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东西是“言语道断”的,无法立名,不得已只好权用比较近似的名称来代替。所用的名称是相对的,二元的,而其所寄托的内容是一元的,绝对的,张冠李戴,好比汽水瓶里装了醋,很是名实不符。恐怕人执名误义弄出真方假药的毛病来,于是只好自己说了,自己再来否定。
“中”是个绝对的观念。叫作“中”,原是权用的名称。名称是相对的,于是只好用否定的字来限制解释。“中”在根本上不是“偏”“倚”“过”“不及”等的对辞,世人误解作折衷调和固然错了,朱子解作“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也未彻底。“中”不是“偏”,亦不是“不偏”;不是“倚”,亦不是“不倚”;不是“过”,亦不是“不过”;不是“不及”,亦不是“非不及”。龙树《中论》云:“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亦名为假名,亦是中道义。”“中”“空”“假”是圆融一致的。这是他们有名的“三谛圆融”的教理。
同样,“无”亦不是“有”的对辞,彻底地说,“无”是应该并“无”而“无”之的。庄子就已有“无无”的话了。儒家释“中”,老子说“无”,都只否定一面,确不及佛家的双方否定“是非双遣”来得彻底。
在究竟的绝对的上说,好像沉默胜过雄辩的样子,否定的力大于肯定。“中”与“无”是同义而异名的东西,可是在字面上看来,“无”字比“中”字要胜得多。因为“无”字本身已是否定的,不像“中”字的再须别用“不”“非”“无”等否定辞来作限制的解释了。老在学说上比儒痛快,也许就在直接用了这否定性质的“无”字。神秀的“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所以不及惠能的“菩提本非树,明镜亦无台。原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者,不是因为神秀是肯定,而惠能却以否定出之的缘故吗?
否定!否定!否定之义大矣哉!我说到这里不觉记起易卜生的话来了,曰:“一切或无”;又不觉记起尼采的话来了,曰“善恶的彼岸”。宁可被人消我牵强附会,我想,这样说:“一切”就是“无”。“一切或无”,是否完一边的见解;“善恶的彼岸”,是“是非双遣”。前者近于儒老的表出法,后者近于佛家的表出法。
读《清明前后》
不见茅盾氏已九年了。胜利以后,消息传来,说他的近作剧本《清明前后》在重庆上演,轰动一时,而十月十六日中央广播电台也设特别节目来介绍这剧本,说内容有毒素,叫看过的人自己反省一下,不要受愚,没有看过的不要去看。我被这些消息引起了趣味,纵不能亲眼看到舞台上的演出,至少想把剧本读一下。这期望抱得许久。等到上海版发行,就去买来,花了半日工夫把它一气读完。故事并不复杂。本年清明前后,重庆发生了一件于国家不大名誉的事件,就是所谓黄金案。作者就以这哄动山城的事件为背景,来描写若干人物的行动。据他在《后记》中自己说明,是把当时某一天报上的新闻剪下来排列成一个记录,然后依据了这记录来动笔的。其中有青年失踪或被捕的事,有灾民涌到重庆来的事,工厂将倒闭的情形,小公务人员因挪用公款,买黄金投机被罚办的情形,一般薪水阶级因物价上涨而挣扎受苦的情形,高利贷盛行的情形,闻人要人在各方面活跃的情形,官界商界互相勾结的情形。作者把这许多形形色色的事件写成一部剧本,将主题放在工业的现状与出路上面,叫工业家林永清夫妇做了剧中的男女主人公,暴露出本年清明前后重庆的政治经济及社会民生各方面的状况。如果说这剧本有毒素的话,那么就在暴露一点上,此外似乎并没有什么。
剧本的主题是工业的现状与出路。而作者对于出路,只在末幕用寥寥几句话表出,认为“政治不民主,工业就没有出路”,其全部气力,倒倾注于现状的描写上。更新铁工厂主总经理林永清,于“八一三”战时依照政府国策辛辛苦苦把全部工厂设备与工人搬到重庆,经营了许多年,结果落了亏空,借重利债款至二千万元之多。为要苟延工厂的命脉,不惜牺牲了平生洁白的工业志愿,竟想向某财阀借一笔新借款来试作黄金投机,结果偷鸡不着蚀了一把米。这里所表现的是金融资本压倒实业资本的情形。中国有金融资本家而没有实业资本家,工业的不能繁荣,关键全在于此。战前这样,战时越加这样。中国资本家不肯让资本呆在一处,他们有时虽也将资金投在实业机关中,但只是借款,不愿作为股本。他们宁愿买黄金、外汇、公债、地产、货物或热门股票,因为这些东西日日有市面,可以获利了就脱手,把资金卷而怀之,不像工厂中的机器、设备、原料、制品与未成品等,脱手不易,搬动困难。用十万万元的资金来办工厂,可以有出品,可以养活几百个职工,然而他们不肯这样做。他们宁愿保持流动资金,借此来盘放做买卖,一间写字间,一只电话,用几个亲戚和人办理业务,无罢工的威胁,政府无从向他们收捐税,多么自由、干脆。他们的放款都是高利短期,六个月一比,或三个月一比。在战时甚至一日一比,即所谓“几角钱过夜”的就是。工业界为了要发展事业,需要流动资金是必然的。为了求得流动资金之故,办工业者不得不分心于人事关系上,不得不屈伏于拥资者的苛刻条件。结果把全部工厂的管理权交到金融资本家手中去。金融资本家在中国一向是经济界的骄子。此中情形,作者看得很明白,过去的作品如《子夜》中所写的是战时的状况。比较起来,后者酷虐的情形愈明显愈加凶罢了。
剧本中有一个特点,每幕于登场人物的姓名下都附有一段详细叙述,好像一篇小传。作者在《后记》中说:“正像人家把散文分行写了便以为是诗一样,我把小说的对话部分加强了便亦自以为是剧本了。而‘说明’之多,亦充分指出了我之没有办法。”作者写小说是老手,写剧本还是初试,本剧是他的处女作。他这句话是老老实实的自白,并非自谦之词。他自嫌“说明”太多,替每个登场人物叙述身世,当然也是“说明”之一种。我觉得对于读者,这种小传式的叙述大有用处,我于阅读时曾得到许多帮助。那素性刚强而有决断的女主人公赵自芳,怎样会变成胸襟狭仄、敏感而神经质的人;精明强干的林永清,怎样会销损志气,落到诱惑的陷阱中去;一向老实谨慎的李维勤,怎样会在某种诱惑之下去冒险,走错了路;他的妻唐文君,素性容易和人亲近,怎样在残酷的磨折之下变成了孤僻畏葸而忧郁的性格;富有热情的黄梦英,怎样会把热情潜藏起来,用笑声来发挥玩世的态度,睥睨一切:小传中都有理由可寻。环境决定性格,看了剧中几个好人在目前的现实环境之中被转变的情形,真堪浩叹。
剧中对话句句经过锤炼,无一句草率。有几处似乎因为锤炼得太过度,反使读者不易理会,至少上演时会叫观众听了不懂。例如第四幕中严干臣宅宴会时,黄梦英把本可赢钱的一副纸牌丢弃了,反自认为输与财阀金淡庵,跑出客厅来与其所尊敬的陈克明教授(黄梦英的爱人乔张之师)谈话里有一段道:(删去动作与表情的说明)
黄:嗳,陈教授,有一句古老话,赌钱的时候,一个人会 露出本相来。您觉得这句话怎样……也许您有点儿诧异吧,刚才那副牌明明是我赢的,干么我反倒自认为输了?
陈:有一点。然而程度上还不及那个方科长。
黄:哦,怎么,那个——方科长之类猜到了该是我赢的牌么?
陈:不是猜到。您把您的牌给我看的时候,他就站在我背后。可是梦英,我记得也还有一句古老话:不义之财,取之不伤廉。
黄:那么,陈先生,照您看来,我这一手,难道有什么深刻的意义么?……没有。好玩儿罢了。
这几行是容易看懂听懂的,没有什么。试再看下面:
陈:梦英!你不应当对我这样不坦白?……梦英!我好像到了一个阴森森的山谷,夕阳的最后一抹红光还留在最高的山峰上,可是乌黑的云阵也从四面八方围拢来了!……我有预感,一个可怕的大风暴,就要封锁了那山谷,我好像已经听见了呼呼的风声,隆隆的雷响!……我还想起了不多几天前我得的一个梦:从汪洋大海,万顷碧波中,飞出来了一条龙,对,一条龙,飞到半空,忽然跌下,掉在泥潭里,不能翻身,蚊子苍蝇都来嘲笑它,泥鳅也来戏弄它,而它呢,除非一天天变小,变得跟泥鳅一般,就只有牺牲了性命。梦英!我当真替它担心!
黄:陈先生,您那个梦,不能成为事实!——您自然也不会不了解,有一种人,自己没有病!倒是天天在那里发愁,看见了真有病的人反以为没关系。另外有一种人可巧完全相反。——他不担心自己。因为自己的健康如何,他知道的更清楚些。
陈:可是,您也不要忘记那句格言:旁观者清。
黄:教授,您是一位很现实的人,请您忘记了什么龙,——对,龙是困在泥潭中,可是,只要它还没变小,还有一口气,龙之所以为龙,也还不可知呢。陈教授,让我请您记起一个人!一个青年,大眼睛的青年,血气太旺,心太好的一个年青人!
陈:啊!乔张!有了下落么?三天四天前有人告诉我——可是,梦英,您没有得到恶劣的消息吧?
黄:不太坏,也不太好。要是只从一边儿想啊,甚至可以说,有这么七分希望。然而,乔张要是知道了如何取得这七分的希望,他一定要不理我了。
陈:〔指室内〕是不是他——
黄:当然他这妄想,搁在心里,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可是为了乔张,倒给他一个正面表示的机会。刚才他对我说,下落,已经打听到了,办法,也不是没有,不过,万事俱全,单要一样药引子——
陈:哼,乘机要挟,太无耻了!
黄:陈教授,你没有听见过说竟想用龙肉来做药引子吧。即使是困在泥潭里的一条龙呵!陈教授,您现在也许要说,即使像刚才那副牌这样的不义之财,我干脆一脚踢开,也是十二分应该的吧?
这段对话非常含蓄,富有暗示性,细心的读者可以从这里面得到种种的事情,黄梦英为了营救失踪或被捕的乔张,怎样在交际场中厮混,虚与委蛇,金淡庵追逐她至怎样程度,而陈克明教授怎样爱护期待她,怎样替她担心,作者都用譬喻来表达。锤炼之工,真可佩服。但在舞台上演出时,一般并未读过登场人物的小传的观众,听了这些暗示性譬喻式的对话,是否能懂得其所以然,就大大地是一个疑问了。我以为,这部剧本,是一部好的读物,犹之乎一部好的小说。观众在看剧以前,最好先把剧本阅读一过。
本剧是作者的处女作,以剧的技巧论,当只有可指摘之处,至于主旨的正确与反映现实的手腕,是值得敬服的。作者今年五十岁,叶圣陶氏作七律一首为寿,腹联二句是:
待旦何时嗟子夜
驻春有愿惜清明
把《子夜》与本剧相对。《子夜》是作者小说中的大作,我们也希望作者从五十岁来划一个时期,于小说以外兼写剧本,有更完成的巨著出现。
读诗偶感
数年前,经朱佩弦君的介绍,求到了黄晦闻(节)氏的字幅。黄氏是当代的诗家,我求他写字的目的,在想请他写些旧作,不料他所写的却不是自己的诗,是黄山谷的《戏赠米元章二首》。那诗如下:
万里风帆水着天,麝煤鼠尾过年年。
沧江静夜虹贯月,定是米家书画船。
我有元晖古印章,印章不忍与诸郎。
虎儿笔力能扛鼎,教字元晖继阿章。
字是写得很苍劲古朴的,把它装裱好了挂在客堂间里,无事的时候,一个人看着读着玩。字看看倒有味,诗句读读却感到无意味,不久就厌倦了把它收藏起来,换上别的画幅。
近来,听说黄氏逝世了,偶然念及,再把那张字幅拿出来挂上,重新来看着读着玩。黄氏的字仍是有味的,而山谷的诗句仍感到无意味。于是我就去追求这诗对我无意味的原因。第一步把平日读过的诗来背诵,发见我所记得的诗里面,有许多也是对我意味很少或竟是无意味的,再去把唐宋人的集子来随便翻,觉得对我无意味的东西竟着实不少。
文艺作品的有意味与无意味,理由当然不很简单,说法也许可以各人不同吧。我现在所觉到的,只是一点,就是:对我的生活可以发生交涉的有意味,否则就无意味。让我随便举出一首认为有意味的诗来,如李白的静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这首诗从小就记熟,觉得有意味,至今年纪大了,仍觉得有意味。第一,这里面没有用着一定的人名,任何人都可以做这首诗的主人公。“疑”,谁“疑”呢?你疑也好,我疑也好,他疑也好,“举头”“望”“低头”“思”,这些动作,任凭张三李四来做都可以。诗句虽是千年以前的李白做的,至今任何人在类似的情景之下,都可以当作自己的创作来念。心中所感到的滋味,和作者李白当时所感到的可以差不多。第二,这里面用着不说煞的含蓄说法,只说“思故乡”,不加“恋念”“悲哀”等等的限定语。为父母而思故乡也好,为恋人而思故乡也好,为战乱而思故乡也好,什么都可以。犹之数学公式中的X,任凭你代入什么数字去,都可适用。如果前人的文学作品可以当遗产的话,这类的作品,的确可以叫做遗产的了。再回头来读山谷的那两首诗:第一首是写米元章的船中书画生活的,米元章工书画,当时做着名叫“发运司”的官,长期在江淮间船上过活,船里带着许多书画,自称“米家书画船”。第二首是说要将自己所郑重珍藏的晋人谢元晖的印章赠与米元章的儿子虎儿(名友仁),说虎儿笔力好,可取字元晖,使用这印章,继承父业。这两首诗在山谷自己不消说是有意味的,因为发挥着对于友人的情感,在米元章父子也当然有意味,因为这诗为他们而作。但是对千年以后的我们发生什么交涉呢?我们不住在船中,又不会书画,也没有古印章,也没有“笔力能扛鼎”的儿子,所以读来读去,除了些记得一件文人的故事和诗的本来的平仄音节以外,毫不觉得有什么了。如果用遗产来作譬喻,李白《静夜思》是一张不记名的支票,谁拿到了都可支取使用,籴米买菜。山谷的《戏赠米元章二首》是一张记名的划线支票,非凭记着的那人不能支取,而这记着的那人却早已死去了的。于是这张支票捏在我们手里,只好眼睛对它看看而已。
山谷的集子里当然也有对我们有意味的诗,李白的集子里也有对我们无意味的诗,上面所说的只是我个人现在的选择见解。依据这见解把从来汗牛充栋的诗集、文集、词集来检验估价,被淘汰的东西,将不知有若干。以前各种各样的选本,也不知该怎样翻案才好。这对于古人也许是一种忤逆,但为大众计,是应该的,我们对于前人留下来的文艺作品,要主张读的权利,同时要主张有不读的自由。
关于国文的学习
一、引言
摆在我面前的题目是《关于国文的学习》,就是要对中学生诸君谈谈国文的学习法。我虽曾在好几个中学校任过好几年国文科教员,对于这任务,却不敢自信能胜任愉快。因为这题目范围实在太广了,一时无从说起,并且自古迄今,已不知有若干人说过若干的话,著过若干的书;即在现在,诸君平日在国文课里,也许已经听得耳朵要起茧哩。我即使说,也只是些老生常谈而已。
我敢在这里声明,以下所说的不出老生常谈。把老生常谈择要选取来加以演述,使中学生诸君容易领会,因而得着好处,是我的目的。这目的如果能达到若干,那就是我对于中学生诸君的贡献了。
二、中学生应具的国文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