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无声的群落:续编(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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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铭心往事(3)

我不知道她们把我带来的泰戈尔的《游思集》、《园丁集》抄背了多少。连那本《二胡曲谱》

她们也在勤练,什么《孤雁》、《还乡行》……弹奏起来,指法弓法,中规中矩。

从前,小河边的村民没有什么玩意儿,天一黑就睡了,现在知哥知妹一闹就是半夜。

于是,每天傍晚,社员们就像赶街般涌到知青院坝来“歌舞升平”。

梅雨小河边,离泸沽湖那么近,应该是很开通的。但近些年来,一种奇异的力量把它禁锢了。现在那些小知妹,还有那个最挑战的王小娃,以及一些会搞笑的“坏”知哥,白天晚上的瞎胡闹,好像下了道解禁令。村中那些居心不良的汉子,和一些风骚十足的妇女,便教大家唱起多情得使人肉麻的山歌。小河边的山歌,是中国情歌之一绝。我听一位汉子说,这里的情歌比泸沽湖的“走婚”还要“怪”。什么“哥呀、妹呀……把我的心儿逗得直发慌呀”,非使人早熟不可。村里的小伙们,唱得血气上冲;小知妹不醒事,唱得更娇气,只把村里那些小村姑儿撩得开了窍,羞羞答答地,脸颊红涨发烧。

1966年早春,这里的“民俗风情节”热情点燃了,欢乐在泛滥。我像一个旁观者,非常地欣赏;又像一个导演,不停地推波助澜。

好戏不长,四月初的“四清”运动开始了。公社书记王银清蹲点我们小队,同我住一间房。他看到了这一切,立刻叫停,说:“我们天天讲阶级斗争、资产阶级,我还不知道在哪个地方,原来这里每天晚上都是。”我笑着帮腔:“以前搞运动总是斗地富反坏右;现在有了知青,地老天荒的梅雨坝又有了新玩法了。”

这时耿直的老书记急忙把我拉进屋,教训我说:“我晓得你喜欢凑热闹,难道我想大家愁眉苦脸?但现在是什么时候?大运动开始了!要你死我活去斗资批修。“资修”是什么玩意儿,我一窍不通……什么“资产”、“知识”把我弄糊涂了,总之,避下风头不会错。

我分管知青,只要这公社一百多个知青都平安无事,我就谢天谢地了。我最担心你,闯过龙潭虎穴,见过鬼蜮异门,最引人注意,招惹是非。我了解你“人正不怕影子歪”,但工作组下来,他们怎么看呢?”

三大队的大队长毛国彬,住在知青院的对面,我们关系不错,有天他对我说:

“知青也要搞运动了,要批斗一些人,不过现在还整不到你的头上。第一你群众关系那么好;第二你那么会说,他们抓不到什么辫子;第三王书记还想你把他的红鼻子医好呢。”

果不其然,梅雨公社一百多个知青被集中了起来,评功查过,人人过关,这次运动我没有受到教育。评功会让我参加,还表扬了我;查过会就免了。他们怕我站出来捣蛋搅了局,还派一个进步青年罗重举(外号罗大头)上下跟着我,真像一个勤务兵。

这次批斗的对象,全部是跟我一伙的。其中作为重点批斗的,是谢人代,平时跟我关系最密切。他20岁,高中毕业,人也英俊。批斗他的罪行有二:一是宣扬“黄色”的芭蕾舞;二是散布泰戈尔的“资产阶级反动的散文诗”。

批斗期间,书记和知青干部有天晚上与我谈心,他们要我表明政治立场,我说:“八年前我就信奉马克思,追求共产主义,是自觉而理性不带半点功利。”“那你为什么受到团的处分呢?”“那是我反修正主义反早了,并且没弄清什么是发展,就被误会成了“布哈林分子”。”我怕大家听不明白,又反问他们“哥白尼”为什么会死?有位干部跳起来大吼:

“你拿烂洋鬼子来吓唬我们!”我笑着称是。他们问我对这次运动有什么感想,我说:“跟30年前延安整风差不多。”这下把他们说乐了,七嘴八舌地说:“我们就要发扬延安抗大作风。”

运动过后,有天晚上王书记在房里请我吃豆腐干下烧酒,闲谈中他说:“那天,你说你信奉马克思主义,我真想为你鼓掌……搞这次评查,是省上布置下来的,说要和风细雨。”

我说:“那岂止是和风细雨,还是在开国际玩笑呢。”说着,我拿出报纸,上面有条新闻:“中央歌舞团在排练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看完他大笑道:“玩笑真的开大了,县上的谢书记他老头儿没看到这个,若看到了一定只批斗那个叫什么“戈儿”的。”

我听了,大笑起来,这种笑是无须解释的。

当时,知青在农村,开头第一年是按“移民”标准由国家补助,以知青小组为单位吃大锅饭;第二年,“知青点”修好了,分锅分灶,做工分才能分粮食。一个全劳动力,一天10分。下乡七八个月了,大家常常计算自己的工分,组上最勤快的知妹何芳仙,评为“8分”

劳动力,挣了1800多分,那个窈窕淑女龙文若也挣了1200多分。开初,我被评为特等劳动力,混一天得12工分,组上知妹们“叽咕”不满意。我出去“云游”了几个月,工分最少,“幸灾乐祸”便写在了她们天真调皮的脸上,于是,风凉话便时时传进我的耳朵里-“我最大的愿望和乐趣就是看到廖眼镜饿得“白鹤伸颈”,讨饭到我的门前来。”

“哎呀,他饿肚子,那不可能。这个百草痴不是天天在扯草药吗?哪种草医什么病,我不相信;不过,我信他会“走火”,那些老草嫩草也可以当粮食。”

……

闲时那个叫郭九云的(外号叫九幺姑),便带着大家逗着我乐,说:“廖眼镜,你的工分那么少,以后我们是不会供养你的。以后你说得可怜,大家才赏你一顿馊稀饭。”于是知妹们便你推我推,谁都不愿意背上这“包袱”。这时那个王小娃,便站出来大吼道:“一年后我们分锅吃饭,我是死贴廖大哥的,我们有干吃干,有稀吃稀……”

是时,梅雨大堰要重修大坝。我要去,王小娃紧跟。公社中只有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知青,才有胆子敢去做要脱几层皮的重活。

我要去修大坝,村里社员们首先不依不饶,大家要留我在小河边“有作为”;组上知妹们也很有意见,她们希望把我管制在队上。这组,有三个男子汉。组长林胜利受不了气,吓到四大队去了;我和王小娃再一走,岂不是我们知青院坝就成了真正的“女儿国”……堰头上的工程要开工了,老龚堰长到小队来要人。队长杨秀元说:“他是特等,一个要抵两个工。”龚堰长一口气好忍,说:“认了。”干部社员议论了一番:“小队有几百亩水田,找个体面的人去争栽秧水,也是好事。”这样,很勉强地答应了。这时,组上知妹们生气了,叫道:“这个世道怪事太多了!一点劳力没有,被评为特等算怪吧。嘿,又涨价了,一个人挣双倍工分,还争着要……我看呀,以后牛皮吹破了,吃不了兜着走,是要惹人笑话的。”

修大坝,先得开山打石。这可不轻松,我虽受到百般照顾,几天下来手上也是血疱重血疱。一个多月,山上的石条石块堆积如山。

怎么把石头运下山,工程的领导犯了愁-正值栽秧时节,各生产队抽不出劳动力。

我看机会来了,于是我找到他们,提出运石下山由我们几个知青承包。几经讨价还价,我立下“军令状”。

各生产队选出的强悍汉子,坐在大堰入水处当观众,看廖眼镜他们怎么把石头运下山来。

不到几天,运石下山的滑道修好了。其实,也不全是知青在做,做到哪里都有些热心人来帮忙。接着就是几个知青赤膊上阵,唱起长声吆吆的号子,用青棒循杠杆原理,让石头进入滑槽;又是一声喊山吼,几百斤重的石头,就轰轰隆隆地滚下山来。

看到这么壮观的场面,观众们都忍不住了,要上来一试身手。龚堰长站出来大喊:

“愿意来的到我这里报名,分成组一批一批地上。我当总指挥,廖医生当评判,谁优秀就得“共产主义风格奖”。”没有几天,石头全部运下山了。丁壮们都得了奖,拿着奖状大家十分满意。知青没有得到奖状,但一个全劳动力两年才能挣到的工分到手了。大功告成,耀舞扬威的小知青们便到各处闲逛、吹牛,把故事编成了神话。

王小娃也要回队,他说:“要拿5000工分去“显”那些红眼病女娃子看。”我说:“你回去后就不要再来了。”那天出发,走了好远,我回头看大家还在目送,心里不是滋味。是嘛,我们知青院坝一个男子汉也没有,连挑水、劈柴都没得一个。走时,我一再告诫他:不要跟组上知妹们计较,她们说什么全是有口无心,把话说得“忍俊”,她们才好混时间。

运石头我“吹牛成真”,设计师是老龚堰长,这位忠肝义胆的可敬老人,是我忘年之交。很多年后,我们还在谈笑:“那场戏演好了,群众演员真卖力。”

之后,我依然黎明即起,到坝上工地报到。龚堰长看到了,立刻宣布开工,用他当年当连长的腔调第一个点我的名:“廖眼镜,廖医生,派你到山上去挖白蟮泥(打石留下的石粉)。”大家都爽朗地笑起来,我笑着向大家表示谢意地点点头,离开工地,脚不停步地回董家院子了。

河口堰头大坝处,离梅雨小河边四十多里。没来之前,见多识广的朋友说:“那里有个董家,从前很好客,这两年却很少有外人接近他家,原来他家出了个绝顶漂亮的小姑娘。”

董家院子独立于梅雨河岩岸边,左右无邻,气势壮观,显得有些神秘。

初来时,一进大门董大伯就迎上来上下打量我说:“你就叫廖眼镜医生嗦,那天听县上的老朋友说你要在我家住,我天天在盼呢。看来我女人的大骨节痛有望医好了。”

我说:“你让我们来住,我们是三生有幸。”

这时,董家丫头正赶着一群鹅回家。我一下被惊呆了,真想不到盐源会出一个这么具有东方神韵超凡脱俗的大美人儿!

董家院子是蒙古式城堡建筑风格,三房一照壁。房前院子,繁花烂漫开放,房后是凝碧含翠的园子,一座古式碉楼高巍巍耸立其中。主人安排我和王小娃住在碉楼的第三层。

董家大伯和两个儿子,强悍、敦厚,并有贵族风范。听说他们家以前出过一些传奇故事,全都与外河人有关,所以他对我们这些人厚道有加。董家伯母因为我成了她的私人医生,她吃了些药后,有了好转,对我更谦和了。

这位丫头知道自己非比一般,那种超自然的矜持就更加体现出来了。我来时那么看她,她不知要羞涩心跳多少时间呢。

足有一米七高的身子,16岁的年龄,那奇绝俏丽的脸上配着稚雅、天真的神情。着一身节约式高腰衣、高脚裤,因为到这个年龄抽条快,更显得紧身。淡蓝色的衣裤,洗得泛白,把针线的细活儿显露出来。那双黑色绣几朵银灰色小花的鞋,也是精心制作的。

看上去,她娇丽无双、线条飘逸,好像盐源的千般秀丽、万种风情、佳美绝妙处,都集中在她身上。

我想:因为读书不多,也与外界隔绝,她的气质才那么雅气得令人神往;因为从小放鹅,每天凝视着从龙潭汇入梅雨河的碧波,她的眼睛才那么水灵;因为长年在杨柳树下、野花丛中,肌肤容颜才那么柔嫩皙白。她一定常常在精心打扮,要不然她那乌黑、油亮的长发,怎么会那么舒展而飘飘洒洒的呢!

当一种美感透进了我的心扉,我会想到这河湾处,有位精灵般的小姑娘……我感叹:

“只有这奇山秀水,才孕育得出这美丽如尤物人儿……”

当我在岩边“唱”完咏叹调后,回到院子,就去仔细观察花树草叶,我会多看少动。刚来时,我看到这园中的花木枝条很散乱,便大刀阔斧修剪了一次。我很满意,认为它艺术而工整。过了两天,我发现有人又修剪过一次,我知道是那丫头干的,当时我对她的这次“整形”很有意见。不久后,花枝抽放出来了,我才发现是那般自然而潇洒。我自省:对美的创意、美的探求、美的见解,都该灵活一点。

在数点了花枝后,我总是坐在火塘边的草凳上,把炭火添得十分惬意,手里拿本书什么的,充分享受灵魂出窍的妙趣,好像一位虔诚的信徒,静候女神之归来。

她放鹅回来,我只消在夕阳的余晖中,看她一眼就够了。无论她在园子里的任何劳作,或我在讲外边世界的海阔天空时,她坐在草凳上做针线活儿,我都在留意她,都在感觉一些微妙的变化-当晚饭前她把炭火加得旺旺的,我知道昨天讲的故事吸引了她,她希望董伯母招呼大家来烤火,我再来一段精彩的。她在河边或崖上挖到一些珍稀花草,很认真地移栽在院子里,我知道她是在答谢我。她很会加肥、培土、剪枝,不多久,这院子里的奇花异草生机盎然,开放出非常艳丽的花朵……有天,那丫头被雨淋回家来,我急忙到厨房为她熬姜汤,她抢着去切姜花。她浅色的衣裳被雨淋湿透了,小乳房朦胧地裸露出来,那粉红色的小乳头,也随着刀和姜花不停地颤动,我看着,心里有些犯傻,不正经的想法油然而生,我真想她多切些时候。她把姜米儿切得很细、很细,后来,她可能意识到有些异样儿,羞红便染透了她的脸,我以后好多时候都不敢去看她。

过了两天,倒是那丫头,看我没有留意她,做些奇巧的事儿暗示我,我直眼去看她时,她无精打采的眼光忽然闪亮起来,神如秋水的眼波,还有些勾人儿的情致,使我心跳异常,我也感觉到她心跳加速。

在风光雅绝的梅雨河边,从春雨初透时开始,度过了雨季凉爽的夏天,到了白露为霜的时节,大坝工程快结束了,我的心为之而黯然。

有天,董伯母去放鹅,说:“我的侄女要找你看病,丫头好好陪着,两姐妹好久没有见面了。”因为是同龄的姑娘诊病,地方就选在那丫头的房里。

大凡医者,与人诊病特别是与年轻的姑娘诊病,心术是很正的。病看完了,病人也由她送走了,我在这简洁的屋子里,仍呆呆地坐着,为那位随时有死亡危险的姑娘感伤。

一会儿,她回来了,坐在我旁边的草凳上,莺声燕语地说:“把我家表妹的病医好,我都要感谢你。”

“先天性心脏病,心力衰竭,神仙也医不好啊。”我有些郁闷地说。

“你看一下,我有没有得这病。”她话语中有些羞怯。

听了之后,我循规蹈矩先切其脉。我轻轻把她手握着放在我的大腿上,按之,“疾如滚珠”!一时,我的心为之而狂跳。为了故作镇静,我自言自语:“心绝之脉,滚豆燥疾,谁都会认为是大心脏病呢。”

当我叫她解开侧襟衣扣儿,要“诊断”她的心脏,她背过身去,解了好久才解开。她转过身来,春光无限!当我要去接触她胸部时,她战栗不停,羞得来把脸紧藏在双手间……只有天真、直率的乡村小姑娘,才能把美好的感觉袒露出来,任娇羞和狂喜在体内奔流。

良久,良久,我真希望时间永远静止于此时此刻。

而后,我把那只手抽出来,轻抚着她的长发,慢慢地把它盘成了一个发髻,从衬衣口袋取下那支红色的钢笔,插入发髻之中。

这时,我的心已完全融入到了-东方、古典;牧歌、田园。

后来,我笑着说:“去照一下镜子,这才是典型的东方美人儿嘛。”

她柔声说:“什么典型,什么东方,人家不懂,只说美人儿人家就欢喜得很。”

这时,我要她站起身来,心想好好看她一下,她怎么也不肯。最后,要我把眼睛闭着,我服从了,她伸腰低头扣上扣儿,走了。我听她走到门口,便把眼睛睁开。她又回过头来,用劲咬了下牙,说:“那么你明天在碉楼等我。”她摸了一下发髻上的钢笔又说:“这支笔我是不会还给你的,我还要你教我写字呢。”说完,她调皮地嫣然一笑。

……

我与那个董家姑娘,既是心有灵犀,也是互为悦己者,应该有完美的结果。但是,命卷六铭心往事运往往会错过很多。人生如梦,男女之情往往也如此。梦想成真当然是好事,但是“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好梦难圆也使人肝肠寸断而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