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见到一个睡着的女性,人生到了她的枕旁,两手各执着赠物。一手所执的是“爱”,一手所执的是“自由”,叫女性自择一种。她想了许多时候,选了“自由”。于是人生说:“很好,你选了‘自由’了。如果你说要取‘爱’,那我就把‘爱’给了你,立刻走开永久不来了。可是,你却选了‘自由’,所以我还要重来。到重来的时候,要把两种赠物一齐带给你哩!”我听见她在睡中笑。
要爱,须先获得自由。女性在奴隶的境遇之中决无真爱可言。这原则原可从种种方面考察,不但物质的生活如此。女性要在物质的生活上脱去奴隶的境遇,获得自由,劳动实是唯一的手段。
爱与劳动的一致融合,真是希望的。男女都应以此为理想,这里只侧重于女性罢了。我希望有这么一天:女性能物质地不作男性的奴隶,在两性的爱上,铲尽那寄食的不良分子,实现出男女协同的生产与文化。
对了《晚钟》忽然联想到这种种。《晚钟》作于一八五九年,去今已快七十年了。近代劳动情形大异从前,米莱又是一个农民画家,编写当时乡村生活的,要叫现今男女都作《晚钟》的画中人,原是不能够的事。但当作爱与劳动融合一致的象征,是可以千古不朽的。
原始的媒妁
媒妁者叫做“月老”,这典故据说出于《续幽异录》所载唐韦因的故事。据那故事:月下老人执掌人间婚姻簿册,对于未来有夫妻缘分的男女,暗中给他们用红丝系在脚上。月下老人就是司男女婚姻的神。
古今笔记中常见有“跳月”的记载,说野蛮民族每年择期作“跳月”之会,聚未婚男女在月下跳舞,彼此相悦,即为配偶。陆次云有一篇《跳月记》,述苗人跳月的情形非常详尽。
把上面两段话联结了看来,月亮与男女的结合,似乎很有关系。男女的结合发生于夜,婚姻的“婚”字原作“昏”,就是夜的意思。说虽如此,黑夜究有种种不便,在照明装置还非常幼稚或竟缺如的原始社会,月亮就成了婚姻的媒介者。中国月下老人的传说,也许是唐以后就有的,无非是把月亮来加以拟人化罢了。月下老人其实就是月亮的本身。
在已开化的我们现代,“跳月”的风习原已没有了,可是痕迹还存在。日本有所谓“盆踊”(bonadori)者,至今尚盛行于各地。“盆”即“于兰盆”之略语,为民间祭名之一。日期在旧历七月十五,日本每至七月十五前后,各地举行盆祭,男女饮酒跳舞为乐,较我国之兰盆会热狂得多,因此常发生攸关风化的事件。中国各乡间迎神赛会,日期亦常在月圆的望日。吾乡(浙东上虞)的会节,差不多都在旧历月半。如“正月半”,“三月半”,“六月半”,“八月半”,“九月半”,“十月半”之类。届时家家迎亲接眷,男女都盛装了空巷而往。观于从来有“好男不看灯,好女不游春”之诫,足以证明这是“跳月”的变形了。吾乡最盛的会是“三月半”,无妻的男子向有“看过三月半,心里宽一半”的谣谚。意思是说:会场上有女如云,不怕讨不着老婆。
月亮对于男女的关系,似并不偶然,莫泊桑有一篇描写性欲的短篇,就叫《月光》。由此类推去看,古来名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是具着有机的技巧的,那都会中作为男女情场的跳舞厅与影戏院中的电灯光,其朦胧宛如月夜,也是合乎性心理的了。
光复杂忆
武汉起义以后,各省纷纷响应,大都“兵不血刃”,就转了向了。我们浙江的改换五色旗,是十一月五日那时我在杭州,事前曾有风声,说就要发动。四日夜里尚毫不觉得有什么,次晨起来,知道已光复了。抚台已逃走。光复的痕迹,看得见的,只有抚台衙门的焚烧的余烬,墙上贴着的都督汤寿潜的告示,和警察袖上缠着的白布条。街上的光景和旧历元旦很相像,商店大半把门闭着,行人稀少得很。
一时流行的是剪辫,青年们都成了和尚。因为一向梳辫的缘故,为发的本来方向不同,剃去以后每人头上有着白白的一圈,当时有一个名字,叫做奴隶圈。这时候最出风头的不消说是本来剪了发的留学生了。一般青年都恨不得头发快长起,掠成“西发”。老成拘谨些的人,不敢就剪辫,或剪去一截,变成鸭屁股式。乡下农民最恋恋于辫发,有一时,警察手中拿了剪刀,硬要替行人剪发,结果乡下人不敢上城市来了。有的把辫子盘起来藏在帽里,可笑的事情不少。
当时尚未发明标语的宣传法,大家只在日用文件上表示些新气象。最初用黄帝纪元,第二年才称民国元年。在文字的写法上有好些变化。革命军的“军”大家都写作“
”,“民”字写作“
”,据说是革命军与人民出了头的意思,“国”字须写作“
”,据说是共和国以人民为主体的意思。这风气直至民国四五年袁世凯要称帝时还存着。
朋友×君曾以“國”字为谜底作一灯谜云:“有的说是民意,有的说是王心,不知这圈圈内是什么人。”國字旧略写作“国”,×君的灯谜,是暗射当时的时事的。“现在是民国时代了,什么花样都玩得出来!如果在前清是……”光复后不到几年,常从顽固的老年人口中听到这样的叹息。记得在光复当时,人心是非常兴奋的。一般人,尤其是青年,都认中国的衰弱,罪在满洲政府的腐败,只要满洲人一倒,就什么都有办法。当辫子初剪去的时候,我们青年朋友间都互相策励,存心做一个新国民,对时代抱着很大的希望。就我个人说,也许是年龄上的关系吧,当时的心情,比十六年欢迎党军莅境似乎兴奋得多。宋教仁的被暗杀,记得是我幼稚素朴的心上第一次所感到的幻灭。
光复初年的双十节,不像现在的冷淡,各地都有热烈的庆祝。我在杭州曾参加过全城学界提灯会,提了“国庆纪念”的高灯,沿途去喊“中华民国万岁!”自六时起至十一时才停脚,脚底走起了泡。这泡后来成了两个茧,至今还在我的脚上。
“你须知道自己”
我向有个先写稿后加题目的习惯,此稿成后,想不出好题目,于是就僭越地借用了这句希腊哲人的标语。
中学生诸君,新年恭喜!
说到新年,不禁记起一件故事来了。从前日本有一个很有名的和尚,故意于新年元旦提了骷髅到人家门口去,叫大家杀风景。日本向有元旦在门口筑了土堆插松枝的风俗,叫做“门松”。和尚有一句咏门松的诗道:“门松是冥土之旅的一里冢。”一里冢者,日本古代每一里作一土堆如冢,上插木标,以标记里程的。和尚的诗,意思就是说一个人过了一年就离冥土愈近了。
咿呀!新年新岁,理应说利市,讲好话,为什么要提起这样的话来扫大家的兴呢?但是照例地说利市,讲好话,也觉得没有意思。新年相见的套语,如“恭喜”之类,其中并不笼有真实的深意,说“恭喜恭喜”,并不就会有喜可恭的。
我们无论做哪一件事,都要预想到着末的一步,才会认真,才会不苟。做买卖的人所要顾虑的不是赚钱,乃是蚀本。赌博的人所须留意的不是赢了怎样,乃是输了如何。日本的那位和尚在元旦叫人看骷髅,要大家觉悟到死的一大事实,其事虽杀风景,但实也可谓是一种最慈悲的当头棒喝。我根据了这理由,想在这一九三○年的新年,当作贺年的礼物,对诸君说几句看似不快而却是真实的话。
依学龄计算,诸君都是十三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志气旺盛的青年。诸君对于前途,所怀抱的希望不消说是很多的吧。恋爱咧,名誉咧,革命咧,救国咧,诸如此类离本题太远的希望,暂且不提。即仅就了求学而论,诸君的希望应也就不小,由初中而高中,由高中而大学,由大学而出洋,由出洋而成博士等等,似都应列入诸君的好梦之中的。可是抱歉得很,我在这里想对诸君谈说的,却不是怎样由初中入高中、入大学、出洋等的好事,乃是关于不吉方向的事。就是:不能出洋怎样?不能入大学怎样?不能升高中怎样?或甚至于并初中而不能毕业怎样?
就大体说,教育的等级是和财产的等级一致的。财产有富者、中产者与贫困者三个等差,教育也有高等、中等、初等的三个阶段。在别国,这阶段很是露骨,尽有于最初就把贫富分离的学校制度。凡有资力可令子弟受中等以上的教育者,就可不令子弟进普通的国民小学。我国在学校制度上表面虽似平等,其实这财产上的阶段仍很明显地在教育的等差上反映着。不消说,小学校学生之中原有每日用汽车接送的富家儿与衣服楚楚的中产者的子弟的,但全体统计,究以着破鞋拖鼻涕的贫家小孩为多。到了中学,贫困者就无资格入门,因为做中学生每年至少须花二百元的学费,不是中产以下的家庭所能负担。做中学生的不是富家儿,即是中产者的子弟。至于入大学,费用更巨,年须三四百元以上,故做大学生的大概是富家儿,即使偶有中产者的子弟蛰居其间,不是少数的工读生,即是少数的叫父母流泪典质了田地不惜为求学而破家的好学的别致朋友罢了。这样,教育的阶段宛如几面筛子,依了财产的筛孔,把青年大略筛成三等。纵有漏网混杂别等里去的,那真是偶然的侥幸的机会。
诸君是中学生,贫困者已于小学毕业时被第一道筛子从诸君的队里筛出了。诸君之中混杂着富者与中产者的子弟,但富者究竟不多,诸君的十分之九以上可说都由中产家庭出来的吧。像诸君样的人,普通叫做中产阶级。中产阶级不致如贫困者的有冻馁之忧,也不致像富者的流于荒佚,在社会全体看来,实是最健全最有用的分子。诸君出自中产家庭,就是未来的社会中坚,诸君的境遇较之贫困者与富者,原不可不说是很幸福的。但是,可惜,这中产阶级的本身已在崩溃中了。
中产阶级的崩溃原是世界的现象,不但中国的如此。其原因不得不归诸世界产业革命与资本主义的跋扈。中国中产阶级的崩溃也不自今日始,而以近数年来为尤速。中国原无什么大资本家,也无什么大产业,中国人所受的完全是身不由主的全世界的影响。中国产业落后于人者不知凡几,而生活程度却由外人替我们代为提高,已与别国差不多了。这情形,诸君不必回去问那六七十岁的老祖父,但把诸君幼时所记得的物价与生活费用和目前的一相比较,就已可知其差数之不小了。加以连年的兵祸,匪灾,饥馑,失业,把乡村的元气耗损几尽,随此而起的工价暴腾与农民的不得已的减租,更给了中产阶级以一道快速的催命符。
不信,但看事实!诸君的村里中富起来的人家多呢还是穷下去的人家多?诸君自己的家况,只要没有什么着香槟票头彩之类的事,还是一年好一年呢还是一年不如一年?诸君求学的用费,今年比之去年如何?诸君向父母请求学费时,父母是否比去年多摇头多叹息?再试每日留心报纸,是不是每日有因失业或困迫而自杀的?他们的大多数,是不是青年?
中国的中产阶级已在崩溃的途上,当世流行的一切青年的烦闷与中流家庭间的不宁,实都就是中产阶级在崩溃途上的苦闷的挣扎与呻吟。诸君是中产阶级,中产阶级的崩溃就是诸君的崩溃。诸君之中有的已深深地痛感到没落的不安,正在挣扎与呻吟之中,有的或尚才踏入第一步,只茫然地感到前途渐就黑暗的预觉,程度虽有不同,要之都已是在没落崩溃的途上的人们了。在这变动的期内,诸君的家庭尚能挣扎着令诸君入中学为中学生,不可谓非诸君之幸。不瞒诸君说,在下也是中产阶级出身,而且是一个做过二十年的中等学校教师的人。产是早已没有了,依了自己的劳动,现在总算还着起长衫,在社会上支撑着中流人物的地位,可是对于儿女,却无力令其尽受完全的中等教育。一个是高小毕业就去作商店学徒了,一个是初中未毕业,即令其从事养蜂与园艺了,还有一个现在虽尚在中学校,但能否有力保其毕业或升学,自己也毫无把握。作了二十年中学教师却无力使自己的儿女受中等教育,每想到“裁缝衣破无人补,木匠家里没凳坐”的俗语,自己也不禁要苦笑起来。
话不觉走入岔路去了,一笔表过,言归正传。
世间最难动摇的是事实,事实是不能用了什么理论或方法来把它变更的。中产阶级的崩溃没落既是事实,我们虽然自己不情愿,也就无法否认。所谓崩溃或没落,原是就了全生活说的,若限在受教育的方面说,意思就是:诸君现在虽在中学为中学生,前途难免要碰到种种的障碍。不能入大学,不能入高中,或并初中亦不能毕业,也都是很寻常的可能的遭遇,并非什么意外的大不幸。诸君啊,先请把这话牢记在心里。
诸君读了我这番杀风景的议论,也许会突然感到幻灭,要发生绝望的不安了吧。如果如此,那不是我说话不得其法,就是诸君太天真烂漫、太未经世故的缘故。我所说的自以为是一种真实,并没有一句是欺骗或恐吓诸君的话。并且,我对诸君说这一番话,目的原不欲漫然把暗云投入诸君的快活的心胸里,在诸君火热的头上浇冷水;乃是想叫诸君张开了眼,认识眼前的事实,更由这认识发出勇敢的新的努力,去适应目前或将来的环境,能在大时代中游泳而不为大时代的怒涛所淹没。
那么怎样好呢?反正能否毕业能否升学都靠不住,就退学吗?或者赶快去别觅可以吃饭的职业吗?诸君的父母家庭,有的为了贪近利,有的为了真是负担不住了,也许早已盼望诸君如此了吧。家庭环境各各不同,原不好一概而论。若就大体说,诸君还是未成年者,在成年以前,最好能受教育,把青年生活好好地正则地度过去。诸君能在中学为中学生是应感谢的幸福,不是可诅咒的恶事。有书可读且读,但读书的态度却须大大地更改。
第一所希望于诸君者,就是要快把从来的“士”的封建观念先行铲除。中国古来封建时代称读书人为“士”,这士的制度已在几千年以前消灭了,而士的虚名仍历代相沿,直至现在,虚名原已不存了,而士的观念仍盘根错节地潜伏在一般人的心中。诸君的父母令诸君入学的动机,诸君自己求学的态度,乃至学校对于诸君的一切教育方法和设施等等,老实说,有许多地方都还是脱不尽这封建思想的腐气的。一般人误信以为在学校毕业了就可得到一种资格,就可靠文凭吃饭,这种迷信,的的确确是因袭的封建的恶根性。中国近十余年来的变乱,原因当然很复杂,但如果全国没有整千整万的毫无实学实力只手捏文凭的冒充的士,来替人摇旗呐喊,来替人造作是非,局面决不至糟到如此。我常以为中国最要的事情是裁士,而裁兵次之。要化士为工,化士为商,化士为农,化士为兵,除了少数有天分的专事学问的学者外,无一人挂读书人的空招牌,而又无一人不读过书,无一人不随时自己读着书,中国的前途才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