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忘情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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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锦瑟年华(四)

乔山在横渡与阿莲嬉戏、与方子腾纵酒,固然逍遥自在,欢乐无限,但身在临安的乔宗旺却遇上了一桩奇异之事。

这一天,他闲中无事,慢慢踱到后院,后院是十来个护院武师平常练功之处。早有门口奉茶的小厮通报,待乔老爷踏入院中,众武师均已开始卖力练功,仅有一白衣人躺在树荫下的凉椅上发出微微酣声。

乔老爷也不声张,慢慢踱到武器架边,忽然来了兴致,脱下长袍,取下一柄厚背砍刀,摆了个架式。

众武师见雇主进场,本待练得更卖力一些,见乔老爷也要施刀,便停了下来,一武师笑道:“嘿!老爷要练武,大伙儿瞧瞧。”

乔老爷微微一笑,心中却颇为懊悔,他年轻时在关外采药,自然也练过几年武功,不过这几十年商场奔波,早把刀法忘得一招不剩。刚才取这把沉重的厚背砍刀,无非是自觉身材高大,须得这柄厚重之刀才配得上。此时将刀举起,已觉得有些沉重,众目暌暌之下,只也费力舞了起来。

但见乔老爷刀法沉滞,脚步笨拙,十招之中几乎便有八九招不成章法,成了章法的一两招似是关外闻名的斩马刀,又似江湖上人人皆会的六合刀,却又不敢出声指点,颇是尴尬,自然又有乖巧之人,偶见老爷某一招居然象模象样,便大声喝彩。既然有人起了头,喝彩之声响了起来,渐而不绝于耳。

乔老爷在喝彩声中越舞越快,猛然忆起一招斩马刀中的“回风拂柳”,当即向后折腰,回手一刀向后挥去。这一招本是斩马刀中厉害招式,乔老爷年轻时勉强尚可,此时大腹便便,铁板桥折不下去,身体顿时失控,刀也脱手飞了出去。

乔老爷身后几个武师正待大声喝彩,猛然间大刀飞到,而且翻滚而来,一时间竟不敢伸手去接,但若倒地狼狈避开,岂不在老爷面前大丢面子,乔家武师的月俸可是一份高薪,犹豫间刀已飞到面前。

但觉眼前一花,那躺在凉椅上的白衣人已飞身而至,伸手将刀接住,回身顺手在乔宗旺后腰上轻轻一扶,乔宗旺便稳稳地站了起来。众武师心下自忖:伸手接刀或许不难,将老爷高大肥胖的身躯顺手扶起又要将力度拿到恰到好处,这等外家功夫就高了一层,但若要如白衣人一般,后发而先至,这等形如鬼魅的轻身功夫,自己是远远不及了。

乔宗旺呵呵大笑道:“老冯,你还真不赖!嘿,老乔今日差点将脸丢大了。”

白衣人面无表情道:“老爷过奖,是在下应尽之责。”

那白衣人名冯迁亭,本是崆峒派高手,平生嗜赌如命,一年前在临安豪赌,欠下赌坊两万两银子的赌债,冯迁亭赌至性起,押上自己一双手又输掉。幸而乔宗旺以五万两银子替他还了赌债,保下了一双手。冯迁亭无以为报,便在乔府委身做了护院武师。

乔宗旺见一众武师神情尴尬,呵呵笑道:“嗯,俺老乔不会武功不要紧,各位师傅会就成,大伙自个儿练罢。”回身仍然慢慢向外踱去,忽然回身道:“俺乔家共聘十二名武师,今日为何有十三人在此练武?!”

人群中走出一身材瘦长的青年,红着脸道:“老爷,是小人在此练功,请老爷恕罪。”

乔宗旺沉声道:“阿果,你小子又来练武了,俺不是给你说过,多学点做生意吗,你小子是不是要做烂泥糊不上墙。”又对冯迁亭道:“老冯,你说说,这小子武功如何?”

冯迁亭淡淡道:“是,老爷。在下看来,以阿果的资质再练五年,便可以与在场的各位师傅一较长短。”

乔宗旺指着阿果道:“你听听,你是练武的料吗?老子……”说话间,抬脚向阿果踢去。阿果侧身避开,乔宗旺怒道:“胆子不小,敢躲,跟老子出去。”

二人走出后庭,乔宗旺又抬脚向阿果踢去,阿果这次不再闪避,让乔宗旺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笑道:“老爷,这月的货是走往毗舍那和海南的,小人前日就把货备好了,海船还得修整半月,您又不是不知,有空让小人动动筋骨吧。嘿嘿。”

乔宗旺正色道:“臭小子,你脑子做生意倒转得快,是真不懂还装不懂,本来练点武功防身健体,也无不可。但你小子知不知道,咱做行商之人,东奔西走,江湖上之人若见你不会武功,自然不会妨害你的性命;倘若看出你身负武功,一交上手便把你性命取了,以免多生事端,你这点三脚猫功夫,能跟人交手吗?”

阿果道:“老爷说得是,小人记住了,不在人前显露这点三脚猫武功。”

乔宗旺道:“阿果,俺老乔年事渐高,海上奔波,倒不是很吃得消了。这次去毗舍那,你带货去吧,以后你多出去走走。”

阿果心中大喜,连声道谢,在乔宗旺身边又挨近了两分,乔宗旺忽然低低叹了口气道:“阿山这小子是读书人,俺乔家的生意,你得多费点心才是。”阿果应了一声,忽道:“老爷,小人今日便去横渡,把少爷请回来。”

乔宗旺笑道:“臭小子,你怎生知道俺的心思。”

阿果轻声道:“老爷。您对小人有养育之恩,快二十年了,小人无时无刻不记在心里。这次少爷去皇城回来后即刻去了横渡,老爷您便有点不那么高兴,不过您放心,小人和少爷一起从小玩到大,这乔府里他最听小人的。”

乔宗旺微微颔首,忽然道:“阿果,你说说看,横渡那个阿莲姑娘怎么样?”

阿果一怔,道:“很好!”

阿果本姓苏,比乔山大四岁,原是乔山的乳娘之子,十八年前,乔家在西湖边游玩时遇上马惊,这乳娘死死护住襁褓中的乔山,自己被烈马冲撞践踏,伤重不愈而终,遗下一子。乔家感其高义,便将苏果接入乔家抚养。苏果在乔府与乔山一同长大,无奈读书甚为愚钝,但似乎对经商之道极有天赋。在他十六岁上下,便弃文从商,这些年收货备货、核账收钱,井井有条,颇有成就。

此去横渡仅三十余里,苏果唤了马伕老赵备马,简单收拾了一下,正准备从偏门出去,刚牵好马,便见一脸皮白净,颌下微须的中年汉子匆匆走来道:“果少爷,外面来了几位官老爷,说是要见老爷和山少爷。”苏果道:“嗯,是什么样的官老爷?”

那白净的汉子是乔家的管家,名为徐承恩,对临安官场颇为熟悉,便道:“来了四位爷,两位是殿前司的武官,另两位没穿官服,官阶应在殿前司的马大人之上。”

苏果道:“徐管家,你叫人准备四份红包,包一百两吧,另外叫东坡楼留一间雅座,老爷那里你先让他别出来,看我脸色再说。”吩咐完毕到了前厅,堂上已坐了四人,那位身材瘦小,面孔如猿的便是殿前司的节度使马云,殿前司的疗伤药材多年来一直是乔家供货,这马云正是经手之人,十多年来从乔家过手的药材和银子不计其数,与苏果甚是捻熟,拱手道:“马大人,诸位大人,得罪了,老爷才从海外归来,这会听说几位大人光临,忙着梳洗见客。在下先陪几位大人说会话。”

马云嗯了一声,道:“果少爷客气了,我来给你引见一下,这位是殿前司新来的武义大夫杨慕楚,才从宫中出来不久,年少有为,果少爷日后有机会和杨将军多多亲热亲热,嘿嘿。”那姓杨的武义大夫甚是年青,起身拱了拱手。马云又移步到旁边,站直身子高声道:“这位是朝中的中书令孔尚越孔大人。”那孔大人五十来岁,未着官服,面目和善,并未起身,微微欠了一下身子,道:“幸会。”

最后那人一袭黑袍,看上去三十来岁年龄,双目紧闭,面容雍容华贵,神情之间却似乎对一切皆漠不关心。马参将走到他身旁,道:“孔大人,这位……”孔尚越道:“这是老夫的一位朋友,陪同老夫至此。马将军,殿前司军务繁忙,老夫就不耽误你的公务了。”马云笑道:“卑职明白,先行告退。”

苏果把马云送出,塞了红包,又叫徐管家将其余三份红包换成三百两,回到厅上。便听到乔宗旺呵呵大笑的声音传来:“哎呀,俺这年纪一大,就睡不醒了,诸位大人,失礼得很,失礼得很。”眼见乔宗旺挺着肚子从后堂匆匆走出,边走边整理衣衫,苏果心中暗笑,忙上前将三人一一介绍,乔宗旺一一行礼,坐下道:“几位大人今日光临,俺乔家真是祖上有德。有何指教还请明示,俺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粗人,只要大人们开口,俺立马给各位大人一一照办,呵呵。”

孔尚越清清了清嗓子道:“久仰乔兄豪迈爽直,今日相见,果真传言不虚。今日冒昧造访,望乔兄海涵。老夫久居朝中,虽文牍繁杂,也曾拜读过令郎之锦绣文章,当日乔公子蒙圣上召见,老夫正也陪同在旁。”乔宗旺大声道:“哎哟妈呀,原来如此。多亏了孔大人,乔山才有得皇上召见,不过这小子年幼张狂,不知天高地厚,是不是在皇上面前说了什么二不着五的疯话,孔大人,您可别往心里去。”

孔尚越笑道:“乔公子天纵英才,高瞻远瞩,前途未可限量,不过这朝中之事,老夫不便在朝外议论。今日冒昧,却非为朝廷之事,只想与令郎一见,这位是老夫多年的至交凌云先生,也是久慕乔公子风采,盼得今日与乔公子相见。”那黑衣人睁开久闭的眼睛,微微点头,算是应答。

乔宗旺道:“太不凑巧了,阿山前些日子去了横渡,要不请两位大人在此盘恒一日,俺马上叫人去把那小子叫回来?”

孔尚越侧身对那凌云先生道:“先生可否有意在临安住上一日,老夫俗务缠身,不便久留,可由慕楚陪同先生。”凌云先生沉吟道:“既是缘悭一面,那也不必强求……不过在下有要紧事今日便得南下,乔公子虽不在,有些话尚可对乔兄明言,乔兄可否方便?”

乔宗旺道:“方便方便!俺领先生去乔山的书房,俺乔家一家都是生意人,不通文墨,只怕俗物让先生笑话,只有那小子的书房才有些读书人的模样。阿果,你陪孔大人、杨将军在此喝茶,我们去去便回。”

乔家富甲临安,宅院购置在城外西湖之旁,院落却并非十分铺张,转过两道回廊,便到了乔山起居读书的小院,院中青石铺路,路旁一列修竹,微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院中有半方小小的池塘,塘中一株粉红的荷花挺立,乔宗旺本待凌云先生赞上两句,凌云先生却仍是只顾垂目前行,一言不发,到得书房中坐下,将仆人呼离,凌云先生道:“乔兄久历商场,朝廷中想必也深有渊源。”

乔宗旺连连摆手道:“俺一个做生意的粗人,哪里有份和朝中的大人们攀上交情,真要说起来,地方上的税官俺倒是有几分熟悉。”

凌云先生久视乔宗旺的眼睛,忽然冰冷的脸上绽开一丝笑意,道:“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这句话想必乔兄是明白的。”

乔宗旺听得此言,脸色突变,连忙道:“先生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皇上对俺家阿山不满,哎哟妈呀,这可坏事了。”凌云先生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道:“看这院中布局,乔公子胸中大有丘壑。新皇即位不久,励精图治,想要中兴我朝,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那日皇上偶然读到乔公子年前的旧文,心有所慨,便召乔公子入宫,问询治国之事,这篇旧文正是孔大人向皇上举荐的。乔兄那时奔波海外,这些事你是不清楚的了。”乔宗旺连连点头称是。

凌云先生又道:“闻说当日皇上对乔公子的文章大有赞许,午朝之后,便与乔公子长谈三个时辰,直至秉烛之时,朝中的亲近大臣,倒也没有几人受此厚待。次日皇上又携乔公子去御花园游玩细谈,嘿嘿,乔公子胸中,当真有治国之才啊。”

乔宗旺听他细谈,忽然想到一事,道:“凌云先生,您如此熟知朝廷大事,一定是朝中大官,俺忽然记起一事,还望先生指条明路。”凌云先生哼了一声道:“在下并非朝中臣子,乔兄有事明言就是。”

乔宗旺扭捏了半响,低声道:“这几天临安府的人都说皇上要选俺家阿山去当驸马……这事儿俺明白多半是传言,不过若真有此事,那可是万万使不得,俺乔家凭本事挣钱,俺家阿山也凭本事考取功名,万万不敢如此高攀……”

凌云先生听他此言,愣了一下,淡淡道:“市井传言,乔兄不必当真。在下今天想告知乔兄的是,乔兄商场征战多年,想必明白这其中的得得失失,起起落落。宦海浮沉,远比这商场的争夺更甚,商场败则只是失利,官场败,损伤的可不是钱财这些小事了。”

乔宗旺只得连连点头,道:“还请凌云先生指点。俺乔家眼下该当如何才是?”

凌云先生道:“那日皇上与乔公子去御花园游玩,中途曾射箭为乐,百步之距,皇上十射六中,而乔公子力弱,十箭全未射上箭垛。”乔宗旺忙道:“先生,俺家阿山不喜习武,真是不大会射箭。”

凌云先生道:“皇上见乔公子力道不足,便叫待将将箭垛移到六十步,此射乔公子彰显惊人之举,十箭全中红心!”乔宗旺惊道:“阿山竟有此能耐?这个……会得罪皇上吗?”

凌云先生沉默片刻,转身凝视乔宗旺的眼睛,缓缓道:“按照皇上本意,乔公子文武皆有天赋,应当是欣喜才合常理,乔公子如此高才,本身也有举人身份,当日皇上便应当有封赏才对,即便是当日没有封赏,过几日也当和大臣们商议此事,但如今已近半月,却一直未见皇上提到此事,好生令人费解。不知是否是因皇上见其箭术超人,当日便让乔公子出宫了。嘿嘿……其中或许包含朝廷重大隐秘,便不足为外人所知了。”

乔宗旺听到此处,背上的冷汗冒了一层又一层,虽然不知究竟发生的什么,但此事无疑与朝廷内争已有牵连,低着头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又听得凌云先生道:“在下今日有要紧事须得立刻南下,今日所谈,还望乔兄转告令郎知晓,此外任何人一句不得泄漏。若日后有事寻我,可去殿前司找杨将军即可。”

乔宗旺强笑道:“依凌云先生之意,俺乔家日后便还是只做做生意算了,别是想什么考取功名了。”

凌云先生道:“那可未必,令郎聪颖异于常人,乔兄不知,令郎心中,定然会有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