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汤认为卞随是真正的贤人,所以要把王位让给他。卞随推辞说:“陛下想讨伐夏桀而找我谋划,必定是认为我奸诈;战胜夏桀后又让我为王,必定是认为我贪婪。我本来就生活在乱世,没有得到过安宁,而无道的人又这样一次又一次地侮辱我,我实在不能再听到这样的话了。”于是就跳水自杀了。
商汤又要把王位让给务光,对务光说:“有智慧的人为人谋划,有武功的人实施谋划,有德性的人君临天下,这是古代传下来的规矩。先生为什么不能做天子呢?”
务光推辞说:“废除君上,是不义的;杀戮百姓,是不仁的;别人受难而我享其利,是不廉的。我听说:不是义者,不受其禄;无道之世,不处其士。况且要让我在这无道的世上做天子,我实在不忍再看见这样的世道了。”于是背着石头跳到卢水自杀了。
想当初周国兴盛起来的时候,有两位有志之士住在孤竹国。一位叫做伯夷,一位叫做叔齐。两人商议说:“听说周国出了一个人,好像能遵行大道,我们不妨去看看。”于是结伴来到了岐阳。
周武王听说后,派周公接待他们,与他们相商共同伐纣之事,并许诺给他们增加两级俸禄,列为一级官位。为了表示言而有信,杀牲祭祀,举行了立誓仪式。
伯夷、叔齐相对而笑说:“嘿嘿,真是奇怪,他们遵行的道不是我们所说的道。过去神农坐天下的时候,按时祭祀,表尽敬意,却不求福;对于百姓,竭尽忠信,却不求报。谁乐于当政就当政,谁乐于治国就治国,不借助别人的败坏而成就自己,不借助于别人的卑下而抬高自己,不因为遇到了时机就为己谋利。现在周国看见殷商衰败就想夺取政权,崇尚谋略而贿人以财,依附兵力而积蓄威势,杀牲盟誓而以此为信,宣扬善行而取悦于民,想要通过征伐而获得利益,这是在乱上加乱、以暴代暴呀。听说古代的有志之士,遇到治世不逃避责任,逢于乱世不敬且存身。当今之世,天下昏暗,殷商败落,与其和周国联手而玷污自己,不如避于世外以洁吾行。”
于是二人北上,避于首阳之山。到周克商,不食周粟,不饮周水,直到饿死。
像伯夷、叔齐这样的人,即使可以得到富贵,也不会依赖富贵。高尚其性,严律其行,独乐其志,不污于世,这是二人的节操呀!
舜想要把天下让给他的朋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说:“陛下的为人真是奇怪呀!你本来是一个在田里种地的人,却到尧帝那里接受了天子之位。不仅自己这样,又想以这样的行为来侮辱我,我真羞于见到这样的人。”
到了清冷的深渊自杀了。
这些故事都遵从一个思想,以为王、做官为耻,以避王、逃世为洁。之所以如此,直接的原因有多种多样,但根本的原因都是一条,那就是世上已经无道可言了,已经远离无为和自然。面对这样的人世,圣洁之人已经感到非常龌龊,要让他们参与其中,那就更是以污涂身,于是感到无法忍辱,只有杀身洁行、毁生保性。
在庄子看来,人世本是自然界自然而然变化的产物,还应该让它自然而然地变化下去。然而,由于人类智力的开发,它却没有按照自己的主观意念改造它,使它失去了自然的本性,失去了往日的和谐,造成了物与物相克、人与人相残的混乱局面。这样的局面虽然是令人忧心的,但却不是人为的力量能够改变的。越是想用人为的力量去改变,就越是乱上添乱。比如夏桀无道而商汤代之,商纣无道而周武代之。这些所谓的代换,在庄子看来,都是以暴代暴,都是出于私利,都是发于主观,都在背逆自然。正因为这样,所以有志之士只有洁身自好,不与为伍。
谈到这里,我们对庄子有关生死、修性、养生、治国的学说能够有个整体的认识了。之所以论及这样一个话题,那是因为《庄子》书中在不同的地方谈到这些不同的问题时,所持的观点似有相互抵牾之处。比如,在生死学说中说生死一体,主张既不悦生也不避死,而在养生学说中又认为人生在世最宝贵的莫过于身体和生命,主张重身贵生;在治国学说中说: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而天下无道则修德养闲,而在所讲的故事中又全是讲的让王、辞官,宣传不以天下损己身。在养生学说中说人生最宝贵的莫过于身体和生命,而在修性学说中又赞誉为了让王而损命捐生的人,如此等等。之所以有如此大的区别甚至对立,并不是在其学说内部存在着不可克服的矛盾,而是出于谈问题的角度不同。如果从庄子学说的基点出发,一项一项地分析,就会发现,这些表面好似对立的说法,都是顺畅的。
庄子学说的基点可以归纳为四个字,那就是“自然、同一”。对它稍做解释,也就是说,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自然而然的,就这一点而言,它们都是同一的,没有差别。在庄子的学说中,这个基点既是站在宇宙角度观察人世得出的结论,又是生活在人世需要修养的精神境界。
从这一基点出发,生与死都是一样的,都是宇宙中的事物自然而然变化的过程,没有什么区别。正因为这样,所以说生死一体;所以作为体验宇宙大道的人既不悦生也不避死。
从这一基点出发,人生的最高境界就是回归自然,身处千差万别的事物之中,心处自然为一的精神境界。这就是所谓的内圣外王,这就是混沌。
从这一基点出发,天下有道则在朝为王,天下无道则修德养闲。因为所谓有道就是天下在顺着自然而行。既然天下在顺着自然而行,则为王为民无不可,为王也不治天下,为民也不治天下,都不会有背自然的本性。所谓无道就是天下背离了自然而然的道路。在这种情况下,为王就如坐上了贼船,逆水而行,违背自然;在野才可身心自由,养生养心。
从这一基点出发,贵身养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因为人的身体和生命是天然的产物,使之享尽天年,是顺其自然的一条大道。
从这一基点出发,在天下有道时,为王也无妨,因为它与养生是一致的,都在遵循自然而行;在天下无道时,只能养生而不能为王,因为为王与养生相矛盾,矛盾的原因在于为王背于自然而养生顺于自然。有鉴于此,所以说“大道的精华,是用来养身的;有所剩余,再考虑治理国家;其中的废物,才用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的功业,在圣人看来是多余的事情,不利于保全身体、维护生命”。
从这一基点出发,在天下无道时,为王无耻,不如去死。因为只要顺从自然,生与死是一样的,当生则生,当死则死。当生不生,与自然相背;当死不死,与天然相违。人生虽贵,但贵在自然而不在形体。当尚能自然而然地生活于人世的时候,那就养生;当不能自然而然地生活于人世的时候,那就去死。以保全自然为高洁,以丧失自然为耻辱;保全着自然而死,虽死犹生;丧失了自然而生,虽生犹死,这就是庄子的精神境界。
由此可见,在庄子学说中,或生或死,或治天下或不治天下,是在不同的前提下得出的不同结论。结论不同,但所以得出结论的原则是一样的,这就是顺天下之自然,视万物为同一。
帝王无为天下功
说庄子学说还不纯粹属于放弃社会责任、独善其身的范畴,并非无稽之谈,因为它提出了关于治国的一套理论。如果独善其身而不管天下,那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庄子关于治国的理论,是沿着顺其自然的思路建造起来的。在他看来,天地人世都有一个自然的秩序。顺应着这个自然的秩序,天地人世就和谐;违背这个自然的秩序,天地人物就混乱。因此,肩负维护天下和谐责任的帝王,主要的职责是维护天地人世的原本秩序,不必有什么个人的建树,也不可有什么个人的作为。说得通俗一点,他只起一个监护作用,发现那些破坏自然和谐的东西而剔除之,没有破坏自然和谐的东西则垂手而观。只要他做到了这一点,天下自然大治。
庄子将这一理论概括成一句话,那就是“帝王无为天下功”。其意是说,帝王只要不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天下,天下自然和谐,自然功成。
与此相对应,天下之所以出现大乱,原因不在别处,关键在于帝王超越了自己的职责,提出了自己的主观建树,将自己的主观建树强加于天下。
《徐无鬼》中讲了一个“黄帝问童”的故事,其中点明了帝王治理天下的主要责任,故事说:
黄帝要去具茨山拜见大隗神仙,方明当他的驭手,昌寓做他的骖乘,张若朋为他管理前马,昆阍、滑稽为他管理后车。当车马行至襄城郊外的时候,七位圣人迷了路。
此时恰好有一个小童在那里牧马,于是黄帝上前问路说:“小娃娃,你知道具茨山吗?”
小童回答说:“知道。”
黄帝感到很惊奇,说:“你这个小孩子真奇怪,不仅知道具茨山,而且还知道大隗的住处。那么我来问你,你知道治理天下的道理吗?”
小童说:“治理天下,也不过像我这样罢了,有什么事情可做呢?我从小就在天地四方游玩,有一次犯了头晕目眩的毛病,碰到一位老人告诉我:‘你乘上时光的车子,到襄城的郊外去游玩吧。’于是我就来到了这里。现在我的病稍有好转,又要去天地四方游玩了。治理天下也就像我这样游玩观赏罢了,有什么事情好做呢?”
黄帝说:“游玩天下,的确不是我们这些人的事情。虽然如此,我还是想请你谈谈治理天下的道理。”
小童不愿说,黄帝一再问。小童无奈,只好回答说:“治理天下,与我牧马有什么两样呢?不过是将那些害马的东西剔除出去也就是了。”
故事以黄帝与小童的对话为背景,本身就有很深的寓意。其意是说,治理天下,说到根本上是不难连一个无知无能的小童也可胜任。如此简单的一件事情,竟然连黄帝这样的圣人都不知道,不但他不知道治理天下的道理,而且七个圣人在一起都迷失了道路,可见他们这些所谓圣人是多么无知。这些圣人之所以陷于无知,原因在于他们要寻找治国之道。治国之道本来就在眼前,本来不用寻找,而他们却偏偏不信,偏偏要找,鬼迷心窍,哪能不迷路呢?
因为黄帝坚持要问,所以小童不得已而回答了治理天下的道理。他说这个道理就是将那些害马的东西剔除出去。其意也是维护天下原本的自然本性,不要将其自然本性之外的东西强加其身。要说治国者的责任,也不过是维护天下的自然而已。这就是本故事的核心意义。
《天道》篇中对治天下的道理做了正面的论述。其文说:
帝王的品格,是以天地为根基,以道德为主导,以无为为常规。
实行无为,支配天下都还有余;实施有为,被天下支配都还不够。正因为这样,所以古人都很珍惜无为。在上的无为,在下的也无为,是在上的与在下的同样品格;上下具有同样品格,那是在下的没有尽到臣子的责任。在下的有为,在上的也有为,是在上的与在下的走着同一条路;上下走着同一条路,是在上的没有起到主导作用。在上的必须无为而支配天下,在下的必须有为而服务于天下,这才是不可更改的治国道理。所以,古代的那些圣王,智慧虽然能包容天下,也不去自己计谋;辩才虽然能驳倒万物,也不自己开口;力虽然在海内无双,也不自己作为。这是为什么?因为他们永远遵循着天地的法则。上天从来不生产什么,可是万物却在那里不断孕育。按照这样的法则,帝王从来不做什么事情,而天下自然成就各自的功课。所以说,神秘莫测,谁也超不过上天;宏大富有,谁也超不过大地;地位尊高,谁也超不过帝王。从这个角度来说,帝王的品格与天地相匹配。这也正是所以能驾驭天地、驱使万物、支配人群的根本道理呀!
世上的事物,根本的东西掌握在上面人的手里,末梢的东西才掌握在下面人的手里;关键的东西掌握在君主的手里,琐细的东西掌握在为臣的手里。号令三军,调动五兵,这是职权中的细事;赏利罚害,使用五刑,这是政教中的细事;礼法度教,形名辨别,这是管理跌久细事;钟鼓之音,旗帜色彩,这是乐礼中的细事;哭泣程度,服饰样式,这是哀礼中的细事。以上五种细事,必须运用精神,精心思虑,然后才能使人们遵从。
像上面这些的学问,古代已经有了,不过却不能作为事物的根本。君做主而臣服从,父做主而子服从,兄做主而弟服从,长者做主而少者服从,男子做主而妇女服从,丈夫做主而妻子服从。这些尊卑主从的关系本是天地运行表现出来的,圣人不过是效法天地而把它们移植于人世。天处上而为尊,地处下而为卑,这是光天化日之下显示出的地位呀;春夏在先,秋冬在后,这是四时的顺序呀。万物的变化,都有萌芽的过程;繁盛和衰败,都是变化的显现呀,像天地这样神圣的东西都有尊卑先后的秩序,那就更不用说人间的世道了。家族之中,崇尚亲近;朝廷之上,崇尚尊贵;乡里之间,尊尚年长;理事处世,崇尚贤德。这就是人间大道的秩序呀。谈论人间之道而不讲秩序,那就不是讲的道。谈人间之道而所谈的又不是所要谈的道,那还谈它做什么呢?
所以,古代明了人间大道的人,先明晓天的本性而后再明晓人的本性,明晓了人的本性而后再明晓仁义,明晓了仁义而后再明晓人的规范,明晓了人的规范而后再明晓形名的关系,明晓了形名的关系而后再明晓顺应次序,明晓了顺应次序而后再明晓宽恕原则,明晓了宽恕原则而后再明晓是非标准,明晓了是非标准后再明晓赏罚方法。赏罚分明了,愚蠢的和聪明的都各得其所,尊贵的和卑贱的都各处其位;贤能的和不贤的都按照自己的本性做事,他们的行为结果必定会有所区别,他们的名分必然由此而定。
按照以上的道理协助在上者,按照以上的道理抚育在下者,按照以上的道理管理事物,以上的道理修养身体,不必使用什么智谋,一定会顺其天然。达到了这个程度,也就实现了天下太平。这就是治理天下的最高道理。
可以看出,庄子的治国理论分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治国的根本原则,这就是无为;第二个层次是无为的依据,这就是天地;第三个层次是无为在人世治理中的具体运用,这就是循序。将这一理论归纳起来,也就是遵循着天地的法则,实行无为的原则,顺应着人世的秩序,任其自然地变化。用《庄子》书中的原话说,那就是“以天地为宗,就是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以天地为宗”,就是以天地为根基,以天地为依据;“以道德为主”,就是以人世自身的本性为主导,以人世自身的秩序为主导;“以无为为常”,就是以无为为常规,以无为为原则。
在庄子看来,之所以要以无为为根本原则,那是因为无为是天地的自然法则,天地本来就是无为的。正因为天地是无为的,所以万物者得以按照自己的本性生长发育,天下才得以和谐相处。如果天地有为,那就会破坏万物自身的本性,就会打乱天下的和谐。天地无知,本来也就不会作为;人类有知,他是可以作为的。不过人的智能和力量是有限的,天下的事物是无穷的,用有限的能力去做无穷的事情,不但不能做好,而且势必做坏,就像拔苗助长一样,起到与愿望相反的效果。所以说:实行无为,支配天下都还有余;实施有为,支配天下都还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