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无为原则在人世管理中的具体运用,庄子认为,那就是要遵循人世的自然秩序。在庄子看来,人世是有秩序的。它的秩序既是它自身原本就有的,也是圣人为之制订的。说它原本就有,那是因为人世是天地衍生出来的,它的秩序是天地秩序的遗传。天地有尊卑,四时有先后,所以人世中也有尊卑和先后。说它是圣人制订的,那是因为人世的秩序除了人群自然的表现之外,又通过圣人的举止和宣教再现了出来。天地四时和尊卑先后如日月中天,很是明显,圣人观天地之形象,申尊卑之地位,明亲疏之关系,订仁义之规矩,理形名之主从,是对天地自然秩序的体察,也是对人世本身秩序的再现。所以遵循人世的秩序,既是天地无为法则的运用,也是对人世自然本性的遵从。所以庄子说:谈论人间之道而不讲秩序,那就不是讲的大道。
文中涉及在上无为而在下有为的观点,这里需要说明一下。关于无为的学说,有多种理解。在上无为而在下有为是道家无为学说的一种。这种观点认为,人世虽为一体,但却有上有下、有主有从。人君为上,人臣为下,人君为主,人臣为从。所以在上与下各自所处的地位不同,各自的职责不同。按照互相补充、和谐相处的自然秩序,有无为的也就有为的。在上者寡,且要统观全局,所以无暇具体操作,因此要无为;在下者众,需要各司其职,将在上者对全局的调度落在实处,因上有为。出于这种观点,曾有人提出“勿代马走,勿代鸟飞”的命题。与此相照应,马应该走而鸟应该飞。将这两方面合在一起,也就是说,在上的要无为而在下的要有为。这种观点在庄子学说中并不突出,也就在个别地方有所论及。以上所述正是这种观点的概括。
随世流转何为官
从庄子的整个学说来看,关键的问题并不在于为王不为王,做官不做官,而在于是不是能够顺随自然。顺随自然,不治而天下自安;不随自然,治而天下更乱。这正是庄子所以塑造那些不仁之士的出发点。
在庄子看来,万物发育、万事成功,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并不是什么人的功劳。要说功劳的话,也只能说有能力破坏它们的人没有去破坏它们而已。既然如此,为什么非要让这些没有功劳的人为王、做官呢?让他们为王、做官不外乎两点:其一是希望他们来治理天下;其二是将天下自理视为他们的功劳。在庄子看来,这两点中的任何一点,都是一种无知,作为被举之人,都会觉得羞耻。
出于这种思想,庄子通过一些故事,塑造了一批与人世繁盛、时局好转有官却不愿做官的圣人。在这些圣人看来,人世的繁盛、时局的好转,那是人世自然流转的结果,自己只是随着世道的流转而流转,没有任何功劳可言。
《田子方》中“钓夫不为太师”的故事就是其一。故事说:
周文王在臧地巡游,见一痊钓夫在湖边钓鱼。说他是在钓鱼,却又好像不是在钓鱼。从表面上看来,他是在那里钓鱼,可是却又漫不经心,似乎钓上钓不上与他没有关系。
周文王想请他来管理臧地的国政,但又怕大臣和父老们心理不平衡;要放弃这种想法,但又怕臧地百姓失去一位好管家。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于是第二天早上向诸位大夫说:“昨晚我梦见了一个贤能之人,黑色的脸膛,络腮胡子,骑着一匹杂色马,那马有一只红色的蹄子。走到我的面前说:‘把臧地的国政让那位钓夫管理,这里的百姓大概就有救了!’”
诸位大夫齐声说:“陛下梦见的那人正是您的先父呀!”
文王说:“不管怎样,我们还是算一卦吧。看看我的梦到底是什么征兆。”
大夫们都说:“既然是先君的命令,照着办也就是了,还算什么卦呢?”
于是周文王就派人前去将那钓夫请了进来,把政事委托给了他。
岂知那钓夫根本不理国政,原先的法无偏见没有变更一丝,行政的命令没有下过一个。
三年过去了,文王又来巡视,发现原先设置的谏议馆所都倒塌了,原先成群结队的谏议官员都散伙了,做官长的不讲究政绩和德业,管度量的不校正量器和斛斗。谏议馆所倒塌、谏议官员散伙,那是因为人们都没有意见可提了;做官长的不讲究政绩和德业,那是因为大家都去务实了;管度量的不校正量器和斛斗,那是因为大家对度量衡坚信不疑了。
文王巡视后非常高兴,将钓夫封为太师,把他请到正位,自己坐在下风请教说:“这种治理国家的政策可以推广到天下吗?”
只见那钓夫含含糊糊地不正面回答,泛泛地不给予应承。早上才给他以委任,晚上他就逃跑了,一辈子都没有再露面。
文王问钓夫能不能把他治理臧地的政策推广到天下,钓夫不回答。不是有意不回答,而是没有办法回答。因为钓夫根本就没有治理国家,更没有治理国家的政策。臧地之所以能够安宁有序,并不是钓夫有什么好的治国之策,而恰恰在于他不加人治。在他看来,国家本来就是人们生活在一起的自然形式,本来就是一个和谐融洽的有机群体。它之所以乱了套,并不是因为没有人去治理,而恰恰是因为人们用自己设计的方案去治理它。放弃人为和治理,天下就会自理。如果非要说臧地的太平出于一种治国的,这个方策不是别的,那就是不治之治,无策之策。臧地就是因为消除了人为之治的损害,才得以恢复太平的。正因为这样,所以也就谈不上向天下推广方策的问题了。这是故事所要表达的一层意思。
第二层意思是说,钓夫以不治之方治天下,使臧地恢复了太平,在他看来与他自己的行为一点关系都没有,都是自然变化的结果。他不过只是顺着人世的流转变化而已。文王将臧地大治功劳归于他身,对他来说,那是极大的冤枉、极大的侮辱。之所以感到冤枉,是因为把他这个最顺自然、最守大道的人看成了一个施展伎俩的术士;之所以感到受辱,是因为让他这个最顺自然、最守大道的人做太师,那正是要他去做那背逆自然、破坏人世的事。有鉴于此,所以早上任命了他,晚上他就逃之夭夭了。
《让王》篇有一个类似的故事。故事说:
楚昭王因为吴国的侵入而丢失了自己的国家,一位宰羊的屠夫也回到自己的家,重操旧业。
昭王没有忘记那些与他同患苦难的国民,下令奖赏随他流亡的臣下,其中也有那宰羊屠夫。当奖赏送到屠夫家中的时候,屠夫说:“大王失去了国位,我也失去了职业;大王恢复了国位,我也恢复了职业。我该得到的爵禄已经得到了,为什么还要给我奖赏呢?”
昭王听了汇报后说:“一定要叫他接受!”
屠夫对使臣说:“大王丢失了国家,不是为臣我的过错,如果大王为此而要杀我,我是不服的。大王恢复了国家,也不是为臣我的功劳,如果大王为此而要赏我,我是不敢当的。”
昭王听汇报后说:“让他来见我!”
屠夫说:“按照楚国的法规,只有那些立了大功而受到重赏的人才能晋见大王。现为臣我智能不足以保存国家而勇力不足以抵御外寇。吴国军队进入了楚国的国都,为臣我是因为畏于时局的困难才逃到了国外,并不是有意要追随大王的。现在大王想废除法规、撕毁公约而要接见我,这不是为臣我愿意传名于天下的途径。”
昭王为此而与司马子綦计议说:“这位宰羊的屠夫,地位虽然很卑贱,而道理说得却很高邈。子綦您为我把他提拔到三公的爵位上。”
屠夫听说此事后说:“三公的爵位,我知道,那比这宰羊的职业要高贵得多;万钟的俸禄,我知道,那比这宰羊的收入要丰厚得多。然而我可以为了贪图爵位使自己的君王蒙受妄加封赏的恶名吗?我实在不敢当,还是让我回那宰羊的店铺吧!”
到后来屠夫也没有接受昭王的封赏。
屠夫随从昭王流亡国外,那是趋势所迫,自然所成;屠夫随从昭王回国复业,也是形势促成,自然随和。在屠夫看来,这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并不是出于有意,更不是出于忠心。既然如此,昭王的封赏也就所出无名了。正因为如此,所以屠夫说不能接受。不但不能接受,而且认为是对他的羞辱,因为这样也就等于将他置于贪图名禄、违背自然的一类人中。所以他说这不是他愿意传名于天下的途径。
将以上的种种思想归纳一下,可以从两个角度来看待治理天下的议题:一是从天下自身的角度来看,不能用人的主观臆想去治,而要顺随客观的情况,如果需要采用任贤选能等治理形式,则须以适宜为度。二是从治者主体的角度看,无须将治理天下放在心上,坦荡自在,随波起伏,只要如此,就是达到了自然。达到了自然,天下也就自然和谐,万物也就自然条理。
《天地》篇苑风与谆芒的对话就是这种思想的总结。故事说:
谆芒想到东海去,走到东海之滨碰到了苑风。苑风问谆芒:“先生这是要去哪里?”
谆芒说:“我要去海里。”
苑风问:“到海里做什么?”
谆芒说:“大海这个东西呀,水不断地往里流也不满,人不断地往外舀也舀不完,真是奇妙得很呢。我要到那里去游玩。”
苑风说:“先生难道不愿意关心一下眼睛横长着的人吗?我想听听,怎么样才称得上是最有秩序的社会呢?”
谆芒说:“最有秩序的社会吗?官长施惠而不失于适宜,选拔官吏而不失于能力,把情况弄明白而后再行动,言行顺应事情而天下自然顺化,手指目视,四方百姓没有不听从的。达到了这种情况,天下就是最有秩序的了。”
苑风说:“我还想听听,什么样的人才称得上是德人?”
谆芒说:“最合于自己本性的人称为德人。德人,坐下来没有意念,走起来没有思虑,心中没有是非善恶的区别,四海都获得利益就是他的喜悦,天下都丰衣足食就是他的慰藉,惆惆怅怅像是婴儿失去了母亲,迷迷糊糊像是走路迷失了方向,财物用也用不完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粮食吃也吃不完却不知道由谁供给的。这就是德人的形象。”
苑风又说:“我还想听听,什么样的人称得上是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