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傍晚从办事的地方回家,见马路上逃难的情形较前几日更厉害了,满载着铺盖箱子的黄包车,汽车,搬场车,衔头接尾地齐向租界方面跑,人行道上一群一群地立着看的人,有的在交头接耳谈着什么,神情慌张得很。
他自己的里门口,也有许多人在忙乱地进出,弄里面还停放着好几辆搬场车子。
她已在房内整理好了箱子。
“看来非搬不可了,里里的人家差不多快要搬空,本来留剩的已没几家,今天上午搬的有十三号、十六号,下午搬约有三号、十九号,方才又有两部车子开进里面来,不知道又是那几家要搬。你看我们怎样?”
“搬到哪里去呢?听说黄包车要一块钱一部,汽车要隔夜预定,旅馆又家家客满。倒不如依我的话,听其自然吧。我不相信真个会打仗。”
“半点钟前王先生特来关照,说他本来也和你一样,不预备搬的,昨天已搬到法租界去了。他有一个亲戚在南京做官,据说这次真要打仗了。他又说,闸北一带今天晚上十二点钟就要开火,叫我们把箱子先搬出几只,人等炮声响了再说。”
“所以你在整理箱子?我和你没有什么好衣服,这几只箱子值得多少钱呢?”
“你又来了,‘一二八’那回也是你不肯先搬,后来光身逃出,弄得替换衫裤都没有,件件要重做,到现在还没添配舒齐,难道又要……”
“如果中国政府真个会和人家打仗,我们什么都该牺牲,区区不值钱的几只箱子算什么?恐怕都是些谣言吧。”
“……”
几只整理好了的箱子胡乱地叠在屋角,她悄然对了这几只箱子看。
搬场汽车啵啵地接连开出以后,弄里面赖以打破黄昏的寂寞的只是晚报的叫卖声,晚报用了枣子样的大字列着“×××不日飞京,共赴国难,精诚团结有望”“五全大会开会”等等的标题。
他傍晚从办事的地方回家,带来了几种报纸,里面有许多平安的消息,什么“军政部长何应钦声明对日亲善外交决不变更”,什么“窦乐安路日兵撤退”,什么“日本总领事声明决无战事”,什么“市政府禁止搬场”。她见了这些大字标题,一星期来的愁眉为之一松。
“我的话不错吧,终究是谣言。哪里会打什么仗!”
“我们幸而不搬,隔壁张家这次搬场,听说花了两三百块钱呢。还有宝山路李家,听说一家在旅馆里困地板,连吃连住要十多块钱一天的开销,家里昨天晚上还着了贼偷。李太太今天到这里,说起来要下泪。都是造谣言的害人。”
“总之,中国人难做是真的。——这几只箱子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有牺牲的机会呢?”几只整理好了的箱子胡乱地叠在屋角,他悄然对了这几只箱子看。
打破里内黄昏的寂寞的仍旧还只有晚报的叫卖声,晚报上用枣子样的大字列着的标题是:“日兵云集榆关”。
我的畏友弘一和尚
弘一和尚是我的畏友。他出家前和我相交者近十年,他的一言一行,随在都给我以启诱。出家后对我督教期望尤殷,屡次来信都劝我勿自放逸,归心向善。
佛学于我向有兴味,可是信仰的根基迄今远没有建筑成就。平日对于说理的经典,有时感到融会贯通之乐,至于实行修持,未能一一遵行。例如说,我也相信惟心净土,可是对于西方的种种客观的庄严尚未能深信。我也相信因果报应是有的,但对于修道者所宣传的隔世的奇异的果报,还认为近于迷信。关于这事,在和尚初出家的时候,曾和他经过一番讨论。和尚说我执著于“理”,忽略了“事”的一方面,为我说过“事理不二”的法门。我依了他的谆嘱读了好几部经论,仍是格格难入。从此以后,和尚行脚无定,我不敢向他谈及我的心境。他也不来苦相追究,只在他给我的通信上时常见到“衰老浸至,宜及时努力珍重”等泛劝的话而已。
自从白马湖有了晚晴山房以后,和尚曾来小住过几次,多年来阔别的旧友复得聚晤的机会。和尚的心境已达到了什么地步,我当然不知道,我的心境却仍是十年前的老样子,牢牢地在故步中封止着。和尚住在山房的时候,我虽曾虔诚地尽护法之劳,送素菜,送饭,对于佛法本身却从未说到。
有一次,和尚将离开山房到温州去了,记得是秋季,天气很好,我邀他乘小舟一览白马湖风景。在船中大家闲谈,话题忽然触到蕅益大师。蕅益名智旭,是和莲池、紫柏、憨山同被称为明代四大师的。和尚于当代僧人则推崇印光,于前代则佩仰智旭,一时曾颜其住室曰“旭光室”。我对于蕅益,也曾读过他不少的著作。据灵峰宗论上所附的传记,他二十岁以前原是一个竭力谤佛的儒者,后来发心重注《论语》,到《颜渊问仁》一章,不能下笔,于是就出家为僧了。在传下来的书目中,他做和尚以后曾有一部著作叫《四书蕅益解》的,我搜求了多年,终于没有见到。这回和和尚谈来谈去,终于说到了这部书上面。
“《四书蕅益解》前几个月已出版了。有人送我一部,我也曾快读过一次。”和尚说。
“蕅益的出家,据说就为了注‘四书’,他注到《颜渊问仁》一章据说不能下笔,这才出家的。《四书蕅益解》里对《颜渊问仁》章不知注着什么话呢?倒要想看看。”我好奇地问。
“我曾翻过一翻,似乎还记得个大概。”
“大意怎样?”我急问。
“你近来怎样,还是惟心净土吗?”和尚笑问。
“……”我不敢说什么,只是点头。
“《颜渊问仁》一章,可分两截看。孔子对于颜渊说:‘克己复礼’。只要‘克己复礼’本来具有的,不必外求为仁。这是说‘仁’是就够了,和你所见到的惟心净土说一样。但是颜渊还要‘请问其目’,孔子告诉他‘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是实行的项目。‘克己复礼’是理,‘非礼勿视’等等是事。所以颜回下面有‘请事斯语矣’的话。理是可以顿悟的,事非脚踏实地去做不行。理和事相应,才是真实工夫,事理本来是不二的。——蕅益注《颜渊问仁》章大概如此吧,我恍惚记得是如此。”和尚含笑滔滔地说。
“啊,原来如此。既然书已出版了,我想去买来看看。”
“不必,我此次到温州去,就把我那部寄给你吧。”
和尚离白马湖不到一星期,就把《四书蕅益解》寄来了,书面上仍用端楷写着“寄赠丏尊居士”“弘一”的款识。我急去翻《颜渊问仁》一章。不看犹可,看了不禁呀地自叫起来。
原来蕅益在那章书里只在“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下面注着“僧再拜”三个字,其余只录白文,并没有说什么,出家前不能下笔的地方,出家后也似乎还是不能下笔。所谓“事理不二”等等的说法,全是和尚针对了我的病根临时为我编的讲义!
和尚对我的劝诱在我是终身不忘的,尤其不能忘怀的是这一段故事。这事离现在已六七年了,至今还深深地记忆着,偶然念到,感着说不出的怅惘。
白马湖之冬
在我过去四十余年的生涯中,冬的情味尝得最深刻的要算十年前初移居白马湖的时候了。十年以来,白马湖已成了一个小村落,当我移居的时候,还是一片荒野。春晖中学的新建筑巍然矗立于湖的那一面,湖的这一面的山脚下是小小的几间新平屋,住着我和刘君心如两家。此外两三里内没有人烟。一家人于阴历十一月下旬从热闹的杭州移居于这荒凉的山野,宛如投身于极带中。
那里的风,差不多日日有的,呼呼作响,好像虎吼,屋宇虽系新建,构造却极粗率,风从门窗隙缝中来,分外尖削。把门缝窗隙厚厚地用纸糊了,椽缝中却仍有透入,风刮的厉害的时候,天未夜就把大门关上,全家吃毕夜饭即睡入被窝里,静听寒风的怒号,湖水的澎湃。靠山的小后轩,算是我的书斋,在全屋子中风最少的一间,我常把头上的罗宋帽拉得低低地,在洋灯下工作至深夜。松涛如吼,霜月当窗,饥鼠吱吱在承尘上奔窜,我于这种时候,深感到萧瑟的诗趣,常独自拨划着炉灰,不肯就睡。把自己拟诸山水画中的人物,作种种幽邈的遐想。
现在白马湖到处都是树木了,当时尚一株树木都未种,月亮与太阳都是整个儿的。从上山起直要照到下山为止。在太阳好的时候,只要不刮风,那真和暖得不像冬天。一家人都坐在庭间曝日,甚至于吃午饭也在屋外,像夏天的晚饭一样。日光晒到那里,就把椅凳移到那里,忽然寒风来了,只好逃难似地各自带了椅凳逃入室中,急急把门关上。在平常的日子,风来大概在下午快要旁晚的时候,半夜即息。至于大风寒,那是整日夜狂吼,要二三日才止的。最严寒的几天,泥地看去惨白如水门汀,山色冻得发紫而黯,湖波泛深蓝色。
下雪原是我所不憎厌的,下雪的日子,室内分外明亮,晚上差不多不用燃灯,远山积雪,足供半个月的观看,举头即可从窗中望见。可是究竟是南方,每冬下雪不过一二次,我在那里所日常领略的冬的情味,几乎都从风来。白马湖的所以多风,可以说是有着地理上的原因的,那里环湖原都是山,而北首却有一个半里阔的空隙,好似故意张了袋口欢迎风来的样子。白马湖的山水,和普通的风景地相差不远,唯有风却与别的地方不同。风的多和大,凡是到过那里的人都知道的。风在冬季的感觉中,自古占着重要的因素,而白马湖的风尤其特别。
现在,一家僦居上海多日了,偶然于夜深人静时听到风声的时候,大家就要提起白马湖来,说“白马湖不知今夜又刮得怎样厉害哩!”
灶君与财神
“呀!你不是灶君吗?”
“对了。好面善!你是哪一位尊神?”
“我是财神哪!你怎么不认识我了?”
“呀!难得在半天里相会。你一向是手执元宝的,现在怎么背起枪来了?那手里拿着的一大卷,又是什么?”“因为武财神近日忙于军事,所以由我暂时兼代。你知道我们工作上虽分文武,职务都是掌司钱财,原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于是我就成了‘有枪阶级’了。手执元宝,那是一直从前的事。近来我老是手执钞票和公债证券。你从下界来,难道还不知道废两改元已实行长久,市上早无元宝,银行钞票的准备金大多数就是公债证券吗?”“哦!原来如此,因为我终日终年在人家厨房里过活,不大明白财界的情形。如果你不说明,我几乎不认识你了。”
“你的样子,也与前大不相同了哩!怎么这样瘦了?你日日在厨房里受人供养,难道还会营养不良吗?”“我一向就不像你的大腹便便,近来真倒霉,自己也知道更瘦得可怜了。连年天灾人祸,农村破产已到极度。人民有了早饭没有夜饭,结果都向都市跑,去过那亭子间及阁楼的日子。这真叫‘倒灶’!灶是简直没有了,眠床,便桶旁摆一个洋油炉或者煤球炉,就算是烹调的场所。有的连洋油炉煤球炉都不备,日日咬大饼油条过活。你想,这情形多难堪!回想从前乡村隆盛时的景象,真令人不胜今昔之感,我的瘦是应该的。可是也幸而瘦,如果胖得像你一样,怎么能局促地蹲在洋油炉煤球炉旁去行使职务啊!”
“你的境遇,说来很足同情。也曾把下界的苦况,向天堂去告诉过了吗?”
“怎么不告诉!每年的今日,我都有一次定期的总报告。你看,我现在正背着一大包的册子,这里面全是下界的实况。可是,天堂的情形,近来也似乎有些异样了,什么都作不来主。我虽然每年忠实地把民间疾苦人心善恶报告上去,天堂总是马马虎虎,推三阻四地打官话。有时说:‘这是洋鬼子在作怪,须行文去和耶稣交涉。’有时说:‘交财神核办。’耶稣那里的回音如何,不知道。交你核办的案子,结果怎么样?今天恰好碰着你,就乘便请问。”
“也曾有案子移下来过。因为我实在无法办,至今还是搁着不动。记得有一次交下一个‘善人是富’的指令,还附着一大批善人的名单,——据说是以你的报告为根据的,——要我负责使他们富起来。这实在令我束手,这种老口号和现在的实际情形根本已不相符合,天堂自身都穷,有什么钱可送这许多善人?这许多善人们自己又不会谋官做,干公债投机,买航空奖券,叫我有什么方法帮助他们呢?”
“去年今日,我还上过一个提高谷价的提案,天堂没有发给你吗?”
“记得似乎有过这么一回事,详细记不清楚了。这也不关我事。我从前管领的是元宝,现在管领的是钞票和公债证券。目前是金融资本跋扈的时代,田地不值钱,货物不值钱,下界最享福的就是那些金融资本家。金融资本是流动的,今天在甲的手里,明天就可流入乙的手里。这笔流水账已把我忙杀了。像谷物价目一类的事怎么还能兼顾呢?况且这事难得讨好,谷价贱了固然大家叫苦,从前米卖二十块钱一石的那几年,不是也曾大家叫过苦吗?”
“近来农村里差不多份份人家都快倒灶了。你没有救济的方法吗?提高谷价的路既然走不通,那末借外债来恢复农村,如何?”
“我何尝不这么想!也曾和地狱里商量过,可是不行。”
“为什么要和地狱商量呢?地狱里拿得出钱吗?”
“耶稣曾说过,‘富人入天国,比骆驼穿针孔还难’。富人照例是不能进天堂的,都住在地狱里。所以地狱成了天下最富的地方。我曾和地狱当局者作过好几次谈判,终于因为他们的条件太苛刻了,事情没有成功。当此盛唱‘打倒不平等条约’的当儿,谁愿接受那种屈辱的条件啊!”
“复兴农村的口号,近来不是唱得很响吗?你有机会时也得常到农村里去看看实际的状况,看有什么具体的救济策没有?”
“近来,我在都市里执行职务的时候多,不大到农村里去。农村衰疲的消息,虽曾听到,终于没有工夫去考察。其实,倒灶的何尝只是农村!都市里也大大不景气哩!你知道,我是管领钱财的,农村愈破坏,钱财愈集中到都市来,我在都市的事也就更多。公债涨停板或跌停板了,我要到。航空奖券开奖了,我要到。哪里还顾得到农村里去?你是每年板定今天上来的,我下去的日子,每年向来是正月初五,可是近来时常要作不定期的奔波,这次的下去,就因为有许多临时的事务的缘故。”
“正月初五仍须再下去吧?”
“也许事务多,一直要在下界住到那时候。如果事务完毕了就上来,初五下去不下去,只好再看。现在什么都是双包案似地弄不清楚,连正月初五也有两个了,多麻烦。下界人们真该死,他们还在一相情愿,把肉咧,鱼咧,蚶子咧,橄榄咧,唤作元宝,要想用了这些假元宝来骗我手里的真元宝呢。——其实我的手里早已没有元宝了,哈哈。”
“他们的待你,比待我不知要好几倍。我愈弄愈倒灶,你是现代的红角儿,这世界是你的。多威风啊!”
“哪里的话,我目前已苦于无法应付,并且前途大可悲观哩。下界嫌我处置得不均,正盛唱着什么‘社会主义’。听说这种主义,世间已有一处地方在实行了。如果这种主义一旦在我们的下界实现起来,我的地位就将根本摇动,你是管领民食的,前途倒比我安全得多。无论在什么世界,饭总是非吃不可的罗!”
“未来的事,何必过虑!咿哟!我到天堂还有一半路程,误了不好。再会吧。”
“我也有事呢!今日下午公债跌得停板了,明日又是航空奖券开奖之期啊。再会。”
紧张气氛的回忆
前后约二十年的中学教师生活中,回忆起来自己觉得最像教师生活的,要算在×省×校担任舍监,和学生晨夕相共的七八年,尤其是最初的一二年。至于其余只任教课或在几校兼课的几年,跑来跑去简直松懈得近于帮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