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感动中国的名家随笔:殒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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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两个好的教训(3)

一名穷亲戚是什么?——那是天底下最不亲不戚的人了。——一种迹近渎犯的相应关系,——一件令人作呕的近似事物,——一桩缠人要命的良心负担,——一个荒谬已极的身边怪影,愈是当你好运的太阳当头高照,它就伸得愈长,——一位不受欢迎的提醒人,——一种反复不绝的沮丧,——一个你钱袋上的漏洞,——一声对你荣誉上更为难堪的催索,——一件你事业上的拖累,——一层你升迁上的障碍,——一宗你血统上的不纯,——一个你家声上的污点,——一处你服装上的破绽,——一具你家筵席上的死人骷髅,——一头拦路的狮子,——一只兰脂芗泽中的苍蝇,——一撮你眼睛里面的灰尘,——在你的冤家,是他的一场胜利;——在你的朋友,是你的一番解释,——一件谁也不要收留的什物,——一阵收获季节的冰雹,——一瓢甜蜜中的苦水。

他的敲门便是他的通报。你的心头一沉,明白“这是×ב×先生”。门的敲法,在惯熟与恭谨之间;仿佛在指望着,而同时却又绝望于人家的欢迎。他走进时,面带笑容,却又面带尴尬。他伸出手,要你来握,但又缩了回去。他不过偶然进来坐坐,却恰当你用饭时候——桌上已摆满杯盘。他向你告退,提出你家已有客人——但却被挽留下来。他人了座,而你客人的两个孩子则在旁边的小桌上受着招待。他照例偏偏不在会客日到,遇到这类日子,你的夫人准会信心十足地讲道,“亲爱的,××先生也许今天要来”。他是记得准你家里人的那些生日的——而且要表白一番,他的运气不坏,又碰上了一次生日。一他宣称说他不要吃鱼,这大菱鲆不够尺寸——但却又背其初衷,听凭人家给他敬上一块。他坚持说他自己只饮葡萄酒——但是如果哪位客人怂恿他把剩下的半杯喀莱里脱干掉,那也正中其怀。他对佣人是个难题,他们既怕对他过于奉承,又怕对他短了礼数。客人们的心中想起来了,他们以前见过他的。人们纷纷猜测起他的境遇身分;但又不约而同地认定他是——在等交好运吧。他称呼你时,总是直呼你的教名,言外之意,他本来和你沾亲。他已经是过于简慢,而你却还宁愿他不必如此谦卑。如果他不是这么简慢过度,人们不过把他看作一名临时帮闲罢了;如果更加大胆一些,他也就不致留给人现在这种印象。作为一个朋友,他未免谦逊太过,但毕竟又有点架子,因与他的依附身分不合。他还不如乡下的佃户受人欢迎,因为他携不来半文租子——然而从他的装束与举止端详,八成你的客人又把他当成这种人来看待。他被邀去牌桌上凑一把手;他哪,因为贫穷,作了拒绝,但却又——愤愤被冷落一旁。聚会散了后,他提出要自己去叫车——把要去的佣人拦了。他追忆起你的祖父;中间总是要加进几件——有关贵府的——猥琐不须一提的小事。他是深知底细的。他追忆过去情景的目的,照他的话讲,是为了构成——愉快的对比。他以一种略带挑剔的称道口吻询问你的木器价钱;但却专夸你的窗帷不错,以屈辱你。他的看法是,那只缸子固然颇为雅致,但是毕竟还是你那把旧茶壶似乎更加适用——而那茶壶你一定还能记得。他敢断定,现在自家有了马车,你一定会感到不胜方便,然后便质之于你的夫人,加以验证。并要询问,是否你已在羊皮纸张上用过你家的纹章,而且直到最近方才知道你家的纹章为如何如何。他的回忆不合时宜;他的恭维更是荒唐;他的谈话令人心烦;他的逗留没了没完;因而一旦等他离去之后,你马上会没命似地把他的那把椅子往墙角一摔,感到总算清理掉了这双份孽债。

(高健译)

发现父亲

[美国]安德森(1)

人常说,父亲感觉自己无力做的事,会让儿子去做。其实,要我说,反过来也一样,孩子也希望从父亲那儿获得点特别的东西。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希望父亲是个骄傲、沉默寡言并富有威严的人。当我和别的孩子在一起玩耍时,他刚好沿着街走过,我希望我会有一种骄傲涌上心头,“他来了,那是我父亲。”

可他不是我心目中那样的人,他也不可能成为那样的人。那个时候,在我看来,他总要出出风头。比方说,我们镇上有人要表演什么的话。他们总是要表演,药剂师,店员,兽医,还有一大群妇女和姑娘都爱观看。父亲一定会想方设法扮演一个喜剧角色。要是演一部反映南北战争的戏,父亲会扮演一名滑稽可笑的爱尔兰士兵。他们认为他很风趣,可我不这么想。我觉得他糟糕透了。我不明白母亲怎么受得了,她甚至还和别人一起开怀大笑。我也许会笑的,倘若那不是我的父亲。

在独立日或阵亡将士纪念日的游行庆典中,也肯定少不了他,就在最前面。扮作格兰特元帅(2)或其他什么人,坐在一匹从马房里租来的马上。

他一点也不会骑,从马鞍上跌落下来,每个人都嘘着笑着,可他一点也不在乎,甚至还洋洋得意。我记得,有一次他在大街上做了件丢人现眼的事情。我和其他孩子正在一起玩,他们都朝他嚷着叫着,他也回应着,似乎和他们一样开心。我奔进几家商店后的小弄堂,躲在长老会教堂的屋檐下,大哭了一场。

晚上,有时候,我都上床了,父亲回到家里,容光焕发,还带回几个人来。他从不独自呆着。在他破产之前,他曾经营过几家马具店,店里总是有一大群无所事事的人在闲荡。为此,他赊账赊得太多了。他居然没有办法拒绝别人,我觉得他是个傻瓜。我开始有点恨他。

当然,我明白是什么吸引了他们。因为我们小镇的生活,如其他所有的小镇一样,有时极其无聊乏味。而他却令小镇生活生色。他能编故事,能让他们笑,甚至能让他们唱歌。

如果那帮人不到我家里来,就会到外面去。倘若在晚上,他们就到小溪边绿草茵茵的地方。他们在那儿煮食物,喝啤酒,围坐在一起聆听他讲故事……

我躺在楼上,就在门廊的上层,父亲则在那儿津津乐道于他的那些传奇故事。他的很多故事是有关南北战争的。听他说起来,好像每一场战争,他都参加了。他认识格兰特、谢尔曼、谢里丹东(3),以及不为我所知的很多其他人。他曾与格兰特将军亲密无间,所以格兰特将军挥师东向去接管军队时,他带着父亲同行……

这只是父亲所说的那种事的其中一种。当然那些人也知道他在说谎,但他们看起来还是一样的开心。

当我们破产时,家里一尤所有。你想他会给家里带点什么吗?他才不会呢。要是屋里实在没什么可吃的了,他就去附近的农场作客。他们都要他去。有时候他一去就几个星期不归,妈妈只好做工挣钱来养活我们。然后他就会带着点东西回家,比方说,一只火腿什么的。他是从他的农场主朋友那里弄来的。他“啪”地一声将火腿扔在厨房的桌子上。“我发誓我是去为孩子们找吃的去了。”他会这么说。而母亲则会站在那儿微笑地看着他,只字不提他一连几个星期或是几个月离家不归,而且没留给家里一分钱买食物。

但是,我心中常常充满着悲苦,有时我希望他不是我的父亲。我甚至愿意编造出另一个男人做我的父亲。为了保护母亲的声誉,我会编造出一些因某种说不清的原因而秘密结婚的故事。就像某个人,比方说一名铁路公司的经理或国会议员和母亲结了婚。他原以为他的妻子早死了,但结果却没有。

于是,他们不得已分了手,但我却照样出生了。我不是我父亲真正的儿子。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有一位非常尊贵、非常出色的人,他才是我的父亲。后来,我甚至有点儿相信自己的奇思异想了。

然而,有一天晚上,他离家两三个星期后回家来。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在家,在厨房的桌子边看书。

外面一直在下雨,他浑身湿透了。他坐了下来,久久地注视着我,一言不发。我看见他脸上笼罩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悲戚,我吓坏了。他坐了一会儿,衣服还在滴水。然后站了起来。

“跟我来。”他说。

我站了起来,和他一起走出了屋子。我心中满是迷惑,但并不害怕。我们沿着通向山谷的一条泥泞小路走着。那山谷离我们镇子约一里路,那儿有个池塘。我们默默地走着。那个一向夸夸其谈的人却静默着。

那个池塘相当大,大雨如注,伴着电闪雷鸣。我们走到杂草丛生的池边。父亲开口说话了,雨夜的黑暗中,他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

“把衣服脱下。”他说道。我迷惑不解地开始脱衣服。一道闪电划过天际,我看到他已脱下衣服。

我们赤条条地跳进了池塘。他抓住我的手把我拉近了。也许是因为我太害怕,也许是被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所攫住,我什么话也说不出。

在那个晚上以前,父亲好像从来没有注意过我。

“他现在要做什么?”我不禁自问。我游泳游得不好。他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肩上,向着黑暗奋力划去。

他肩膀宽阔,游得强健有力。黑暗中,我可以感受到他肌肉的运动。我们游到池塘对岸,然后又游回到我们放衣服的地方。雨还在下。风呼呼吹着。有时候,父亲改为仰泳。这时,他就把我的手放在他大而有力的掌上,搭稳,好让我可以一直依靠在他肩上。一道闪电划过,我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的脸。

那是张和我早些时候在厨房里看到的一样的脸,充满着悲戚。在那一瞬间,他的脸倏然闪过,然后又是黑暗、又是风雨。在我内心,升腾起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那是一种亲密无间的感觉,很奇特,似乎世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仿佛突然间脱离了原先的我,脱离了那个学童的世界,那个以父亲为耻的世界。

他与我血脉相连,骨肉情深。他是位强壮的游泳健将。而我只是黑暗中依恋着他的孩子。我们默默地游着,无声地套上湿衣服,然后回家。

厨房里依然亮着灯。我们走进去,衣服上还滴着水。母亲在那儿,微微笑着。我记得她把我们叫做两个“男孩子”。

“你们两个男孩子干什么去了?”她问道。父亲没做声。他以沉默开始和我度过了一个晚上,又以沉默结束。他转过身来看着我,然后走了。我以为,他是带着一种全新而奇异的尊严走出了房间。

我爬上通向我房间的楼梯,在黑暗中解下衣服,上了床。我睡不着,也不想睡。平生第一次,我毫不含糊地确认我是我父亲的儿子。他是个会讲故事的人,就像我今后要做的人一样。黑暗中,我或许悄悄笑了。要是我确实笑了的话,那是因为我明白了我再也不想拥有另一个父亲了。

(杨帼夫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