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蒽蒽
那位瘦瘦的女老师对我说那句话时,是在2001年12月12日的中午。当时,她的脸被寒风吹得红红的,她嘴唇很干燥,嗓子都嘶哑了,但是她还是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把那句话镂进了我的灵魂里。
楚老师的最后一堂课
那一年,我读大二。因为自恃聪明,我的大一时光几乎是在一种“混”的状态下度过的。一年里我并没有像别的同学一样踏实地学习,而只是在期末考试时使劲儿K书。因为读的是文科,功课即使跟不上,只要K书K得到位,考试一样会拿好成绩。平时的课程,能逃就逃。
一个星期一的下午,我正准备逃课,同寝室的女孩告诉我,这一节课是一个姓楚的女老师的。根据前面几次的经验证明,楚老师特别不好惹,而且人也很怪,要是谁不听话,她绝对不会给面子。“所以啊,你还是去听听这最后一堂课吧。”同学好心地建议我。
我只好拿着一本从未翻动过的《伦理学概论》,走向了文科楼三楼的阶梯教室。
那是双节连上的一堂课,老师没有点名,她站在讲台上,声音不大,但自有一种威严。她穿着普通,但很精神。她长得并不漂亮,可我不禁看呆了。后来我明白,那就是人对人的感染,美对审美者的感染,而当时我浑然不觉,只是认为她特别。
她说:“看来我不必点名了,你们今天是来得最齐的一次。”同学们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
“因为今天会划重点是吗?但是,我要遗憾地通知你们,我是绝对不会给你们划重点的。”
她用眼睛扫视着每个同学。
当她看到我时,我的身体竟然微微一震。这双眼睛好明亮啊,它照得我低下了头。
然后,楚老师从她的公文袋里拿出一叠纸,发给我们每一个人,她说:“这一节课我们不在教室里上,我要你们大家走到外面去,把这张问卷都填好,返回给我。你们可以几个人一组,也可以一个人单独行动。”
这是一张伦理学的普通调查问卷,要求我们调查的是社会上不同职业、不同身份的人对于幸福的看法。当他们谈完后,我们要如实记录,然后统计出结果。
这真是一项罗唆又讨厌的调查。我同大家一起走出教室的时候,就已经决定放弃这个问卷了,我坐在校门口一个背风的地方,随便编了几个人物、几种回答方式,然后统计出结果填在表格上。填完了我满意地笑笑,真是天衣无缝啊。
把粗糙的灵魂磨出光亮
吃饱了饭,我看到外出调查的同学开始陆续回来。我随他们向文科楼的教室走去,这时,身后有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把你的调查结果给我看看。”我回头,是楚老师。
我把问卷递给他,她看了看,说:“按照经验,如果一张问卷做得非常工整漂亮,连修改的痕迹也没有的话,可能这张问卷就不是来自辛苦的调查,而是自己的臆造。”她明亮如寒星的眼睛看着我,把我看得想往后退。她说:“这个调查我也去做了,喏,你看看我的。”
她拿出她自己的那张问卷,我看到,问卷的纸张已经皱了,上面还有修改涂抹的痕迹,字体也歪歪扭扭。那是一个认真的人,站在寒风里,问一个个路过身边的人,你认为幸福是什么,而随时记录下来的答案。
等大家都回到教室里坐好,楚老师低着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她抬起头,说:“我一直记得,在我还是大学生的时候,每一堂课,大家都会把教室坐得满满的,有时候,甚至有的人没有座位要坐在台阶上,那是因为外系的同学也挤了进来。
“那时,老师宣布下课的时候,我们总是把他围住,问他各种各样的问题。那时,一门课我会记下整整四大本笔记!
“我们去做社会调查,每走到一个街口,遇见一个人,我们都会欣喜若狂,因为我们即将得到真实的资料。那时的我们,只懂得一个词:认真。”
楚老师讲到这里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眼睛湿了,刚才被寒风吹得嘶哑的嗓子也哽咽了。“别以为认真是一件无聊的事情,其实,认真,它就好像一块磨刀的石头,可以把我们粗糙的灵魂磨出光亮,让我们的聪明变得更聪明,智慧变得更智慧;而投机取巧,则是灵魂上的苔痕,它的扩散,只能遮蔽我们的未来。”
她说话的声音虽然很轻,但我们一字一句全都听进去了。
同学们鸦雀无声,大家纷纷拿出笔,记下了这一句话。
我也拿出我的笔,在我空白的本子上记下了这句话。这是一年来,我听讲的惟一收获。可是,楚老师的课已经结束了,她合上书,擦掉黑板上的字迹,转头走出了教室。
我忽然哭了起来。就在2001年12月12日的中午11点50分,我在几百人的阶梯教室里失声痛哭。谁也不知道我在哭什么,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到底是因为难过、触动、焦急,还是悔恨。
大概是悔恨吧,我错过了楚老师的课,也错过了那么美好的一年——可以认真并且应该认真的一年啊。
“认真,它就好像一块磨刀的石头,可以把我们粗糙的灵魂磨出光亮。”
这句话就像一把坚硬的长剑,一下子刺中了我的心。
不过,还好,我没有错过楚老师的最后一堂课,我还没有蹉跎得更久。大二以后,我开始做一个认真的人,直到现在。
因为,我永远记住了那句话,并且开始用它磨炼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