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语说得好,只有“两脚的爷娘不吃,四脚的眠床不吃”。中国人吃的范围之广,真可使他国人为之吃惊。中国人于世界普通的食物之外,还吃着他国人所不吃的珍馐:吃西瓜的实,吃鲨鱼的鳍,吃燕子的窠,吃狗,吃乌龟,吃蛇,吃狸猫,吃癞虾蟆,吃癞头鼋,吃小老鼠。有的或竟至吃到小孩的胞衣以及直接从人身上取得的东西。如果能够,怕连天上的月亮也要挖下来尝尝哩。
至于吃的方法,更是五花八门,有烤,有炖,有蒸,有卤,有炸,有烩,有熏,有醉,有炙,有溜,有炒,有拌,真真一言难尽。古来尽有许多做菜的名厨司,其名字都和名卿相一样煊赫地留在青史上。不,他们之中有的并升到高位,老老实实就是名卿相。如果中国有一件事可以向世界自豪的,那末这并不是历史之久,土地之大,人口之众,军队之多,战争之频繁,乃是善吃的一事。中国的肴菜,已征服了全世界了。有人说,中国人有三把刀为世界所不及,第一把就是厨刀。
不见到喜庆人家挂着的福禄寿三星图吗?福禄寿是中国民族生活上的理想。画上的排列是禄居中央,右是福,寿居左。禄也者,拆穿了说,就是吃的东西。老子也曾说过:“虚其心实其腹”,“圣人为腹不为目”。吃最要紧,其他可以不问。“嫖赌吃着”之中,普通人皆认吃最实惠。所谓“着威风,吃受用,赌对冲,嫖全空”,什么都假,只有吃在肚里是真的。
吃的重要,更可于国人所用的言语上证之。在中国,吃字的意义特别复杂,什么都会带了“吃”字来说。被人欺负曰“吃亏”,打巴掌曰“吃耳光”,希求非分曰“想吃天鹅肉”,诉讼曰“吃官司”,中枪弹曰“吃卫生丸”,此外还有什么“吃生活”,“吃排头”等等。相见的寒暄,他民族说“早安”“午安”“晚安”,而中国人则说“吃了早饭没有?”“吃了中饭没有?”“吃了夜饭没有?”对于职业,普通也用吃字来表示,营什么职业就叫做吃什么饭。“吃赌饭”,“吃堂子饭”,“吃洋行饭”,“吃教书饭”,诸如此类,不必说了。甚至对于应以信仰为本的宗教者,应以保卫国家为职志的军士,也都加吃字于上。在中国,教徒不称信者,叫做“吃天主教的”,“吃耶稣教的”,从军的不称军人,叫做“吃粮的”;最近还增加了什么“吃党饭”,“吃三民主义”的许多新名词。
衣食住行为生活四要素,人类原不能不吃。但吃字的意义如此复杂,吃的要求如此露骨,吃的方法如此麻烦,吃的范围如此广泛,好像除了吃以外就无别事也者,求之于全世界,这怕只有中国民族如此的了。
在中国,衣不妨污浊,居室不妨简陋,道路不妨泥泞,而独在吃上,却分毫不能马虎。衣食住行的四事之中,食的程度,远高于其余一切,很不调和。中国民族的文化,可以说是口的文化。
佛家说六道轮回,把众生分为天、人、修罗、畜生、地狱、饿鬼六道。如果我们相信这话,那末中国民族是否都从饿鬼道投胎而来,真是一个疑问。
回顾和希望
一九二三年快过完了。这一年中,世界的大事,我们所记得起的有空前的日本大地震,有法国人占领德意志土地,有墨西哥革命;在中国,有临城大劫案,有黎元洪退位,曹锟登基,“宪法”公布,有大同教谣言,有数年来连续着的在各省的南北战争,最近还有苏浙风云。我们虽不信“今年是阴历癸亥,照例是个不祥之年”的话,但也不能不说今年是多事之年了!
在这多事的一年中,我国教育界的经过如何?有什么值得我们回顾与记忆的大事?教育原是不能绝对地超然独立与周围毫无关系的东西,国内大势既糟到如此,这一年来,教育界的没有好印象给我们,也许是当然的事。但平心而论,教育界究处着比较地先觉的位置,有着比较地独立的可能的,教育的良不良,如果一味要委责于周围的情形如何,未免太自恕了!我们试以此见地为立脚点,把这一年来的教育界的情形来一瞥吧!
固然,“不如意事常八九”,教育界方面偶然有一二出于意表的事,原不好就算特别;只是在这被认为不祥的一年中所留给我们的可痛可羞的事,在质的方面已经特别,而在量的方面也不为少。
最足使人感着苦痛而惊为破天荒的怪事的,要算三月中浙江一师所发生的毒案了;同时受祸的二百数十人,其中十分之一不免于死亡。这件事情虽已经过第一次的法庭判决,但实在带有几分滑稽,不能将真相完全宣示,使人得到完全的了解。不知道其中究有着什么说不出的黑幕!在这件事过去许久以后,所留给人们的悲惨的印象渐渐地淡漠下去,大家都安于运命中,以为意外的破坏当不至再光顾可怜的教育界了;孰知东南大学的火灾,又在今年将终的历史上添了一件可悼的事!不幸呵!教育界!自然,这类的事大部分可以说是属于天灾,但人事方面的可叹的事也正不少。
文化中心的国立大学校长蔡孑民氏,却于盛倡好政府主义以后不久而转倡不合作主义,依然只有“背着手”。从此北京的教育界又成和政治界对立的状态,而国民优秀分子的学生的血竟溅在国民代表聚会的议院门前。结果,除牺牲了无数青年的无数光阴以外,一无所得。不合作的终于作,无人格的也依然无,这总算得可怜而可羞吧!大事小事都看一看,中国近世教育史中,到了这一年真是丑象百出了!公立学校方面,每换一个校长总有一篇照例文章:旧的抗不交代,新的由抗争而妥协;出钱私和的也有,亏款潜逃的也有。官厅漠不追究,社会也视若无睹。至于私立学校方面,“当仁不让”卷款出奔的,挂大学招牌诈财的,登广告骗邮票的……虽不是罄竹难书,却也指不胜屈。教育界底人格呵!
学生为不足重轻的事而争打,赶校长,次数虽未必比往年少,这还不是今年开的新纪元。而捣猪窝的运动,倒是政治史和教育史的大好材料。
“太太生日丫头磕头,丫头生日丫头磕头”,总是丫头晦气。千不是万不是,教育的一切罪恶都归到学生身上。新文化运动的教育家们抱着这样的成见,由他们所承受的数千年的中国人的复古思想,就发出了许多复古的主张。
教育界的前途在这一年中很显开倒车的倾向了。其实这页丑史的功劳,学生实在不配享受大勋位的荣典。利用学生的是谁?纯粹教育者所集合的教育会,有哪一个不是因选会长而闹得乌烟瘴气?而我们浙江对于本年的教育联合会,不是因为路途遥远没有人愿吃劳苦,居然官僚式地就近派代表参与吗?这就是教育者的精神了!至于教育行政最高机构的拍卖,也是中外空前的创闻!用这种精神所演成的事实,怎能不在历史上留些可羞的痕迹呢?
除了这种的记载以外,可以引起我们注意的就是些根柢不固杂乱开着不会结果的花了。或者相形之下可以算得不拙吧!
最值得注目的就是看似矛盾而实都有提倡必要的两件事,在教育界里出现了:一是科学教育的输入,一是国学整理的鼓动。从表面看来似乎前一件由推士博士率领了许多人,藉着公私机关之力,在各地竭力鼓吹宣传了一年,应该有较大的影响,但是它的结果,除了几种测验之外,可说是在教育界里分毫不生效力。或许是科学的种子本来非五年十年不发芽的,现在是已在教育地界里暗暗地下了种子,我们不易看出吧。但在国学整理的方面,自梁启超等鼓动了之后,他的影响到教育界的势力实在不少,我们只要把这一年来的出版物检一检就能明白。我想这两者全是和我们国民脾胃合不合而起的分别。而教育界复古的倾向,从此也表现得更明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时代或者又要以今年为关键而再现了吧!
前一两年在中国教育界里流行极一时之盛的是设计教学法,今年又把从美国输入的道尔顿制起来代替了。我不敢说道尔顿制本身的价值不及设计教学法,或是在中国的现在的情境下面,前者不如后者的适宜,我却敢断言,一年来道尔顿制的结果总不如设计教学法的大。这也和我们国民的脾胃是大有关系的。数千年来,中国教育的精神本是有许多地方和道尔顿制相合。从旧有教育的精神所培植成功的寄生虫,仍旧满布在国民的脾胃里,现在又遇到同样的饮食料进出,这些寄生虫当然马上要活动起来。这是道尔顿制前途的大障碍,也就是眼前施行道尔顿制者所实感的困难。
还有,大学的勃兴也是近来可注目的一件事。把Univisity译做大,已是不成译了。再在这个不大的Univisity前面加了什么师范、什么艺术,这竟成什么话呢?然而这也确是一年来中国几个大教育家大出风头的大运动。由学制会议在空中放了几响无边际的大炮,确实在教育界里开了不少的方便之门。最作怪的要算混合教授了,由专以营利为目的的几家书坊急切杂乱地编译了许多混而不合的教科书,强学生硬食料理不调、烹煮未熟的东西,怎叫他不生胃病呢?
综计这一年来的教育界,所可勉强称为好的事情,都还是未成形的一点萌芽,算不得什么具象的东西。或者竟止是一种从别家病人那里抄录来的一张药方,不但没有药,即使有了药,合乎所患的病与否也无把握。而所谓坏的处所,却都是赃论确凿,无论你怎样解辩也无法维护的事实。这不能不说是教育界的耻辱了!
这耻辱何时能雪?就现在情形看来,原没什么把握可说。因为二十年来教育状况都没曾使我们满意过。转瞬就是新年,我们姑且循了例来对于教育界提几种希望吧:
一、中国教育的所以不良,是否原于学制,姑不具论。既大吹大擂地改了学制了,希望速将课程审定,学校与学校间衔接规定,新的赶快设立,旧的赶快废除。像现状新旧并存,实令人茫无适从。须知光是三三制二四制等类的空名词,是无济于事的。因为没有药的药方,有了也没有用。
二、希望对于各种教育思潮方案等有确实的信念和实际的试验。杜威来就流行“教育即生活”,孟禄来就流行“学制改革”,推士来就流行“科学教育”,罗素来就自负“国学”和什么。忽而“设计教学”,忽而“道尔顿制”等类的走马灯式的转变,总是猴子种树难望成荫的。
三、日本式的教育固然不好,但须知美国式的教育也未必尽合于中国。参考或者可以,依样葫芦似地盲从却可不必。赶快考案出合于中国的方案和制度来才是!但把“手工”改为什么“工用艺术”,把国语英文并称“言文科”,是算不了什么大发明的。
四、希望教育者自爱,对于学校风潮有真实的反省,按现在的状况,学潮是难免的。不,如果在现状之下学生不起风潮,反是奇怪的事了。愤激点说,我以为中国教育的生机的有无,全视学生能作有意义的廓清运动——所谓“风潮”与否?学生真能有识别力,真能闹“风潮”,中国教育或者还有希望!可惜现在一般的所谓“学生风潮”,或是被人利用为人捧场,或是事理不清一味胡闹,程度还幼稚得很!
五、希望教育者凡事切实,表里一致。离了以办教育为某种事业的手段的恶劣观念,赤裸裸地照了自己的信念做去。教育在某种意味上可以说是英雄的事业,真挚就是英雄的特色。
教育界诸君啊!我为闷气所驱,已把要说的话毫不客气地说了。说错的地方,伏求指正,对不起的地方,伏求原谅。我不幸,也是教育界中的一人,从今以后大家努力吧。再过几日就是一九二四年元旦,恭贺新禧!
近事杂感
无论如何种类的教育方法,说它有益固然可以,说他有害也可以。严师固然可以出高徒,自由教育也未尝不可收教育上的效果。循循善诱,详尽指导,固然不失为好教育,像宗教家师弟间的一字不说,专用棒喝去促他的自悟,也何尝不对。只要肠胃健全的,什么食物都可使之变为血肉,变为养料,而在垂死的病人,却连参苓都没有用处,他是他,参苓是参苓。人可以牵牛到水边去,但除了牛肚渴要饮水的时候,人无法使牛饮水,强灌下去,牛虽不反抗,实际上在牛也决不受实益。所以替牛掘井造河,预备饮料,无论怎样地周到,在不觉得渴的牛是不会觉到感谢的。“不愤不启,不悱不发”,足见即使我们个个都是孔老先生,对于无自觉的学生也是无法的了!
冷暖自知!现在学校教育的空虚,只要有良心的教育者和有良心的学生都应该深深地痛感到。从前学校未兴时,教育虽未普及,师生的关系全是自由。佩服某先生的往往不惮千里,负笈往从。只此一“从”字的精神,已尽足实现教育全体的效果,学生虽未到师门,已有了精进向上之心,教育当然容易收效。学校既兴,师生的关系近于运命的而非自由的。我们为师的人呢,更都是从所谓“教匠制造厂”的师范学校出来,各有一定的型式。在种种的事情上,要使学生做到那“从”字样的心悦诚服的精神是不容易的事情。于是学校教育就空虚了!
不但此也,现在的学校教育在一般家属及学生眼中看来,只是一个过渡的机关,除了商品化的知识及以金钱买得的在校生活的舒服以外,是他们所不甚计较的,学生入校时原并不会带了敦品周行的志向来。特别是中学校的学生,他们本来大半是少爷公子,家庭于他们未入校以前,又大半早已用了父兄地位金钱的力,使他们养成了恶癖。每年只出若干学费要叫学校把他们教好,学校又把这责任归诸教员,于是教员苦了。
“教员”与“教师”,这二名辞在我感觉上很有不同。我以为如果教育者只是教员而不是教师,一切问题是无法解决的。教育毕竟是英雄的事业,是大丈夫的事业,够得上“师”的称呼的人才许着手,仆役工匠等同样地位的什么“员”,是难担负这大任的。我们在学生及社会的眼中被认作“员”,可怜!我们如果在自己心里也不能自认为“师”,只以“员”自甘,那不更可怜吗?我们作教员的,应该自己进取修养,使够得上“师”字的称呼。社会及学生虽仍以“员”待遇我们,但我们总要使他们眼里不单有“员”的印象。这是一件非常辛苦艰难的事,也是一件伟大庄严的事!
学问要学生自求,人要学生自做。我们以前种种替学生谋便利的方案,都可以说是强牛饮水的愚举。最要紧的就是促醒学生自觉。学生一日不自觉,什么都是空的。除了我们自己做了“师”的时候,难能使学生自觉。其实,学生只要自觉了以后,什么都可为“师”,也不必再赖我们。“竹解虚心是我师”,在真渴仰“虚心”的人,竹就可以为师。“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随时随地皆师,觉后的境界何等广阔啊!
中国的实用主义
前天,本校数学教师刘心如先生和我说:“有一个学生问我,数学学了有什么用?”我听了他的话,不觉想起了从书上看见过的一件故事来。几何学的老祖宗欧几利德曾聚集了许多青年教授几何,其中有一青年对于几何学也发生学了有什么用的疑问来,去问欧几利德。欧几利德叫人拿两个铜币给他。这青年莫名其妙起来。欧几利德和他说:“你不是问‘用’吗?铜币是可‘用’的,你拿去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