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忘情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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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逝如朝露(二)

陈思崖虽然健硕,毕竟年事已高,见乔山醒来,却并未认出他便是那名满天下的乔公子,只道:“这位兄台感觉如何?可能行动自如。”乔山点头称是,陈思崖只对陆华轩道:“陆公子,你这位朋友恐怕不是醉酒昏厥,老夫刚才诊脉,发觉他脉象特异,似乎体质也不同于常人,刚才用银针剌他四神针、太阳、印堂、合谷处穴道,再掐压人中,他立时醒来。看来还需要确诊一番才是……老夫年事已高,目力不足,深夜中在这烛火之下观色极为不准,明日请公子带他再来舍下,老夫细细诊治。”

待陈思崖取下银针离开后,二人在桌旁坐下,陆华轩见乔山的模样大变,俊俏潇洒之态已不复见,眼圈一红,哑声道:“阿山,我……思量再三,决意还是冒险来与你相会,你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

乔山垂头道:“我这模样……一言难尽,多谢陆兄关爱,乔门不幸遭此大难,家父生死未明,乔家蒙受大冤,小弟还望陆兄……施以援手。”他自小不擅有求于人,这“施以援手”四字从他口中说出,真是好生艰难。

陆华轩道:“八月十三当晚,我便得知消息,急急来府上打探消息,那时乔府便已被御前忠锐军的上千军士层层守住,任何人不得入内,连临安府的官差只得在外围守候。我进去不得,只能托临安府的朋友打探,那朋友告诉我,忠锐军在你府上抄查有整整几百箱财物带走。直到第三日一早,临安府接手的事便只是清理发放尸体了,对外的通告是说……谋逆之时忽生内讧,官府缉拿时又拒捕,故此损伤颇大,尸体有五十五具之多,你府上那些家仆的亲属领走遗体,只有最后五具无人理会。有两具是府上的武师,另外三具……便是令尊大人、令堂大人、苏果兄的了,我已托人将其入殓,安葬在栖霞岭上。”

乔山原知父亲凶多吉少,心中不过是仅存一丝微弱之望,这微弱的希望如同信念一般强撑他坚持到此,这时信念垮塌,乔山全身一软,瘫坐在椅上,陆华轩连连叫他,乔山只是神情木然。

陆华轩又道:“阿山,事后我也曾托人打探内情,令尊当晚送走你之后,自断心脉而亡,也算……走得果断,未受什么折磨,除此之外,所得的讯息亦十分有限,目前可知的便是此事是枢密院之密令发出,还有神秘江湖人士参与,又有人说,韩大人亲自谋划了此事……我参详此事多日,却是百思不得其解。此事蹊跷之处颇多,尤其这叛逆谋反的罪名……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难道是朝廷有人图谋你家财产,罗织罪名让你承担?皇上即位不久,只怕这朝中纷争一旦牵涉民间,这事便难以说清了,光是这叛逆谋反的罪名,也无人胆敢出头为一介商人鸣冤。眼下你孤身一人,又在风头之上,依我之见,你还是尽早离开临安为好,伸冤之事,咱们得静待风浪平复,容后再说……”

乔山抬眼看他,伸手将陆华轩的手握住道:“陆兄,小弟身陷如此困境,所求之事,并非为乔家的家业财产,只想知道到底是何人如此狠毒阴险,我知你消息灵通,请陆兄助我!”

陆华轩深深叹了口气道:“以我本意,我本已不便与你相见……今日我冒险相会,只为一时情动,以后只怕很长一段时间,你我已无缘再聚了。”

乔山听到此言,心中一凉,随即站起身深深一揖,道:“陆兄置办先父母入土为安之事,小弟感激不尽,容后图报。”然后伸手将桌面上两个包袱推到他面前。又道:“小弟深感陆兄厚意,这些身外之物,于我并无益处,陆兄收回吧。”

陆华轩道:“阿山,出门万事皆难,这些钱财你还是留在身边的好。”

乔山哈哈一笑,在床头提起自己的包袱,走到房间门口道:“陆兄诸般情意,小弟体会得到,铭记于心,刚才之言只是小弟心中所思所望,但确然忘了于陆兄有诸多不利,咱们就此别过,此后……”他一时意气上冲,本想说“此后永无相见之日”但看到陆华轩的神情晦暗,便改口道:“此后有缘再聚吧。”然后大步走出房间,一步不歇走出了芳华堂。

这时夜色深深,临安城中的大街上已空荡荡无人行走,乔山站在芳华堂大门前,深知自己向前一步,便从此走入另一种境遇,倘若退步回去,拿上陆华轩给的财物,悄悄离开临安,自然可无忧过得一生,只是这些冤屈和仇恨,便再无了结之机。

乔山回头看了一眼,又加紧步伐向余杭门方向走去,既然知道父母坟茔所在,先去拜祭自然是当务之急,城门值夜的军士查问,乔山随意编了姓名,只说是科场失意,名落孙山的举子,那队军士见他举止斯文,谈吐雅致,又闻得一身酒气,便放他出城。

栖霞岭在西湖北岸,岭上有无数桃树,每到春日桃花盛开,犹如满岭彩霞,故有栖霞之名,岳飞的坟墓亦在岭下。岭上的紫云洞、金鼓洞、银鼓洞冬温夏凉,乔山以前酷暑时常去岭上纳凉。从岳王坟经过时,乔山心道:“爹娘与岳飞均含冤而死,死后又能相邻,也算是种慰藉,华轩倒是考虑周详。”待要上岭时,乔山忽然想起自己未带纸烛,空手而去似乎不敬,陆华轩刚才只说了葬在栖霞岭上,也没说清楚坟茔具体位置,这黑夜之中满岭找寻也非良策。犹豫了好久,还是决意明日天亮之后,入城购得纸烛祭品再去,

又在湖边伫立了好久,湖上还有几处花舫有些零星灯光,两三个喝得醉熏熏的乞丐相互搀扶走过,乔山忽然想起蒋柏青,心中有了计较,便沿湖向自家走去。

到了大门,黑夜中也可清晰看到门上交叉的封条,虽然明知如此,乔山心中还是隐隐发痛,却不敢上前细看,埋头含泪沿着大院外墙向后院那棵老柳树走去,在巷道中未行多远,便听到风声响起,迟疑间已有两名黑衣人一前一后凌空落下。前面那人身形瘦长,怀抱一柄长剑,沉声道:“站住!何人夜闯禁地?”

乔山站定看去,这人今日并未蒙面,但见那语气衣饰,必然是那晚夜屠乔府的凶手之一,胸中一团怒火燃起,但此时此境,自己别说是复仇,连自保之力也是没有,向腰后摸去,那柄短刀留在了芳华堂未带出来,只得施了一礼道:“晚生……乃是今科参试的举人,盘缠用尽而榜上无名,听说此处有一间废弃的宅院,便想来暂居一夜。不知是两位之禁地,实在惭愧,惭愧之至。”

那黑衣人仔细看他,忽然伸手将他头上的儒巾扯下,露出他头上稀稀拉拉的头发,乔山护住头顶道:“两位意欲如何?晚生此考未中,却也不能受此羞辱!”

黑衣人把儒巾丢还给他道:“走吧,多有得罪。”乔山戴上儒巾,正要快步离开,身后那黑衣人却道:“且慢。”走到乔山面前,这人面孔居然生得颇为年轻英俊,白面无须,长眉入鬓,眼神锐利,冰冷的双眼在乔山身上细细看过,然后道:“虽然气宇眉眼不同,但看他脸型年龄,跟那小子倒有几分相似,带他回去细细查问一番。”

乔山眼见不妙,也只得硬装下去,高声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天子脚下,你是何方人物,岂能随意拘拿……”话未说完,已被那瘦长黑衣人点中穴道,发不出声。

这时便听到前方一人笑道:“什么东西胆敢在这西湖边撒野,不先问问你蒋大爷!”乔山听到闻声一阵惊喜,这分明是老柳先生蒋柏青的声音,果然见他高大的身影站在前方,须发飘动,环抱双手,继续道:“留下这小子。”

那瘦长黑衣人一言不发,挺剑上前,蒋柏青面上笑意不改,也未见他踏步纵身,瞬时间身形已逼上前来,那黑衣人也并不退让,长剑划动,挽出几道剑光,小巷之内顿时剑气纵横,长剑破空不绝于耳。乔山目力不足,也看不清二人身形,只听得长剑挥动之声越来越快,蒋柏青道:“剑法不错,不过花招子太多,只凭声音便可唬人吗?”话音一落,寒光闪动,那柄长剑从前面飞了过来,笔直地插入地下,紧接着一声闷哼,那瘦长的黑衣人身子飞起,落在了自己眼前,再不动弹,已然气绝。

身旁那黑衣人却见机极快,在那柄长剑飞出之时,那身形瘦长的黑衣人被蒋柏青击毙之前,已转身屈身纵起。蒋柏青欺身上前,抓起刚才插入地上那柄剑,奋力掷去,长剑如流星一般飞去,眼看射入那人的后背,忽然前方寒光一闪,不知从哪里飞来另外两柄飞刀,分别与长剑撞击,长剑准头一歪,从那黑衣人身旁飞过。蒋柏青高声道:“何方高人阻我?请现身相见!”

黑夜中一片静寂,远处传来几声长笑,并不与他答话,乔山听那笑声,心中一凛,这声音很有几分熟识,不知在哪里听过。张口发不出声,只能发出呀呀声音,蒋柏青回头过来,解开他的穴道,提起他便向小巷深处飞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