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志于学者,立于学者而言,注重对至上存在的体悟与注重对现世道德的实践,构成了孔子天命思想的双翼。君子的行为若能在天命处找到安身立命的根据,这是对他最高的褒奖与安慰。真正的“知天命”者,并非那些冷静分析天命辞句的人,而是一些真真切切感受到天命脉搏与血液的人。只有对真实领会了天命的虔诚者,才能给他提供有力的心理和精神支持。君子将天命铭刻于心,处处坚持天命信念。当孔子被困于匡时,他泰然处之,并说:“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论语·子罕》)。当桓魋欲杀他时,他说:“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论语·述而》)。君子处处坚信上天对有德者的眷顾。当他的行为面对打击和怀疑时,始终不动摇,坚守天命所赋予自己的正当性,甚至以鲜血和生命来捍卫。正如孟子所说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滕文公章句下》)。富贵荣辱生死皆置之度外,君子的所行所为已不被肉身所束缚,这是一种对自己的超越,一种自由的极致。天命已深深根植于人心,成为圣者、贤者、君子践履行为的本身,已由一时善行流露的偶然,成为汩汩而出的必然。天命之性,性海无尽。儒家成德思想中,还有一点不容忽视,那就是享有大德的人才配担当大命。这不仅是个人功夫的养成,更是对儒者顽强担当意识的养成。孔子一生“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不仅是领会到天命精神的神圣感召而自由自觉地践行,还源于对人、对人世间精诚关怀的爱。
于此,人和天命的关系,亦可表现为自由和必然的关系。人的善根善性源于天赋,是存在于人心之中而支配人的意志行为的一种必然的道德力量,是人全部道德行为的最后根据。故人尽其所能地扩充发扬心中的善本性的过程,也就是体验天命、顺从天命的过程。惟其如此,天,也不是超越的对立面,已和人融为一体。自觉的道德实践意志在人的内心中挺立起来,即所谓的“立命”,将天命直直地树立起来。由纯粹的天赋过渡到自我的直觉体验,预示着人获得了最大限度的自由,“从心所欲不逾距”,一幅自由自得的画面在眼前徐徐展开。如何体验这份自由,如何永远保存这份自由,关键在于人如何在生命中把握天命。
对待天命的三个态度
1.体认天命
天本身是在人之中才具有生命力和决定性,人顺天之性,回应天命,是人之为人的生存意义和天职;对天命的认同和领悟,意味着天人之间积极,亲和关系的建立与确认。这是对天命之性的承接与顺从,是人对其自身使命的自觉。孔子将天命与人为的结合达到了高度的统一,将天命意义的昭显体现为圣人道德智慧的昭显,这种统一是通过“知”的体认和“畏”的实行来实现的。“知”,不仅是认知之知,而且是实践之知。“知天命”即体现天命蕴涵,因为知的转换,天命才能由外在地他律化为内心的自律,踏踏实实在人心寻一个安置处。换言之,天命即人生,天命的意义便体现为人生的意义,天人合一即天命与人生的合一,所谓“体天理立人极”的意义便在于此。以人生践履天命是孔子思想的核心,也是儒者的基本精神。知天命的过程便是体认天命的过程,用自己的一颗心去体验认天命。体认天命的过程是人心血的付诸和生命的实现。
孔子说:“天生德于予。”(《论语·述而》)。天生德贯穿于人心的就是仁。“仁”是孔子思想的核心,是孔子内在人格魅力的完全展现。圣人的内在力量,它来自思想的完整和道德的正直。仁道,从本质上来讲就是人道,它的实现依赖于人的运作,体现了人性的真实,天命的真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体仁就是体天命,知仁就是知天命。如前所述,孔子从志于学、立于学、不惑到知天命,经历了一个由学到知的过程。“君子学以致道。”知天命的第一步便是“学”,在孔子看来,学不仅是获得知识的关键,也是行美德和过好人生的关键。孔子求学问道的精神是令人钦佩的,他告诉弟子要“不耻下问”,自己也“入太庙,每事问”(《论语·乡党》),还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论语·述而》)等。他的学问成就也是得到社会认可的。而且他也正是通过学习达到了道德的圆融,能够远诱惑、不生疑、知天命、明人世,最后通向道德的自由,将先在和内在统一。学问求知在孔子仁的思想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在求学问道的过程中,追寻人生的意义,参与人格的自我培养。学习是自我在人生中与世界交流的过程,思考一生中所遭遇的事物,思考生命与宇宙的意义(立于学、不惑),达到仁的理想,学习的基始在于君子的仁知仁觉。“它(学)发于理想,走向目标,是自我修正、自我整合、自我组织、自我创造和自我完善的过程。”于此,凸显了体认天命的理性智慧,学是体认天命的基本条件。天命所赋予人的德性是具有认知和辨别能力的德性之知、天德良知的,德之中本身就蕴藏了道德理性的认知能力。通过学的深层积累,而领悟到人能通过其自身所禀有的能力,积极地回应天命,有意识地修德践德。如果一个人的内在意识被蒙昧、怨恨、恐惧、无知所占据,一颗原本清亮透澈的心,始终也开显不出来,如明珠蒙尘,发出的光亮微乎其微。“子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论语·雍也》)。一个人只有依据生命的自觉及对生命资源的自知,才能以自由的意志去追寻人生中的道德目的,其结果是交织着理性价值与道德价值的完美人格。只有在这样的意义下,学不仅是知,而且是为,是探究生命旅程的开始。学、知不仅有理性的意义,而且还是一种道德良知的认知。有了这样的认和知,价值的知才能转化为价值的力量,学而后的知才能达到道德的目标。通过学来获致的知是以德行为导向的,是一个实践道德的过程。这样的“学”,是基于“仁”的自觉。
“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论语·尧曰》。知天命与否,是衡量一个人生命价值的标准。“知天命”,认知了天之所命,也就是认知人的本性,并能自然地发挥及实现人的本性以臻于至善。惟其如此,对天命的践行是立足于人世生活的,是有志于成为君子的人能够运用自己的道德理性能力所能企及的。在《论语》中,“仁”的展现是全方位的,涵盖内容是多方面的。“仁”不是高高悬挂在天上的,孔子说:“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先进》)。仁是内涵于人的能力,而且是任何人应该做的原则。它是求仁者所欲求的,基于对仁的价值自觉和选择仁的自由意志。“仁作为价值主体内在的精神状态的反应,是实现理想人格过程中最重要的价值标准和内在动因。”它立足于学,也扎根于日常言行,由生活的一点一滴来开显。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颜渊》)、“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仁者爱人”(《论语·子路》)、“观过斯知人”(《论语·宪问》)等等。仁的养成,并非一件容易的事,需要长期的修养与锤炼,修己成仁,修己便是道德的涵养与理性的充实。
在孔子那里,仁是最根本最重要的道德理想状态,仁是“天地之大德”,是人心与天道的最终统一。天命内化于人道中,以人性这种形式来实现,消除天命与人世的疏离,仁就是体认天命的真切实在。
2.敬畏天命
人最初对天的敬畏,源起于天的存在和力量。天,自始起便具有自然与超越的二重性,代表一种无所不在的自然存在和覆盖万物的宇宙秩序。在天的临照下,人是孱弱与渺小的,自然力量的无边化成了神格力量的无边,人最初向上天的顶礼膜拜,是对神性的尊崇。相信天的创生力、明辨力、赏罚力,世人往往对天有最高的期望:“惟天监下民,典厥义,降年有永,有不永。非天夭命,民中绝命。民有不若德,不听罪,天既孚命正厥德。”《尚书·商书·高宗肜日》)。无论超越的人格神存在与否,丝毫不能作为否认人类对天的这种最早崇敬之情的依据。由对天的感激崇拜之情,到庄严而神圣的祭天仪式,事天而致福佑,正因为人的敬意和诚意,才能迎来神的降临。人神同在,是对人的虔敬之心的一种最好的回应。人对天的虔诚,是一种神圣而崇高的感情,在参与祭祀的人毕恭毕敬的活动中显应出来。说这种敬畏之情是宗教情怀也罢,是信仰也罢,这是人对天最早最初的肯定与回应。
然而孔子对天命的敬畏,虽不乏带有上述情怀的痕迹,但这种色彩早已淡去,更多的是对最高原则与理想的敬畏。此时的天命,是出自于“德化之天”的,它作为人类社会的道德之源,是至善的完满,自为自适的道德实体,也是人之为人的道德的权威督导。人首先作为有限的存在者,然后才有幸成为有限理性的存在者。穷尽毕生之力,无论是把握何种生命的原则和心灵的成就,总是受到有限性的束缚,这是人之为人始终无法超越的。而人对天命的践履,却始终是一个无限扩展的区间。此种敬畏,是有限者对无限性的敬畏,也是有限者向无限性全力进近的响应。正因为人知道了何为无限,才产生出了对无限之为无限的敬畏;正因为有了这样的敬畏,无限才永远昭显为无限。在天命面前反观自身,无论作为肉体的存在者,还是作为精神的存在者,面对自己的缺陷,人都感到自己的渺小,有了“自叹弗如”的谦卑。敬畏是带有非强制性意义的,是人自由意志选择的结果。天命在人世的聚焦便是圣人,圣人是道德的圆融者,文化的自任者,在他那里,天命和人道由于他个人的禀性而得到融会贯通,带来的成果和建树是显而易见的。人们在钦羡、崇敬、仿效圣人的典范中,在心灵里找到了契合点,自由自觉地产生了认同。面对孔子道德与知识的高深,颜渊喟然而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乎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论语·子罕》)。子贡也说:“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和其可及也!”(《论语·子张》)。有圣人的光辉人格在前,人不由自主产生敬畏与谨惧,若人连这一丁点儿的自觉都没有,那便是连最后一丝自知之明都沦丧了。君子谨言慎行,如果没有知天命之知做根据与基础,那么,怎么会产生内在的约束与自律?
《周易》有天、地、人“三才”之说,《易经》中的卦是将代表着天、地、人的三画两两相对。三才之道通过天、地、人组成一种和谐而稳定的秩序,由人自己的能力,在天地中攀援,是人存在的意义与目的所在。《中庸》里说:“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论语》里说:“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泰伯》)以天地之广大来喻人道德之高尚,只有这样的人才能配享天地。孟子说:“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而。”人人都禀有天命之性,只是体现的程度不同,圣人就是完全体现了天命之性的人。孔子称赞颜渊“三月不违仁”,那是因为仁是根植在天命与天性之中的,有德行的人生怕自己的行为无意中戕害天命。可见,圣人与普通人的区别就在于体现天命之性的境界高下而已,人人都有成圣成贤的潜能。对天命的肯定是对人自身的肯定,对天命的敬畏就是对人生命的敬畏,对人本身的尊重。这样的敬畏之情,绝非某一力量强加可得,而是来自一颗自由而道德的心。
3.持守天命
人立志顺天知命,做一个顶天立地大写的人,最终落实于自己的道德实践,切实地将天命之性给予妥善的安置。仁是内在于个人生命的必然根源,也是个人生命的引发力量。但它敛于内,尚未完全地表现为天命的外在发用。它所应该面向的是如何在现实的生命中得到确立,精神上的体验是完全不够的,更重要的是在行为中确证自身。“克己复礼为仁”(《论语·颜渊》,礼是仁的外在表现,“礼者,履也”。孔子认为,君子获仁,不仅止于自己的人格养成,还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仅是个别生命的完成,还应是群体生命的成全。君子的仁,应在自己的周围泛起涟漪。礼是联结仁与外在世界的纽带,它是制度文化的构成,文明的基本模式。对于人类所特有的美德与力量而言,依礼而行的能力和意志乃是非常重要的。“一曰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矣。”(《论语·颜渊》)。因而礼是成就道德人格的必然要求。“礼是制度性的,也是法则上的厘订,可以说是仁之用,在人的分际中谋取和谐,在和谐中掌握分际。”礼在孔子那儿具有神圣性与实效性,礼由仁而发出,是活动与灵动的,并非那些陈旧死板的繁文缛节,那样的礼,贫乏空洞,徒具形式,缺乏精神。礼,一般可以分为三个层次来理解:1.指行为观念上的;2.行为礼节上的;3.典章制度上的。在《论语》中,孔子对“礼”的诸多描述,组成了一幅礼乐升平、其乐融融的图画。这表明了人的道德是在人际交往的具体行为中实现的,这些行为是得到人际交往所认可的,是对人与人之间相互尊重的表达,礼是成就道德人格的必经门户。
君子对天命的持守表现为对礼忠诚与坚定的践履。持守,首先是思想主体精神上对天命的恭敬状态,再是行为上的谨慎与收敛。天命,内驻于心,由内至外的推发出来,体现为行为上的真、善、美。说它是真的,是因为那是天命之性的自由发落,是君子心灵深处的本真意愿,不为外物污染和蒙蔽。说它是善的,是因为它“从心所欲”,促成自己行为的动机,符合道德的善与智慧。说它是美的,是因为行为主体所带来的结果,不构成妨碍他人的障碍;“不逾矩”,且仪态与步骤本身就是美的表达;使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更加和谐与融洽,昭然有序。若仁是基于对天命内在的自悟与自觉,而礼则化为天命的外在发用和制约。若君子不慎被外物所惑,内心的主旨偏离于“仁”,那么,在行为上也表现出对“礼”的违背。
礼的典章制度和礼仪礼节,至少能在某种程度上给予及时的匡正,将“仁心”扶正。所以说,君子是礼行为忠贞的持守者与执行者,重视礼的外在约化与礼内在精神的创造性、灵活性并举。最明显的是孔子对祭祀的虔诚与慎重,“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论语·八佾》)。孔子要求在行礼时身心俱在,发挥礼的真正精神,才能体验到神的同在。这样的行为与体验是强迫不来的,做作表现不出的。“真正礼仪的‘发生’,则有一种自发性。”“八佾舞于庭”、“三家以《雍》彻”都遭到了孔子严厉的批评。“因为这样的行为违反了礼的规定,不仅没有表现出礼的真正精神,相反,使礼受到了侮辱。因此,礼的力量,除了完全受到尊重,否则就不可能得到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