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壮士无忧悲烈处,勾漏勇无俦
山之高兮无撵,途之泞兮无烛。
相将陇上兮,泉甘而土沃。
勤吾四体兮,分吾五谷。
三时不害兮,饔飧足。
乐此天命兮无荣辱!
管潮生赶到无忧谷的时候,耕地的老农还唱着这首他熟悉的歌,只不过曲调已经变得悲怆而落寞,无忧谷已经挂满了白幡。
白色的招魂幡。
老农是无忧谷除百不忧之外唯一的活人,而此刻,想必老农已经是无忧谷唯一的活人。
管潮生拼命的赶回无忧谷,此刻却停在了谷口,似乎不敢进去。
楚无常等三人看着谷口落寞的管潮生,也看着谷口的白幡,心中猜到了些什么。
老农走出地来,向管潮生道:“先生让我告诉你,只有死亡,才是真正的高卧,也只有死亡,才是真正的解脱。”
只有死亡,才是真正的高卧,也只有死亡,才是真正的解脱。
管潮生能明白百不忧怎么会死,当一生给人解决问题的人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的时候,或许这也是最好的结局。
一个不败的人,一旦败了,他的结局就只有死。
江湖上曾有一个很出名的杀人名医,“医一人杀一人”就是他的生存之道,最后遇到一个无法治愈的病人,他就把自己杀了。
管潮生一步步走进谷去。
谷既不奇,也不俊,但是景色有些清幽,颇有返璞归真之意。
竹篁依旧,鸟声依旧,管潮生的心越来越沉重。
竹篁之前,一个低矮的土坟。
百不忧的一生不可谓不传奇,他本身就是一个传奇,他揭开了沧州那个六扇门群雄束手的案子,连奔十三州,救下了被人追杀的郭奋遗,还找出了扶桑伊贺谷混入中土的奸细……江湖上的人都说,他才是真正的江湖百晓生。
高卧先生的来源,本来就是不忧出手,君可高卧的意思。
管潮生真到了百不忧的坟前,反而平静下来,他对着这座低矮的坟磕了三个头。
楚无常三人立在一旁,不知作何言语。
难道他们终究是迟了一步,百不忧先遭他人毒手?
管潮生的脸上很平静,他站起身来,道:“家师乃是自杀。”
公孙祁道:“自杀?”
管潮生道:“不错,所以我一定要把任红尘找出来,问一问他到底是有怎样的难题,逼得家师吐血而亡。”他肯定百不忧是自杀,除了老农告诉他之外,也是因为他极自信,他相信只要他的师傅不愿意死,江湖上就没有人可以让他死。
楚无常道:“原来你就是高卧先生那个不知姓名的弟子。”
管潮生道:“家师遣我出谷,说任红尘已经死在你的手中,所以我来找你。”
楚无常道:“想必当时百先生就已经知道那个他无法解决的难题。”
管潮生道:“此刻家师已死,关于任红尘的所有线索,可以说都已经断了。”
公孙祁道:“或许这个谷中会留下些什么的。”
管潮生肯定的道:“家师平生算无遗策,他既然不想让我参与这件事,那么他就绝不会给我留下任何线索。”
公孙祁道:“既然如此,那我们怎么办?”
管潮生道:“等!”
公孙祁道:“等?”
管潮生道:“不错,如今之计,我们只有等,等在这里,观察着江湖上的风波,只有这样,才有机会披斩这个谜底。”他坚定的道:“而且,我相信那个神秘的组织与这件事一定有关,说不定就是那个可怕的难题,天下三奇素来有恩必报,这件事他们一定会追查到底,我们只要等着,等着狐狸露出尾巴。”
小马哥忽然道:“而且,过不了多久,那个组织的人,就会到这里来的。”
…………
他们四人刚到不久,第二波人就已经到了。
除了陈婆婆之外,还多了一个黑衣蒙面人和十个刀客。
十个刀客,倘若放到江湖上,他们一定是数一数二的一流刀客。
可是他们不曾出入江湖,江湖上没有他们的名号,这十个一流的使刀高手,竟然像是从地上冒出来的。
可是在楚无常等人看来,这十个人简直是从地狱里边逃出来的。
十个刀客,个个都有一张漠视一切的脸,还有一身浓郁的血腥气。
只有长年杀人的人,才会有这种血腥气,比如侩子手,可是他们比侩子手多出了一样气,杀气。
十个人都向外散发着杀气。
楚无常等人没有想到,来的竟然是这样一队人。
倘若知道,那么他们肯定留都不会留,直接出谷。
当这十一个人走进不忧谷的时候,惊起了一林的鸟。
而这十个刀客的首领,那个黑衣蒙面人此刻正和楚无常对峙着。
“听说你的武功,在江湖上已经算是佼佼者。”黑衣蒙面人道。
楚无常道:“我这样的武功,在常州城中还过意得去,可是到了江湖上,就只能算个普通角色。”
黑衣蒙面人道:“你的武功,足可以排前九。”
楚无常道:“哦?”
黑衣蒙面人道:“任红尘,百不忧,商不平商少鸣,袁展图,还有那个奴隶毒残,蜀中唐无影,万马堂马神龙,加上你刚好九个。”
楚无常道:“你错了。”
黑衣蒙面人道:“哦?”
楚无常道:“‘苍山负雪,明烛天南‘,苍山梅负雪和天南夜明烛,这两个人才是最强者。”
黑衣蒙面人道:“可惜,这两个人虽然还活着,却已经像两个死人,都不再管世间事,所以不用再算。”
楚无常道:“天下三奇,战无不胜,平生未见一败。”
蒙面人道:“联手对敌,胜之不武,倘若逐个击破,易如反掌。”
管潮生道:“阁下对江湖如此了解,想来不是无名之辈,莫非与阁下有一张见不得人的脸,所以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蒙面人道:“想必你就是百不忧那个藏着掖着的弟子,可惜你比他太差,这样的激将法用得更差。”
管潮生不说话,只是冷冷看着他。
蒙面人道:“在门口挂几条白绫来诈死这样的手法实在太拙劣,高卧先生倘若只有这一点手段,那么实在让人失望。”
小马哥指着百不忧的坟道:“不忧先生的坟墓就在那里。”
蒙面人道:“你就是那个救走这只病猫和楚无常的小子?”
小马哥挺起胸,抬起头:“不错,只是我救的不是病猫,我也不是小子。”
蒙面人道:“你跟着楚无常没有什么前途,不如你跟着我,我会让你像这些刀客一样优秀。”
小马哥道:“向他们一样很好么?冷冰冰的铁块一样,已经不像是个人。”
他刚说完,忽然就感觉有点冷。
楚无常站在他的身前,他才不冷了。
蒙面人道:“我经常杀人,可是今天我不想杀人,所以先放你们一马,可是你们最好把百不忧交出来。”
管潮生取出他的萧。
他的萧就是他的武器。
他取出武器,说明他已经准备好战斗。
蒙面人道:“你很愚蠢。”
管潮生道:“人生在世,总是要做些愚蠢的事的。”
蒙面人道:“候!”
十个刀客迸发出凛然杀气,已经锁住了场间的四个人。
楚无常突然出手,直取蒙面人。
蒙面人退后,迎接楚无常的是两把长刀,刀势凌厉,楚无常掌如流云,空手入白刃,横切两人胁下。
与此同时,另外两把长刀也已经劈了过来。
公孙祁挡住了其他的刀,管潮生的萧接住了这两把刀。
楚无常已经拿住两人,把这两人扔了出去,与此同时,立即回身,替公孙祁接过那些刀。
公孙祁一把提起小马哥,扔出这些刀客的圈子。
楚无常大喝:“走!”他叫小马哥走。
小马哥落在地上,倔强的回头。
管潮生道:“倘若我们死了,你还得替我们报仇!”管潮生的萧就像一条游动的龙,没有一把刀落在他的萧上,而他的萧却不断逼退那些刀。
小马哥立住,眼眶微湿。
楚无常三人的突击,只是为了将小马哥送出这些刀客的包围,他们三人心照不宣,因为他们都知道小马哥虽然有一身内力,却还远远没有成长起来。
蒙面人向着小马哥走了过去,道:“你跟我走,我留他们一命。”
小马哥的眼里,正映着三人被围攻的情况,十把刀,刀刀高绝,纵然是梅负雪夜明烛,也未必能轻身而退。
小马哥正想答应他,林间忽然传来一声长啸。
一个灰色的身影,直袭蒙面人。
这人来势极快,从小马哥身旁掠过的时候,小马哥感觉到一股劲风。
蒙面人一个鹞子翻身,避开这人的冲势,未及落地,就已经一掌向着来人打了过去。
来人立定,横手招架,小马哥也已经看清,来人正是那个老农。
想不到,老农竟然也是个高手。
蒙面人掌到,老农退。
蒙面人看起来轻飘飘的一掌,竟然把老农震开几丈远。
蒙面人立住,道:“勾漏老鬼,你不好好种你的地,来趟这趟浑水做什么?”
老农道:“百不忧已经死了,我亲眼看见他断的气,你何必再惊扰亡者?”
蒙面人道:“我从来只相信自己,所以,我一定要把百不忧的坟挖开来看一看。”
老农嘎声道:“既然如此,我只好舍命一搏。”
蒙面人摇了摇头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老农道:“反正我也活得够了。”
蒙面人身形一动,在原地留下一道残影。
老农在蒙面人身子初动的那一刻,就已经想动,可惜,他毕竟已经种了太多年的地,一把再锋利的刀倘若放得久了,也是会钝的。
心有余而力不足,老农不但闲置了太久,最要命的是,他毕竟老了。
蒙面人已经捏住他的脖子。
老农已经闭上眼睛。
蒙面人挥了挥手,正围攻公孙祁三人的十名刀客停下来。
公孙祁的左臂上已经挨了一刀,楚无常的背上也已经多了一道两个刀客用性命换来的伤痕,反倒是管潮生丝毫不损。
蒙面人道:“原来,你果然还是有些本事,你的武功已经不比楚无常低,不愧是高卧先生的弟子。”
管潮生道:“放了他们,我和你一战。”
蒙面人道:“我从来不做没好处的事,可是今天我决定做一次,因为我也想看看,你的极限到底在哪儿,你的武功究竟有多高。”
楚无常道:“在江湖上,我比他出名,所以你总该先会一会我。”
管潮生道:“在江湖上你比我有名,可是在这里,我是主人。”他走上前去,缓缓吹起他的萧。
萧声怅然,陈杂着浓浓的悲伤情绪。
蒙面人闭目,萧声中渐渐波澜起,悲伤缓缓化为悲愤。
悲愤的萧声萦绕在林间,小马哥的心底淡淡浮起一缕莫名的忧伤和愤怒。
良久,蒙面人睁开了眼睛,眼睛中蕴着一丝嘲讽。
楚无常等人都知道,管潮生的萧声里面蕴藏着极深厚的内力。
可是此时此刻,蒙面人却直直走了过来,丝毫不顾及管潮生萧中的内力。
他已经进入管潮生身前三尺。
楚无常已经把气息调节到冲盈,随时会发出最凌厉的一击。
老农的身子也已经绷紧。
两尺。
就在这个时候,管潮生的萧声忽然一动,变了曲调。
原本悲愤而伤的萧声,此刻忽然凄厉起来,一股杀气骤然而出,就像突降冰雪,冰冻住了他身前三尺。
身前三尺,就是他萧声的域。
萧声决绝,一往无前,就像一只孤军,使命就是与敌人玉石俱焚。
管潮生的嘴角已浸出血,血染在他的碧玉萧上,格外凄丽。
蒙面人眼中的嘲讽已经消失不见,他此刻才明白,先前他认为无用悲怆萧声原是诱敌之计。
此刻他已经陷进管潮生萧声的包围之中,管潮生的萧声如浪如潮,就像一个大海包围了他。
碧海潮生,管弦之中大潮生,管潮生。
他感到萧声中的凛然杀机,他知道自己行差踏错就会陨命,可是他更清楚,管潮生是在用生命做代价,当最猛烈的大潮落下的时候,也就是管潮生生命枯竭的时候。
这一曲,是用生命谱写的生命之曲。
蒙面人把自己的身体调到最佳状态,随时准备应对管潮生的进攻。
管潮生似乎已经不再理会此刻的情况,一记杀招都还未出。
就在此刻,楚无常动了。
他就像离弦的箭,要钉住蒙面人这个靶。
蒙面人忽然睁开了眼睛。
在楚无常的掌就要打中他的那一刻,他终于出手了。
他迎了上去,受了楚无常一掌,毫不滞留,向楚无常的后背突去。
他没有回身攻击楚无常,而是从楚无常进入这个域的路快速的出了这个域。
萧声骤停,在他的杀意都喷薄而出的时候,却发现目标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他的杀意已经跟不上蒙面人,为了不伤楚无常,管潮生生声阻断了萧声。
萧声中含着的杀机与内力,就像反打在他身上一样,所以他吐出一口鲜血,就要倒下。
楚无常扶住了他。
而蒙面人也已经是脸色苍白,不过他逃了出来,受了重伤,总比死好。
他知道管潮生想做什么,管潮生想把所有杀势集在他身上。
可是他一动不动,管潮生就不能下手,因为没有把握,所以需要一个外力来破他的势。
可是萧声的域是无路的、没有空隙的,为了让楚无常进来,管潮生就必定要撤去一处的杀机。
他宁愿受楚无常一掌,就是要借楚无常进来时未合拢的那个缝隙出这个域。
老农也动了,他用尽所有力量,向着蒙面人冲了过去。
勾漏老鬼的余威似乎全部凝在这一击上。
可是,那剩下的八把长刀也已经反应过来。
八把长刀组成了一个网,分别砍向老农的八个部位。
老农神色丝毫不动,去势丝毫不减,就像一只扑向大火的飞蛾。
一把刀至,砍断了他的左手。
再一把刀至,砍断了他的腿。
又一把刀至,砍掉了他的肩。
……
其实,在第四把刀的时候,老农就已经死亡。
可是,他的身体却还是在向前冲。
他的身体被分成好几块。
当他的身体终于无法再向前的时候,已经只有他的右手在继续向前。
右手如刀。
没有一把刀去斩这只手,也没有一把刀能斩中这只手。
这只手去势不减。
当这只手到蒙面人眼前的时候,蒙面人睁大了眼睛,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用尽最后的力气,微微向右移了移。
右手如刀,刺进了蒙面人的身体。
老农的所有意志,所有力量都已经集中在这只手上,而此刻,这只手已经真真切切的刺进了蒙面人的身体。
蒙面人的嘴角终于见血,顺着脖子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