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夏丏尊精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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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散文(5)

“那末还要奔波好几趟呢。唉!像我们这样在故乡有老家的人,不好吃都市饭,最好是回去捏锄头。我们现在都有两个家,一个家在都市里,是亭子间或是客堂楼,厢房间,住着的是自己夫妇和男女。一个家在故乡,是几开间几进的房子,住着的是年老的祖父,祖母,父母和未成年弟妹。因为家有两个的缘故,就有许多无谓的苦痛要受到。像你这回的奔波,就是其中之一啊。”

“奔波还是小事,我心里最不安的,是没有好好地尽过服侍的责任。老太太病了这几个月,我在她床边的日子合计起来,不满一个星期。在公司里每日盼望家信,也何尝不刻刻把心放在她身上,可是于她有什么用呢。”

“这就是家有两个的矛盾了。我们日常不知可因此发生多少的矛盾,譬如说:我和你是亲戚,照礼,老太太病了,我应该去探望,故了,应该去送殓送殡,可是我都无法去尽这种礼。又譬如说:上坟扫墓是我们中国的牢不可破的旧礼法。一个坟头,如果每年没有子孙去祭扫,就连坟头要被人看不起的。我已有好几年不去扫墓了,去年也曾想去,终于因为离不开身,没有去成。我把家眷搬到都市里,已十多年了,最初搬家的原因是因为没有饭吃,办事的地方没有屋住,当时我父母还在世,也赞同我把妻儿带在身边住。不过背后却不免有‘养儿子是假的’的叹息。我也曾屡次想接老父老母出来同居。一则因为都市里房价太贵,负担不起,而且都市的房子也不适宜于老年人居住。二则因为家里有许多房子和东西,也不好弃了不管,终于没有实行。迁延复迁延,过了几年,本来有子有孙的老父老母先后都在寂寞的乡居生活中故世了。你现在的情形,和我当日一样。”

“老太太在日,我每年总要带了妻儿回去一次,她见我们回去,就非常快乐,足见我们不在她身边的时候,是寂寞不快的。现在老太太死了,我越想越觉得难过。”

“像我们这种人,原不是孝子,即使想做孝子,也不能够。如果用了‘晨昏定省’‘汤药亲尝’等等的形式规矩来责备,我们都是犯了不孝之罪的。岂但孝呢,悌也无法实行。我常想,中国从前的一切习惯制度,都是农业社会的产物,我们生活在近代工商社会的人,要如法奉行,是很困难的。大家以农为业,父母子女兄弟天天在一处过活,对父母可以晨昏定省,可以汤药亲尝,对兄弟可以出入必同行,对长者可以有事服其劳,扫墓不必化川资,向公司告假,如果是士大夫,那末有一定的年俸,父母死了,还可以三年不做事,一心住在家里读礼守制。可是我们已经不能一一照做。一方面这种农业社会的习惯制度,还遗存着势力,如果不照做,别人可以责备,自己有时也觉得过不去。矛盾,苦痛,就从此发生了。”

“你说得对!我们现在有两个家,在都市里的家,是工商社会性质的,在故乡的家,是农业社会性质的。我在故乡的家还是新屋,是父亲去世前一年造的。父亲自己是个商人,我出了学校他又不叫我学种田,不知为什么要花了许多钱在乡间造那么大的房子。如果当时造在都市里,那末就是小小的一二间也好,至少我可以和老太太住在一处,不必再住那样狭隘的客堂楼了。”

“我家里的房子,是祖父造的,祖父也不曾种田。——过去的事,有什么可说的呢?现在不是还有许多人从都市里发了财,在故乡造大房子吗?由社会的矛盾而来的苦痛,是各方面都受到的。并非一方受了苦痛,一方会得什么利益。你因觉得到对老太太未曾尽孝养之道,心里不安,老太太病中见了你因她的病,几次奔波回去,心里也不会爽快吧。你住在都市中的客堂楼上嫌憎不舒服,而老太太死后,那所巨大的空房子,恐也处置很困难吧。这都是社会的矛盾,我们生在这过渡时代,恰如处在夹墙之中,到处都免不掉要碰壁的。”

“老太太死后,我一时颇想把房子出卖。一则恐怕乡间没有人会承受,凡是买得起这样房子的人,自己本有房子,而且也是空着在那里的。一则对于上代也觉得过意不去,父亲造这房子颇费了心血,老太太才故世,我就来把它卖了,似乎于心不忍。”

“这就是所谓矛盾了。要卖房子,没有人会买;想卖,又觉得于心不忍,这不是矛盾的是什么?”

“那末你以为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知道我自己也不曾把故乡的房子卖去,我只说这是矛盾而已。感到这种矛盾的苦痛的人,恐不止你我吧。”

钢铁假山

案头有一座钢铁的假山,得之不费一钱,可是在我室内的器物里面,要算是最有重要意味的东西。

它的成为假山,原由于我的利用,本身只是一块粗糙的钢铁片,非但不是什么“吉金乐石”片,说出来一定会叫人发指,是一二八之役日人所掷的炸弹的裂块。

这已是三年前的事了。日军才退出,我到江湾立达学园去视察被害的实况,在满目凄怆的环境中徘徊了几小时,归途拾得这片钢铁块回来。这种钢铁片,据说就是炸弹的裂块,有大有小,那时在立达学园附近触目皆是,我所拾的只是小小的一块。阔约六寸,高约三寸,厚约二寸,重约一斤。一面还大体保存着圆筒式的弧形,从弧线的圆度推测起来,原来的直径应有一尺光景,不知是多少磅重的炸弹了。另一面是破裂面,皮削凹凸,有些部分像峭壁,有些部分像危岩,锋棱锐利得同刀口一样。

江湾一带曾因战事炸毁过许多房子,炸杀过许多人。仅就立达学园一处说,校舍被毁的过半数,那次我去时瓦砾场上还见到未被收敛的死尸。这小小的一块炸弹裂片,当然参与过残暴的工作,和刽子手所用的刀一样,有着血腥气的。论到证据的性质,这确是“铁证”了。

我把这铁证放在案头上作种种的联想,因为锋棱又锐利,摆不平稳,每一转动,桌上就起擦损的痕迹。最初就想配了架子当作假山来摆。继而觉得把惨痛的历史的证物,变装为骨董性的东西,是不应该的。一向传来的骨董品中,有许多原是历史的遗迹,可是一经穿上了骨董的衣服,就减少了历史的刺激性,只当作骨董品被人玩耍了。这块粗糙的钢铁,不久就被我从案头收起,藏在别处,忆起时才取出来看。新近搬家整理物件时被家人弃置在杂屑篓里,找寻了许久才发见。为永久保藏起见,颇费过些思量。摆在案头吧,不平稳,而且要擦伤桌面。藏在衣箱里吧,防铁锈沾惹坏衣服,并且拿取也不便。想来想去,还是去配了架子当作假山来摆在案头好。于是就托人到城隍庙一带红木铺去配架子。

现在,这块钢铁片,已安放在小小的红木架上当作假山摆在我的案头了。时间经过三年之久,全体盖满了黄褐色的铁锈,凹入处锈得更浓。碎裂的整块的,像沈石田的峭壁,细杂的一部分像黄子久的皴法,峰冈起伏的轮廓有些像倪云林。客人初见到这座假山的,都称赞它有画意,问我从什么地方获得。家里的人对它也重视起来,不会再投入杂屑篓里去了。

这块钢铁片现在总算已得到了一个处置和保存的方法了,可是同时却不幸地着上了一件骨董的衣裳,为减少骨董性显出历史性起见,我想写些文字上去,使它在人的眼中不仅是富有画意的假山。

写些什么文字呢?诗歌或铭吗?我不愿在这严重的史迹上弄轻薄的文字游戏,宁愿老老实实地写几句记实的话。用什么来写呢?墨色在铁上是显不出的,照理该用血来写,必不得已,就用血色的朱漆吧。今天已是二十四年的一月十日了,再过十八日,就是今年的“一二八”,我打算在“一二八”那天来写。

一个夏天的故事

这是希腊苏格拉底的轶事:苏格拉底曾当过兵,参与过战争。有一回,战后和许多兵士在旷野中行走,天气很热,大家已渴得难耐了。忽然在路旁发见一条小溪,清洌的水潺潺地流着。许多兵士都纷纷到溪边用手掬水,畅饮称快,苏格拉底却立着不去饮水。别的兵士奇怪了,问他:“为什么有这样的好水不饮?”他回答说:“我正渴得难耐,想试试自己的克己的工夫究有多少,预备忍耐到不渴为止。”

一年四季中,炎夏最为人所畏惧。一般人都把夏季看做灾难,要设法解消它,避免它,至于有“消夏”“避暑”的名称。俗语说“过夏好比过难”。夏季的苦难原是很多的,容易生病咧,烈日如焚咧,蚊蚤叮咬咧,汗流浃背咧,热闷难熬咧,……历举起来,说也说不尽。这种苦难如果照上面所举的故事说来,都可以作为锻炼修养的机会,而且都是最切实没有的机会。苏格拉底在西洋被称为千古的圣人,他的奋斗修养当然是无时无地懈怠的,这故事中所告诉我们的只是某一个夏天的事,而且只是关于渴的一件事。如果类推开去,应用是可以很广的。我们原不一定希望成圣人,把这样的精神学得一二分也就受用不尽了。

“怎样过暑假?”少年们作的这类题目的文章是我所常常见到的。文章里面大都“一、二、三、四”地分了项目,说着许多过暑假的预备,读书应该怎样,救国工作干些什么,修养该注意些什么,各人都定得井井有条。在我看来,这些大部分都不免是抽象的空言。最要紧的是“在事上磨炼”。苏格拉底的故事,是“在事上磨炼”的一个好例。

这故事是我多年前偶然在某一本书上见到的,对我印象很深,每到夏天,更记忆起来。我有生以来未曾尝过往庐山、莫干山避暑的幸福,自丢了教鞭改入工商界以后,连暑假的权利也早已没有了。每当苦热难耐的时候,就把这故事记忆了来消遣。这故事是我的清凉散,现在拿来贡献给少年们。

日本的障子

编者要我写些关于日本的东西,题材听我自找所喜欢的。我对于日本的东西,有不喜欢的,如“下驮”之类,也有喜欢的,如“障子”之类。既然说喜欢什么就写什么,那么让我来写“障子”吧。

所谓“障子”就是方格子的糊纸的窗户。纸窗是中国旧式家屋中常见到的,纸户纸门却不多见。中国家屋受了洋房的影响,即不是洋房,窗户也用玻璃了。日本则除真正的洋房以外,窗户还是用纸,不用玻璃。障子在日本建筑中是重要的特征之一。

据近来西洋学者的研究,太阳的紫外线通过纸较通过玻璃容易,纸窗在健康上比玻璃窗好得多。我的喜欢日本的障子,并非立脚于最近的科学上的研究,只是因为它富于情趣的缘故。

纸窗在我国向是诗的题材,东坡的“岁云书矣,风雨凄然。纸窗竹屋,灯火荧荧。时于此中,得稍佳趣。”是能道出纸窗的情味的。姜白石的“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当然也是纸窗特有的情味。这种情味是在玻璃窗下的人所不能领略的,尤其是玻璃窗外附装着铁杆子的家屋的住民。

日本的障子比中国的纸窗范围用得更广,不但窗子用纸糊,门户也用纸糊。日本人是席地而坐的,室内并无桌椅床炕等类的家具,空空的房子,除了天花板、墙壁、席子以外,就是障子了。障子通常是开着的,住在室内,不像玻璃窗户的内外通见,比较安静得多。阳光射到室内,灯光映到室外,都柔和可爱。至于那剪影似的轮廓鲜明的人影,更饶情趣,除了日本,任何地方都难得看到。

日本障子的所以特别可爱,似乎有几个原因。第一是格孔大,木杆细,看去简单明了。中国现在的纸窗,格孔小,木杆又粗,有的还要拼出种种的花样图案,结果所显出的纸的部分太少了。第二是不施髹漆,日本家屋凡遇木材的部分,不论柱子,天花板,廊下地板,扶梯,都保存原来的自然颜色,不涂髹彩。障子也是原色的,木材过了若干时,呈楠木似的浅褐色,和糊上去的白纸,色很调和。第三是制作完密,拉移轻便。日本家屋的门户用不着铁链,通常都是左右拉移。制作障子有专门工匠,用的是轻木材,合笋对缝,非常准确。不必多费气力,就能“嘶”地拉开,“嘶”地拉拢。第四是纸质的良好。日本的皮纸洁白而薄,本是讨人欢喜的。中国从前所用的糊窗纸,俗名“东洋皮纸”,也是从日本输入的,可是质料很差,不及日本人自己所用的“障子纸”好。障子纸洁白匀净,他们糊上格子去又顶真,拼接的地方一定在窗棂上,看不出接合的痕迹。日常拂拭甚勤,纸上不留纤尘,每年改糊二三次,所以总是干净洁白的。

日本趣味的可爱的一端是淡雅。日本很有许多淡雅的东西,如盆栽,如花卉屏插,如茶具,如庭园布置,如风景点缀,都是大家所赞许的。我以为最足代表的是障子,如果没有障子,恐怕一切都会改换情调,不但庭园、风景要失去日本的固有的情味,屏插、茶具等等的原来的雅趣也将难以调和了吧。

日本的文化在未与西洋接触以前,十之八九是中国文化的摹仿。他们的雅趣,不消说是从中国学去的,即就盆栽一种而论,就很明白。现在各地花肆中所售的盆栽恶俗难耐,古代的盆栽一定不至恶俗如此。前人图画中所写的盆栽都是很有雅趣的,《浮生六记》里关于盆栽与屏插尚留有许多方法。因此我又想到障子,中国内地还有许多用纸窗的家屋,可是据我所见所闻,那构造与情味远不如日本的障子,也许东坡、白石所歌咏的纸窗,不像现在的样子吧。我们在前人绘画中,偶然也见到式样像日本障子的纸窗。

我喜欢日本的障子。

寄意

我是《中学生》创办人之一,从创刊号至七十六期止,始终主持着编辑等社务。所以在我,本志好比一个亲自生育、亲手养大的儿女。

一九三七年八一三战事起后不多日,在校印中的本志七十七期随同上海梧州路开明书店总厂化为灰烬。嗣后社中同人流离星散,本志也就在上海失去了踪影。

两年以后,我在上海闻知开明同人已在内地取得联络,获得据点,本志也由原编辑人叶圣陶先生主持复刊了。这消息很使我快慰,好比闻知战乱中失散的儿女在他乡无恙一般。——实际上,我真有一个女儿随叶圣陶先生一家辗转流亡到了内地的。从此以后,遇到从内地来的人,就打听本志在内地的情形。两地相隔遥远,邮信或断或续,印刷品寄递尤不容易。偶然从来信中得到剪寄的本志文字一二篇,就同远人的照片一样,形影虽然模糊,也值得珍重相看。

直至胜利到来,才见到整册的复刊本志若干期。嗣后逐期将在上海重印出版。上海不见本志,已有八个多年头,一般在上海的老读者见了不知将怎样高兴。

我曾为本志写过许多稿子。可是在内地复刊以后,因为邮递不便,和个人生活不安,心情苦闷等种种原因,效力之处很少。记得只寄过一篇译稿。我的名字已和读者生疏了。从今以后,愿继续为本志执笔。近来我正病着,如果健康允许的话,一定要多写些值得给读者看的东西。

黄包车礼赞

自从到上海作教书匠以来,日常生活中与我最有密切关系的要算黄包车了。我所跑的学校,一在江湾,一在真茹,原都有火车可通的。可是,到江湾的火车往往时刻不准,到真茹的火车班次既少,车辆又缺,十次有九次觅不到坐位,开车又不准时,有时竟要挤在人群中直立到半小时以上才开车。在北站买车票又不容易,要会拼命地去挤才可买得到手。种种情形,使我对于火车断了念,专去交易黄包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