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牧野神宫
蒙面人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老农的手生生插进了他的身体。
他抬头，看着楚无常道:“此时此刻，我也终于可以肯定，百不忧的确已经死了。”
百不忧死了，否则一个活着的百不忧绝不会看着老农死去，看着管潮生拼命。
蒙面人眼中一抹轻蔑，看着那低矮的土坟，道:“江湖中最聪明的人，你已死了，而我还活着，所以，你就在天上好好看着吧。”
楚无常把管潮生交给小马哥，一步步上前。
八把刀还在。
公孙祁也向前。
陈婆婆忽然笑了起来，她觉得楚无常和公孙祁很好笑。
楚无常和公孙祁都已经受了伤，而这八个刀客却还是好好的，更何况，还有陈婆婆。
小马哥呆呆的看着，忽然把管潮生放在地上，走上前去。
他看着蒙面人，一字字道:“百不忧已死，你杀了他们也没有用，不如我跟你走吧。”
蒙面人冷冷看着楚无常:“管潮生很好，可惜如果我不进他的域，他就伤不了我，而你，倘若正面决战，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楚无常点头，道:“我们合两人之力，拼着一个重伤的代价才伤了你，你很了不起。”他继续道:“可是，你也已经受了重伤，倘若我拼着性命，未必不能把你留在这里。”
蒙面人冷笑:“管潮生还等着人去救，任红尘还等着人去找，这个年轻的小家伙，也没有必要做你的陪葬。”
楚无常道:“所以，我只想知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蒙面人道:“我可以满足你，实际上，我们都来自‘暗河‘。”
楚无常道:“暗河?”
蒙面人道:“剩下的，就凭你自己的智慧了。”他对小马哥道:“过来。”
小马哥走了过去。
蒙面人道:“扶我。”
小马哥扶着他。
公孙祁握紧拳头，想冲上去，可是楚无常拦住了他。
蒙面人道:“候！”
八名刀客一起收刀。
蒙面人道:“希望你们三个不要死得太快。”然后就走了。
小马哥扶着蒙面人走了。
公孙祁道:“为什么?”
楚无常知道他问的是为什么不和这些人拼命，为什么不为老农报仇为什么要让小马哥跟着这些人一起走。
楚无常没有回答他，就已经倒了下去。
公孙祁扶着他，却发现手上全是血。
楚无常黑色的衣服下，是不停流出的血液。
两名一流刀客用生命换来的伤怎么会轻?而且，楚无常最后的那一掌全力施为，更是震动了血脉。
原来楚无常已经没有再战之力。
…………
……
小马哥坐在马车中，怔怔看着闭目养神的蒙面人。
他不清楚蒙面人为什么这么在意自己，也不清楚蒙面人怎么放心自己和他待在一起，自己会去到那里，会遭遇什么。
不过，自己总不会死的，因为倘若蒙面人倘若要杀自己，那自己早已经死了。
现在，这个蒙面人就要死了。
蒙面人气息虚弱，看起来已经接近一个死人。
这样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连一个婴儿都不如。
小马哥的鼻尖渐渐冒出汗，呼吸慢慢变快，他的心很乱，他记起了柳州破庙前那块被他一掌击碎的石头，记起了大傻哥闪闪发亮的眼睛。
他自己的眼睛也很亮，此刻更亮，倘若如以前的人们所说，他的眼睛像毒蛇，那么此刻他就是一条蛇。
他握紧拳头，静静听着车外的声音，除了陈婆婆偶尔传来咳嗽的声音，就只有沙沙吹过的风声，车轱辘碾进泥土的吱嘎声，那八名刀客，就像不存在一样，什么气息都没有，杀人的时候，他们是八把凌厉的刀，此刻刀已在鞘中。
小马哥的拳头慢慢提起，他知道，自己的拳头很有力，比掌更有力。
他相信，此刻命悬一线的蒙面人一定挨不住自己的一掌。
老农用性命去换，管潮生用性命去搏，楚无常只能无奈的看着对方离开。
而此时此刻，他自己只需要一掌，就可以为老农报仇，为管潮生报仇。
可是他的拳却重如泰山，提了起来，却只能艰难的向前推进。
蒙面人的眼角，仿佛永远带着一抹嘲笑，嘲笑天下人。
他虽然睡着了，这抹嘲笑却还在。
就像在嘲笑小马哥的怯懦。
小马哥的拳头凝在空中，一动不动。
大漠中，偷羔羊，猎人钉于树，三日险绝；京城门，少年驻足，甲士扬鞭；西湖岸，慕美之意，赢得拳打脚踢。
他的眼前闪过那些熟悉的画面，就像与这个世界进行最后的告别。
他本身与这个世界没有多少交集。
他的手继续下落，终于，落在了蒙面人的脖子。
他舒了口气。
蒙面人的眉微挑。
小马哥的手就像轻轻的放了下去。
小马哥的手，凝在空中太久，竟然酸疼无力，就像自然下落，完全没有了力量。
蒙面人还是好好的。
只不过，小马哥还在车中，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
当他再次举起手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一股冷冽气息袭进车内。
是杀气。
蒙面人一挑眉，车外几个刀客就已经有所察觉。
小马哥收回手，怔怔看着。
小马哥一直待在车中，一直看着这个蒙面人，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出了一身汗。
直到三天后，马车才停了下来，小马哥不知道已经到了那里，只是一路路况变化极大，从他的感觉上，就像从大城市中驶到了穷乡僻壤中，他也曾想下车看看，可是被两把刀逼回了车厢，连上厕所，也都要蒙着眼睛，除了一个不知姓名的老大夫，其他人他再也没有见过。
此刻，马车终于停了下来，他揭开帘子，这一次，那两把长刀没有再挡他，他跳下马车，眼前一片巍峨雄山，重岩叠嶂，古木参天，远山中，隐隐有座朱红的殿宇。
八个刀客此刻竟已不知道去哪儿了，路旁闪出几名行动健硕的汉子，单膝下跪，恭请到:“小姐得知先生受伤，特地吩咐小人在此等候，前方道路不通，请先生下车步行。”
三天来，蒙面人没有说过一句话，精神极差，此刻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也走了下来，道了句:“前方带路。”
小马哥就跟在他身后。
前方路极平坦，全用花岗岩铺就，两旁种植着不同的花卉，花香袭人，粉蝶四处乱舞，这样一条路，本来只应该存在于豪富之家的后花园中，而此刻，却真真切切的出现在群山之中。
小马哥看着两丈宽的路，不知道这样的路为什么不通，倘若这样的路都不通，只怕世界上再也没有能通的路了。
道路直通隐在群山中的殿宇，殿宇辉煌，琉璃瓦，雕金柱，极尽奢华，殿宇极大，除左右二殿，中间还有一个大殿。
带路的汉子也已经退了下去，站在高大的朱门前，小马哥忍不住道:“这是什么地方?”
蒙面人道:“牧野神宫。”
走进大殿，空无一人，却摆满了一桌酒食。
酒是京师最好的白玉酿，香醇而味厚，碗是汉代羊脂玉所成，温润而色和，就连桌布，也是上好锦缎，凳子颜色深红，乃是檀木，珍馐琳琅，香气醉人。
在历经三天的奔波后能有这样精致而美味的一餐，实在是世界上最舒服不过的事。
小马哥走了过去，熊掌，鱼翅，鹿茸，虎骨，火上驴……不但食材名贵，观其色香，掌厨者技艺之精深，实在也是天下一等一的了。
蒙面人轻轻揭开脸上的黑布，露出他的脸。
这是一张很平凡的脸，平凡的中年人的脸，平凡到放到人群中你绝对认不出来。
他坐下，对小马哥道:“你也坐下。”
小马哥猜测过蒙面人的无数脸型，或大奸似忠，或大伪似真，因为这样的脸，才配得上蒙面人这样的行事，他从未想过会是这样一张平凡的脸。
蒙面人道:“这里有世界上最好的熊掌，世界上最好的鱼翅，世界上最好的鹿茸……此刻，已经都属于你了。”
小马哥道:“属于我?”
蒙面人道:“当然，也属于我，所以，此刻你可以把肚子填得饱饱的，因为过了这一顿，你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吃到这么好的东西了。”
小马哥道:“这么好的东西，自然不是时时刻刻都能吃到的，只是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你难道不觉得有些诡异么?以我之见，这些酒食也必然……”他刚想说“有毒”，蒙面人已经把碗里的酒全喝了下去，同时夹起一筷子火上驴，吃了下去。
他面无表情，就像在做一件极平常的事，仿佛这些珍馐与馒头白粥毫无区别。
小马哥也动起手来。
等到小马哥吃饱的时候，他终于看见了其他人，两个很熟悉的人。
小洁和小姐。
原来，这对奇怪的主仆就是这里的主人。
蒙面人起身，微躬身子，道:“见过小姐。”
小洁似笑非笑，道:“诸葛先生，你可还吃得惯么?”
蒙面人道:“幸蒙小姐赐宴，属下感激不尽。”
小洁向小马哥道:“你就是上次坏了我家小姐大事的哪个小子吧?怎么，你这回终究是逃不了吧。”她转而道:“诸葛先生，你把这小子抓回来了，很好，只是，百不忧……”
诸葛先生道:“百不忧已经自杀。”
小洁道:“那先生知道任红尘的下落么?”
诸葛先生道:“属下不知。”
小洁道:“楚无常也没抓回来?”
诸葛先生道:“没有。”
小洁道:“先生受了伤?”
诸葛先生道:“没有。”
小洁道:“既然如此，先生可自去领棍，先生劳苦功高，可由三百棍减到一百棍。”
诸葛先生道:“属下没有完成任务，不敢劳小姐挂怀，甘愿受棍，不敢少受。”
小洁看了看小姐，小姐面无表情，小洁乃道:“很好！执棍士，施刑。”
小洁刚刚说完，就不知从何处走来二人，诸葛先生跟二人出了去。
小马哥道:“我呢?是杀还是刮?”
小洁笑到:“你看我家小姐像那种动不动刮人的人么?”
小马哥知道自己已在龙潭虎穴中，没有逃离的可能，所以不怕，直接到:“像。”
小姐忽然道:“你不怕我?”
小马哥道:“怕。”
小姐道:“那你怕不怕死?”
小马哥道:“怕得要死。”
小姐道:“你帮我做一件事，我让你活，你做不做?”
小马哥道:“不死当然好。”
小姐道:“从今以后，我要你把诸葛无知的情况，一丝不漏告诉我。”
小马哥道:“当卧底?”
小姐道:“不错。”
小马哥道:“我有什么好处?”
小姐道:“没有。”
小马哥道:“那我为什么要做?”
小姐道:“不做，就死。”
不做，就死。小姐的声音极冷漠，极无情，极肯定。
小马哥道:“成交。”
小姐冷笑道:“不要答应这么快，至少，你得先活下来。”
小马哥道:“我可不可以问一个问题?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小姐道:“你只需记住，你从现在开始，就只忠于我，倘若你能活下去，一切你都会知道的。”
“最后一个问题，”小马哥道:“诸葛先生为什么叫无知?”
小姐道:“或许你应该去问他妈。”似乎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太好，小姐的嘴角微翘，露出一抹笑意，只可惜，太短暂。
诸葛无知进来的时候，脸色苍白，裹着厚厚的布，血浸湿了伤口处厚厚的布。
他不卑不亢，道:“谢小姐。”
小洁道:“诸葛先生乃是栋梁砥柱，还请好好保重身体，先生先去休息吧，这少年乃是先生所抓，也交由先生处理。”
诸葛无知进入自己府邸的时候，终于忍耐不住，倒在门口。
前些天在车上看病的老大夫跑出来，号脉而大惊，忙将诸葛无知扶进府中。
老大夫问小马哥:“先生在挨打之前，吃了什么?”
小马哥据实回答:“熊掌，驴肉，鹿茸，虎骨汤……”
老大夫脸色惨白，道:“小姐忌讳先生实在……太深了。”
小马哥道:“怎么了?”
老大夫道:“先生创口本来在心脉左近，我在车上堪堪止住尚未痊愈，宜食清淡，而熊掌鹿茸皆巨补之物，先生吃了这些，血流不止，躁而不实，再加上一顿杀威棒，创口迸裂，此刻血流过多，故而昏迷，最要紧的，还是我先止血，只是此刻药力所致，血液奔腾，唯有用毒。”
小马哥惊道:“用毒?”
老大夫道:“先生血流不止，倘若继续如此，生命必危，只有用毒药使其血流变缓，先解眼前之急。”
老大夫去准备毒药，小马哥站在大厅之中，不发一语。
勾漏的右手，居然直直刺进了诸葛无知的心脉所在，这偏差的分毫，还是诸葛无知最后奋尽全力才堪堪避让开，最奇怪的是，小姐与诸葛无知之间有着裂痕，似乎很想要诸葛无知的命。
一路之上因为忌惮那八把长刀，小马哥一直不敢动手，而此刻观察到的这个裂痕，让这个心智本成熟的少年心中多了些别样的想法。
这个奇怪的宫殿很奇怪，似乎没有一个人存在，但是每个人又都会在他们该出现的地方出现。
所以小马哥已不抱逃跑的希望。
他坐在大厅椅子上，慢慢喝着桌上的茶，渐渐天已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