是肯定不能吃的,因为咀嚼的声音是会被别人听到的,我像做贼似的溜到厕所,就着开水把大饼咽了下去。

我以人格保证,我只这么干过一次。好吧,两次。就算我的脸皮再厚,在我准备第三次这么做的时候,还是起了羞愧之心,把伸向大饼的爪子缩了回去,我告诉自己要忍耐。

第六天,有人逃走了。中午我回到房间,发现一张床铺空了,一个棕发女孩拎着包裹站在屋外,几个义工正围着她做思想工作。

几天以来,在长时间的禁语和冥想课程下,每个人的压力都很大,情绪泛滥却没有通道排解。有些人看起来一脸怒气,有些人总是悲伤地哭泣,这个棕发女孩之前就天天在房间里玩头倒立,我每次看到她像一把打开的扇子一样贴在墙壁上都会吓一跳,再看看她那焦躁不安的脸,就明白了这是她的解压方式。

义工的劝阻无用,棕发女孩还是走了。一旦出现逃兵,军心马上就涣散了,房间里响起了阵阵窃窃私语,我们都在猜测她离去的原因,答案很简单,她说她受够了。

入夜,对床的金发女孩又缩在被窝里低声地哭泣,她已经这样三天了。我无法忍受坐在我旁边的家伙。打坐的时候,她总是不停地动来动去,用卡片刮蹭地毯,或者嘴里发出阵阵呻吟。当老师的吟唱响起,她就会跟着哼哼,关键是,她唱的词全是错的!每当我好不容易进入冥想状态,就会被她发出的噪音打断,我感到心烦意乱,打坐变得更困难了。我去跟义工诉苦,说我旁边的人总是在吵啊,义工却说什么都没听到。我没有办法,只能继续忍耐,然而她变成了我耳中的一根刺,我的心随着她发出的杂音逐渐生起了焦虑,最后演变成了愤怒。

这全是她的错,是她让我不平静,心里有一个声音说道。我攥紧了双拳,几乎想一把推过去警告她:“你不要再吵了!”我的呼吸沉重又急促,眼看就要失控了,我站起来冲出了大厅。

我在园子里来回踱步,心是如此狂乱,“观察你的愤怒,看看它能持续多久。”耳边响起中文开示里的告诫,我将注意力集中到呼吸上,努力地感受着吸气和吐气,慢慢地,它竟平稳了下来,随之愤怒也消失了。

我战胜了它!这真是太奇妙了,仅仅是观察自己的呼吸,居然能消灭负面情绪。我感到无比的欢欣鼓舞。

好景不长,我只坚持了两天,心就又淹没在了旁边的家伙发出的哼哼声中。我反反复复和自己做着斗争,终于觉得这样下去实在是种折磨,就去和老师申请调座位,我在办公室门口拦住了她。

“为什么?”老师扬着头问我。“唔……我的背很痛。”“那么,再给你一个垫子?”“不,我的背真的很痛,一定要靠墙坐。”

“让我考虑考虑。”她转身进门,又突然回过头盯着我说了一句,“你的背一点都不痛。”

我怔怔地站在门口,心想:咦?她的英语怎么一下子变好了?我如愿以偿得到了靠墙的一个位置,以为从此后就能清静地打坐了,的确远离了哼哼声,取而代之的却是哭声。隔壁的一个金发女孩,我不知道她心中有多少愁苦,总之她就是从早哭到晚,而且还变换着姿势哭。

一开始她是坐着哭,然后就斜靠在那里哭,最后干脆四仰八叉趴在地上哭,一只脚还耷拉在我的垫子上,我看在她貌美又悲痛的份上,没忍心踢她。我又不能屏蔽她的存在,只能面对这个事实,我屏息静气,不去注意她的啜泣声,专注于自己的呼吸。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我逐渐明白,这个禅修大厅,就像是这个世界,我在哪里都不会找到完美的清静之地,只要我的心一直随着外界波动,就会不断有烦恼,它习惯于忙乱,忙着制造所有的情绪,像蜘蛛织网一样用喜怒哀乐将自己困在其中。

我想起我是怎么离开家的,我厌恶我原来的世界,痛恨它的虚伪和浮躁,我逃避它,我离开它,在这世界上寻觅美好和平静。我找到了很多美好的地方,但是平静在哪里?我睁大着眼睛向外寻求,分分秒秒盯着这个外部世界,却很少向内看,看自己的心,看看这片蛮荒的杂乱之地,而它才是一切的源头,是所有烦恼的源泉。

“没有什么能伤害你多过你自己狂躁不安的心,没有什么能帮助你多过你自己平稳平衡的心。”

在哪里都无所谓,在哪里都不重要,只要我的心平静就好。我终于找到了答案。

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感到安详和愉悦,我不再焦躁,开始享受禅修园里的这份宁静,身体在规律的打坐和节食中变得精力充沛。然而课程很快就结束了,在第10天的下午,静默的戒律取消,我们可以交谈了,大家都在兴奋地收拾行李,金发女孩走过来跟我道歉,她说她之所以如此悲伤,是因为她的母亲在不久前去世了。

“对不起,一定打扰到了你。”“没有关系。”我摇摇头。

中巴车又把我们拉回到喧闹的泰梅尔区,虽然才分隔10天,现实世界在我看来却有点陌生了。汽车的喇叭和机器的轰鸣声并不令我厌烦,却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大喊大叫,以及不停地说话,他们本可以更平静地活着,我心想。

虽然我明白了很多大道理,但并没有意志力去坚决贯彻它。一回到泰梅尔区,我就兴奋地到处乱走,现在我可以想吃几顿就吃几顿,我重获自由啦,再没人管我啦,结果就把自己吃伤了,在床上奄奄一息躺了两天。金发女孩偶尔会来敲敲门,我就应声一下以示我还活着。

因为严重地缺电,旅馆里居然还贴了张停电时刻表出来,尼泊尔人干什么都不准时,就是掐电最准时,白天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没电的,我无事可做,只有出门闲逛,加德满都真的不适合散步,满街的摩托废气,逛了一圈回来鼻孔都黑了。

我住的旅馆是一个韩国女人开的,还有个韩国男人也在旅馆里工作,我一直以为他也是老板,结果他笑着说:“我只是打工的。”在聊天中,我惊讶地得知,这个韩国男人居然已经整整旅行了10年,从24岁第一次背包出门一直到现在。

“从不回家?”“护照页用满的时候就回去,换好了就走。”“那你,不想家吗?”我又问了个蠢问题。“不想。”他笑着摇摇头。

他说他好几次试图回归原来的生活,但发现没有办法,做不到。“日子无聊透了,和原来的朋友也完全无法交流,他们既不关心这个世界,也不关心他们为什么活着。”他说。

后来只要一回国他就情绪低落,甚至好几天不说话,因为他觉得生活是如此的空虚。于是他就只能一直在路上。“每到一个地方就打一点零工,挣的钱不多,只够吃住吧。”他咧嘴一笑,对他而言,只要在路上就好。

有时候旅行就像一支致幻剂,一旦服用就再也离不开了。但其实旅行得久了,不过也就是换个地方活着而已。

掐指一算,我已旅行了13个月了,终于到了该回去的时候。我并不想家,也不想念我的朋友,我并非完全不想,只是因为我清楚记得我是怎么出走的,我是从笼子里出走的人,怎么会想回到笼子里去呢?而我现在要回去了也不是因为我想家了,是因为我的困惑已解,我已明白活在哪里都一样。当然最主要的是,我的钱花完了。

一无所有,却又全部拥有

在我的尼泊尔签证到期的最后一天,我搭上了开往樟木的吉普车。这是我第一次去西藏。

很多人做梦都想着去西藏,好像不去一次西藏人生就不完整了,但是我对西藏没感觉,选择进西藏不过是因为这是回国最便宜的方式。我不想去西藏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虽然我德智体全面发展,但是我会高原反应。

中午时分,到达边境。可能是因为去了太多奇怪的地方,过关的时候我被拦下来了,女边检把我叫到一边。

“你好像玩了很久了嘛。”她翻着我的护照说。“嘿嘿。”

“包里有带书和光盘吗?”“没有。”“打开让我看看你的电脑。”“电池坏掉了。”

另一个边检走过来,我努力扮出一张善良的脸。“算了,让她过去吧。”他挥挥手说。

我终于回到了祖国的怀抱。樟木口岸来来往往的游客如此之多,很轻易就找齐了人,凑了一辆丰田越野车去拉萨。

一路风光无限,不断经过壮阔的山谷,纯蓝无垠的天空,云朵低得似乎触手可摸,在阳光的照耀下,一切都像是流动的光影。然而我无心欣赏风景,正时刻等待着高反的发作。天黑后,气温骤降,就算坐在车里也冻得瑟瑟发抖,乘客们都在唠嗑,邻座的大妈在教训一个男孩:“做人一定要有计划,没有计划是不行的,要规划好每一天!”

车子爬上海拔5200米的嘉措拉山口,剧烈的头痛袭来,我全身乏力,感到阵阵恶心,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压住,我蜷缩在门边,随后陷入迷糊的昏沉。

感觉像是睡了一场漫长的觉,我的意识如此模糊,四周一片漆黑,眼前只有一点微弱的光。这是到哪里了?为什么车子停在路边不动了?我感到鼻腔里有一股温热的液体在涌出,嘴巴里也泛着古怪的咸腥味道。一个声音由远及近飘来,有人在大叫“出车祸啦!出车祸啦!”我下意识用手一抹,身上全是血,一摸鼻子也在流血,再一摸额头也在汩汩地流血,顿时一种偶像剧的感觉油然而生。然而强烈的疼痛告诉我,这是现实,我出车祸了。

我无力地倚靠在座位上,一个女孩扳过我的身子惊呼道:“天哪,她流了好多血!”我的左眼已经睁不开了,我虚弱地问她:“我的眼睛怎么了?”“啊!她的眼睛陷进去了!”

四处都是哀声,有人在哭,有人在不停地打电话,有人在大喊“救护车!救护车!”车门已经打不开了,像我这样的“妖人”只能自己爬出去了,我爬过前座到车外,外面天寒地冻,一辆过路的面包车拉起我和另外几个伤员,赶往日喀则的医院。救护车姗姗而来,在半路把我们拦下,一个妇女躺在担架上不停地哀嚎,一个大哥的整块眼睑都掉了下来,相比之下,我简直是轻伤了,我能走路,而且,我还有一只眼睛能看。

深夜的医院大厅空无一人,我急于确认我的眼睛到底怎么了,值班医师却扔过一张表格闷声说:“先去做CT!”CT结果显示我没有脑震荡,还好还好,没有撞成脑残。左眼也没事,睁不开只是因为被撞淤了,我也终于知道自己伤在了哪里,车祸的强冲击力在我的眉弓上砸开了一道两厘米深的伤口。“麻药就不打了,你忍一忍。”医生对躺在手术台上的我说,又叫护士去找缝伤口的线,护士估计拿了她家缝棉被的线过来,“哇,这个也太粗了吧!”医生惊呼,护士又去翻箱倒柜,“没有别的了。”“算了,那就用这个吧。”医生说。我心里一凉,“等等!”我掏出兜里的相机,在他们把我缝成一条麻袋之前,拍了一张自己,以资纪念。

我痛得龇牙咧嘴,从手术台上爬下来,在大厅里碰到了同车的邻座大妈,她正瘫坐在轮椅上,骨折加脑震荡。不知道喜欢规划人生的她,规划到了今天没有。

我的脑袋肿得像个篮球,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就这样来到了拉萨。

住在拉萨平措青旅顶楼的多人间,号称“疯人院”,环境嘈杂混乱,无数只狗窜来窜去,连老板的名字都叫狗狗!他人非常好,他说如果我可以在“疯人院”里做一次关于我旅行的讲座,我就可以免费住宿。

这是我第一次展示旅途中的照片给别人看,我的演讲磕磕巴巴,投影仪中的照片一张张翻过,它们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而每一张照片都是我的记忆,我的故事。

我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啊,我曾经去过那么多美丽的地方,见过那么多可爱的人们,受过那么多陌生人的恩惠,我是多么的幸运。

这份心情,只靠照片和语言是无法让别人体会的吧?如果“疯人院”有院长一职的话,那就非我莫属了,什么样的疯子会在这里养伤呢?我身残志坚地游荡在拉萨的大街小巷,混迹在各大茶馆里。

可能因为我的造型看起来太像敢死队的人了,每个人都关切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坐车,司机问我:“你这是被人打了吗?”在店里吃饭,乞丐挨桌要过来,看见我就绕过去了,在街上走,瞄了人家几眼,那人居然说了句“对不起”。

每个人都露出难过的表情,对我说着一些宽慰的话,我的心情却异常快乐和平静。

我想是我的旅行帮助了我,它教会了我如何去面对生活,面对它的变幻与无常。

每隔两天,我就需要去医院换药,跟日喀则的医院相比,拉萨军区总医院的护士简直跟天使一样。

日子一天天过去。终于揭掉纱布,护士温柔地将我伤口的线拆去,小心翼翼地对我说:“因为当初缝得不好,你会留下一道疤痕。”

我走到镜子前去看,一道深深的伤痕嵌在我的眉弓上,护士紧张地看着我的反应,我默默站在镜子前,心里充满劫后余生的庆幸。

走出医院,汇入喧嚣的人流中,阳光温柔地倾泻在我身上,一切看起来都是如此美好。我穿越千山万水,如今两手空空地回来。

这漫长的旅行,我到底得到了什么?我似乎一无所有,但又感觉像全部拥有。我抚摸着伤痕,它依然隐隐作痛。我的心底突然浮起一阵笑意,几乎想笑出声来,我知道:它就是我的礼物。我还活着,活在我呼吸着的每一刻。我还活着,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