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理论上说来,学生思想行为的如何,能力的优劣,大半该由教育者或学校负责的。这话的确度在实际上也许要打折扣,尤其不能适用于中国。中国的教育界内容既空虚,而且变动极多。我所居的附近有一个中学校,成立不过七八年,在我所知道的中学校中比较要算变动很少的,可是也每年总有大部分的教职员更动。那里一路植有杨柳,我于学期之末,眼见交往初熟的人带着行李走了,总要黯然地记起“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的词句来,同时感到现今教育界的不安定。觉得在这样传舍似的教育界,即使有热心肯对学生负责的教育者,责任也无从负起。一个学生从入学起至毕业止,难得有始终戴一个人为校长,一门功课由一个教师授完的。据一个从济南来的朋友说,山东于最近半个月内更换了三个教育厅长,真是“五日京兆”了。我想教育厅长如此,那么校长与教员的变动的剧烈,恐怕要如洗牌时的麻雀牌了吧。
话不觉说得太絮烦了,但我的意思只在借此一端说明中国教育界的不能负教育的责任而已。除了不安定以外,中国的教育界缺点当然还多,这里不备举。在这种不能负责任的教育的环境之下,学生自身如不自己觉醒,真是危险之至。自己教育在教育上原是很重要的事,而在中国的学生更加重要。
第一要紧的是时代与地位的自觉。关于此,我在本志的创刊号曾一度论及。现在学校的环境里,很有许多可以贻害青年的东西,足使青年堕入五里雾中,受其迷醉。现在的学校差不多谈不到身心的锻炼,全体充满着虚伪的空气:明明是初步的学习,却彼此号称“研究”;明明是胡闹,却称曰“浪漫”;饭厅有风潮了,总是厨“役”不好;工人名曰:“校役”;什么“诸君是将来的中坚分子”咧,“努力革命事业”咧,“读书可以救国”咧,诸如此类的迷药,尽力地向青年灌注。试问,青年住在这幻想的蜃楼里,一旦走出校门,其幻灭将怎样啊。石惠福君的宁自杀不当巡警,实是千该万该。因为巡警不是“中坚分子”,做巡警不好算“革命事业”,也不好算“救国”的。
中学生在中学校里“研究”了三年或六年,大家都想作所谓“中坚分子”,都想做所谓“革命事业”,都要尽所谓“救国”的天职,于是本已困难万分的中学生的出路更增加其困难性,除了有“好亲戚援引,阔同乡帮助”的幸运儿以外,恐怕只有石惠福君所走的死路一条了。因为石惠福君的遗书里有关于他父亲的话,我顺便也在这里向作父母的人说几句话。
使子女受教育原是父母的责任。可是现今理想社会还未实现,财产私有制度尚未废除,什么都要钱,教育费为数又大。当你未送子女入中学校以前,你须得摸摸你的荷包看,万一你觉得财力不够使你的子女于中学毕业后更升学,你就须把送子女入中学的事加以踌躇考虑。为你计,为你的子女计,与其虚荣地强思使门楣生色,也许还是不入中学,或不升高中,以高小或初中毕业的资格直接去谋相当的职业为是。
培植子女,在普通的家庭看来是一种商业的投资。“念书为的做事,挣钱养家”,这不单是石惠福君父亲的话,恐怕是一般父母的话吧。这种素朴的投机的心理虽可鄙薄,也大足同情。但现在已不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时代了,教育的投机事业未必稳定。纵使有大大的本钱,把子女变成了学士或博士,也未必一定能挣钱养家。至于本钱微小的,一不留心,反足使子女半途而废,其害自更甚了。卢梭以为富人之子应受教育,至于穷人之子不必受教育,可由环境去收得教育。故他在《爱弥尔》里所处理的理想的孩子就是一个富者之子。这原是一种偏激之说,但在现代经济制度之下,特别在现在中国的教育情形之下,是值得一顾的话。中学生毕业后无力升学,穷于出路,这也许大半是父母当时茫茫然使子女入中学之故,做父母的应同负责任。中国的中学校的各阶段不能独立,名为可附带各种职业科,而其实只是空言。在这状态未改正以前,我敢奉劝中流以下的家庭父母勿轻率地送子女入中学校。
以上是我因闻石惠福君之自杀而感到的种种。我和石君未曾相识,不知其家庭如何,境况如何,精神上有无疾病,曾从哪一个中学校毕业,是初中抑是高中,只是凭了友人所寄来新闻记载,当作一个抽象的中学生问题加以考察而已。话虽已说得不少,在读者眼中也许只是照例的旁观论调,等于我在开端所说的“验得某人委系自杀身死……”的法官口吻,亦未可知。但我自信并不如此。
还有,我所说的只是消极的指摘,别无积极的改进方案。这也许会使读者不满。积极的改进方案原该想的,可是我非其人。教育部,各省教育厅,都设有管领中等教育的官吏,想来都在考案着,请读者拭目以待吧。
论单方面的自由离婚
这两年来,自由离婚的呼声很响,别的不必说,在我知友之中也常有关于这切身问题的商量,并且有的已由商量而进于实行了。无论结合的方式怎样,已经结合了的夫妇,至于非离不可,这其间当然有不能忍耐的苦楚。我们对于知友们的附骨的苦楚,当然同情,但究不能不认离婚是一种悲剧,特别于男子离女子时,在现制度中,觉得是一种沉痛阴郁的悲剧。
我们即抛了现制度不管,单就自然状态说,觉得即使在圆满的婚姻中,婚姻一事在女子已是有损害的。娠妊,分娩,乳育,哪一件不是女子特有的枷锁?“自然”给与女子的枷锁,我们原无法替女子解除净尽,但人为地使女子受枷锁的事,我们如可避免,当然是应该避免的。女子在自然状态中,在现制度中,都是弱者。欺侮惯女子的男子,要牺牲一女子来逞他的所谓“自由”,原算不得什么。不过,人应不应牺牲了他人去主张自己的自由,究是一个疑问。
在某一意义上,旧家庭中的儿子打老子,可以说是好事,因为足以促进家庭的改良;暴兵杀平民,可以说是好事,因为足以彰兵的罪恶。依了这理由,有人说,男子可以自由离弃女子,女子愈苦痛,愈可以促婚姻制度的改善。但这话只有掌握进化大权的“自然”或者配说,人们恐无此僭越权吧!我们立在喜马拉耶山顶上去什么都可以说得,都可以提创得,一到了人间,立在受损害者的地位,就觉得不能无所顾虑了!
夫不爱妻,或积极地与妻诟谇,或消极地把妻冷遇,结果给与生活费若干,离妻别娶(其中也有一种聪明人,专用冷遇的手段,使妻一方面来提出愿离的),这大概是一般中流以上的男子离弃女子的普通过程吧。这种离婚的方式一向就有,现在居然加了“自由”两个形容字了!据我所知,近来男女订婚时,女子很多要求男子支给学费的。离婚的时候,在现制度中,女子势又不能不要求男子支给生活费。结婚脱不出买卖,离婚也脱不出买卖,买卖式的离婚有什么自由可说呢?
我们自信不至于顽固到反对自由离婚,但不能承认买卖离婚是自由离婚,尤不敢承认男子牺牲女子去逞他的所谓“自由”是应该的事。我们以为:非到了女子再嫁不被社会鄙笑的时候,后母后父不歧视前夫或前妻之子女的时候,女子不赖男子生活的时候,自由离婚是无法实现的。即使能实现,也不过是几个有特别境遇的男女们罢了。我们以自由离婚作为解决夫妻间种种纠葛的目标,努力来创造这新的时代吧。不算旧账,忍了苦痛,创造新的环境,使后人不至再受这苦,这是过渡时代人们所应该做的事。
那么,将何以救拯现在夫妇间的苦痛呢?这正难言。但是,夫妇的爱即不存在,只要对于人类还有少许的爱的人们,总不至于有十分惨酷的行为吧!理想原和事实不同,我们的理想虽如此,不能使世间的事实不如彼。不,正唯其世间的事实如彼,所以我们才有如此的理想。我们虽不能立即使事实符合理想,但总期望事实与理想渐相接近。同一买卖式的强迫离婚中,程度固有高低,同一牺牲对手,手段也有凶辣和忠厚的不同。能少使对手者受苦,是我们所祈祷的。能男女大家原谅弱点,把有缺陷的夫妇关系修补完好,尤是我们所祈祷的。
现世去理想尚很辽远。如果有不顾女子的苦痛离弃女子的,我们也只认为这是世间的事实,不加深责。但要申明一事,这不是我们所理想的自由离婚。
“无奈”
在现制度之下,教师生活真不是一件有趣味的事。同业某友近撰了一副联句,叫做:命苦不如趁早死,家贫无奈作先生。愤激滑稽,令人同感。我所特别感得兴味的是“无奈”二字,“无奈”是除此以外无别法的意思,这可有客观的主观的两样说法。造物要使我们死,我们无法逃避死神的降临,这是主观的“无奈”。惯吃黄酒的人遇到没有黄酒的时候只好用白酒解瘾,这是客观的“无奈”;本来就喜欢吃白酒的人,非白酒不吃,只能吃白酒,这是主观的“无奈”。
基督的上十字架出于“无奈”,释迦的弃国出家也出于“无奈”,耐丁格尔“无奈”去亲往战场救护伤兵,列宁“无奈”而主张革命。啊!“无奈”——“主观的无奈”的伟大啊!
“家贫”是“无奈”,“做先生”是“无奈”,都不足悲哀,所苦的只是这“无奈”的性质是客观的而不是主观的。我们的烦闷不自由在此,我们的藐小无价值也在此。横竖“无奈”了,与其畏缩烦闷的过日,何妨堂堂正正的奋斗。用了“死罪犯人打仗”的态度,在绝望之中杀出一条希望的血路来!“烦恼即菩提”,把“无奈”从客观的改为主观的。所差只是心机一转而已。这是我近来的感怀,质之某友,以为何如?
彻底
物质主义与精神主义是绝对不能两立的两种主义,其实两者之中只要彻底一种,就能通彻到别一种。所苦者只是模棱两可,两方都不彻底。
中国社会上的人事大都犯了这两方都不彻底的毛病。亲友之中,甲有事劳乙出力,在理当然甲应赠乙以报酬。但甲不敢赤裸裸赠送金钱,即送了,乙也不肯老老实实的收受,好像是取精神主义的。其实,乙不能无物质的计较,甲也不敢坦然忘怀,结果甲假托了别的名义,打算又打算,酌量数额改了面目送物品与乙,乙也受之无愧。这就是所谓彼此心照的办法。普通庆吊,即使馈送金钱,也必用封套把金钱装潢,上加什么“菲仪”的避雷针(有了这就可不论数目之多少)的签条。甲这样去,将来乙也这样来,彼此把金钱数目牢牢的记在仪簿,一查便知,丝毫也不会有多少。真是精神物质兼顾,寓精神于物质之中的好方法。可是人趣却因而全失了。
最令人不快的是教育界的情形,也与这同一鼻孔出气。近来学店式的学校到处林立,有人以为学校渐趋商业化了,深为叹惋。我以为学校不患其商业化,只患其商业化的不彻底。学生出学费向学校买求知识,学校果真有价值相当的知识作商品卖给学生,学生对于学校至少可没有恶感。并且像老顾主和相识的店铺有感情一样,学生爱校之情自必油然而生了。这就是由物质主义彻底而达到精神主义。反之,把精神主义彻底亦可达到物质主义。因为学校如果真有教好学生的热诚,一切自然认真,学生以及社会也自然能以物质的扶助学校,白吃不会钞,断不是人情。
再就教师说,现在的教师原已成了一种普通职业,不像以前有和“天地君亲”并列的神圣的威严了。但真能有和报酬相当或以上的热心与知力提供于学校或学生的教师,必仍能得学校的信任,受学生的敬爱,否则一味假借师道之尊,想以地位自豪,总是羊质虎皮,学校方面且不论(因为教师有时就代表学校),在学生眼里是不堪的。假教化之名,行商业之实,藉师道之尊,掩自身之短,这和金钱封套上的“菲仪”签条一样,同是个避雷针。学生对学校或教师的风潮无不发端于此。
向精神主义走固好,向物质主义走也好,彻底走去,无论向那条路都可以到得彼岸。否则总是个进退维谷的局面。
闻歌有感
“一来忙,开出窗门亮汪汪;二来忙,梳头洗面落厨房;三来忙,年老公婆送茶汤;四来忙,打扮孩儿进书房;五来忙,丈夫出门要衣裳;六来忙,女儿出嫁要嫁妆;七来忙,讨个媳妇成成双;八来忙,外孙剃头要衣装;九来忙,捻了数珠进庵堂;十来忙,一双空手见阎王。”
十一岁的阿吉和六岁的阿满又在唱这俗谣了。阿满有时弄错了顺序,阿吉给伊订正。妻坐在旁边也陪着伊们唱。一壁拍着阿满,诱伊睡熟。
这俗谣是我近来在伊们口上时常听到的,每次听到,每次惆怅,特别在那夏夜的月下,我的惆怅更甚。据说,把这俗谣输入到我家来的,是前年一个老寡妇的女佣。那女佣的从何处听来,是不得而知了。
几年前,我读了莫泊桑的《一生》,在女主人公的一生的经过,感到不可言说的女性的世界苦。好好的一个女子,从嫁人,生子,一步一步地陷入到“死”的口里去。因了时势和国土,其内容也许有若干的不同,但总逃不出那自然替伊们预先设好了平板的铸型一步。怪不得贾宝玉在姊妹嫁人的时候要哭了!
《一生》现在早已不读,并且连书也已散失不在手头了,可是那女性的世界苦的印象,仍深深地潜存在我心里,每于见到将结婚或是结婚了的女子,将有儿女或是已有儿女的女子,总不觉要部分地复活。特别地每次听到这俗谣的时候,竟要全体复活起来,这俗谣竟是中国女性的“一生”!是中国女性“一生”的铸型!
我的祖母,我的母亲,已和一般女性一样都规规矩矩地忙了一生,经过了这些平板的阶段,陷到死的口里去了!我的妹子,只忙了前几段,以二十七岁的年纪,从第五段一直跳过到第十段,见阎王去了!我的妻正在一段一段地向这方向走着!再过几年,眼见得现在唱这歌的阿吉和阿满也要钻入这铸型去!
记得,有一次,我那气概不可一世的从妹对我大发挥其毕生志愿时,我冷笑了说:“别做梦罢!你们反正是要替孩子抹尿屎的!”
从妹那时对于我的愤怒,至今还记得。后来伊结婚了,再后来,伊生子了,眼见伊一步一步地踏上这阶段去!什么“经济独立”,“出洋求学”等等,在现在的伊,也已如春梦浮云,一过便无痕迹。我每见了伊那种憔悴的面容,及管家婆的像煞有介事的神情,几乎要忍不住下泪,可是伊却反不觉什么。原来“家”的铁笼,已把伊的野性驯伏了!
易卜生在《海得加勃勒》中,借了海得的身子,曾表示过反对这桎梏的精神。苏特曼在故乡中也曾借了玛格娜的一生,描写过不甘被这铁笼所牢缚的野性。无论世间难得有这许多的海得、玛格娜样的新妇女,即使个个都是,结果只是造成了第三性的女子,在社会看来也是一种悲剧。国内近来已有了不少不甘为人妻的“老密斯”,和不愿为人母的新式夫人。女性的第三性化,似已在中国的上流社会流行开始了!如果给托尔斯泰或爱伦凯女史见了,不知将怎样叹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