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十大古典喜剧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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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李逵负荆(1)

(原着)[元]康进之

清明时节梁山一派春意盎然,一条穿寨而过的涧水,如同充满青春活力的少女,欢快地向前奔流而去。在这青山绿水之中,山寨顶上那一面高高飘扬的杏黄旗,显得格外耀眼。旗帜上“替天行道”四个楷书大字格外醒目。这红黄交织的旗帜在春风吹拂下一闪一闪飘动的样子,好像一束燃烧的火炬。

宋江领导梁山的一百零八将,以替天行道、除暴安良为宗旨,冲官闯府,攻城陷地,两平曾头市,三打祝家庄。所向披靡,势如破竹,打得那些贪官污吏闻风丧胆,土豪恶霸半夜心惊。义军威震山东、令行河北,形成了烈火燎原之势。

可是,就在这大好的年头里,清明节这一天却发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大事:宋江被一百姓戳着脊梁骨骂,差点儿掉了脑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故事还得从黑旋风李逵说起。

李逵小名山儿,长得膀大腰圆,黑黑的,壮壮的。一头粗黑的头发,发怒时根根竖起,就如刺猬一般。浓眉下一双圆圆的大眼,生气时凶光如电,勇猛似虎。再加上他那一副铁钟一般洪亮的嗓门,说话时常常吼声如雷。一旦他认准了的理儿,便要坚持到底,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他,因此人们都叫他“李铁牛”,江湖上也送了他一个绰号,叫做“黑旋风”。

清明节前一天的下午,宋江当众宣布了放假三天的决定,并嘱咐说:“三日之后,都要回山寨集中。若违了半个时辰,军法处置。”

李逵趁着这个机会也独自好好游玩了一番。走在春风里,欣赏了迷人的春光。那姹紫嫣红的山花,翠绿如墨的树木,自不必说了,单说那远处的湖水,也别有一番迷人的景致。和煦的春风,将湖面吹得波纹皱起;黄灿灿的朝阳,又把这万道波纹照映得金光闪闪,金波荡漾,有如仙境。那三三两两的燕子与沙鸥,仿佛也被这波光粼粼的美景给迷住了,不住地在湖面上啄着、叫着。不知道是惊叹,还是欢歌。看到这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致,李逵心里不由得格外高兴起来,平添了几分对梁山的爱恋与敬意,自言自语地说:“谁要是说俺梁山泊没有好景致,俺打他的嘴巴。”

李逵这么说着,又把目光移向了近处的山上。那漫山遍野争芳斗艳的桃花,又把他的目光给紧紧吸引住了。那灼红灼红的桃花,多么艳丽,多么妖娆。忽然,他发现溪岸边一株桃花树上,蹲着一只可爱的小黄莺,那小精灵仿佛也爱煞了这鲜嫩的桃花蕊儿,用它尖尖的小嘴不停地拨弄着花瓣儿玩。那些熟透了的花瓣,便一片一片地被拨弄下来,落在了清澈见底的溪水上,随着潺潺的溪水向前飘去。这如诗如画的景致,使李逵这位只会抡斧弄棒的粗莽汉子,也破天荒地萌动了诗兴。他想,是该用几句好听的话来赞美一下这充满诗情画意的美景。可他琢磨了老半天,胡须都捋掉好几根,还是没有琢磨出一句有诗意的话来,急得他直跺脚。他望着那漂流而去的花瓣,似乎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语地嘀咕着:“我曾听得谁说来……我想想看。”他放慢了脚步,边走边沉吟着,回想着。突然他一拍大腿,高兴地说:“想起来了,俺学究哥哥平日曾念过,嗨,一句诗……叫做什么‘轻薄桃花逐水流’说的正是这个意思了。”

李逵虽然没有琢磨出自己的诗句,可他由于最终想出了用诗的语言来形容眼前的景致,竟也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欢蹦乱跳起来。看着那漂在水面的花瓣,他实在是爱得不得了,竟不顾溪水的冰凉,伸出他又粗又黑的大手,弯下腰去将花瓣捞起一大捧,要把“美丽”捧在手里尽情地赏玩。

“嗬,好红好红的桃花瓣儿!”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又把桃花贴到鼻子底下,“嗯,好香,好香!”他捧着桃花,远瞧瞧,近瞧瞧,实在爱不释手。但也许是这红艳艳的桃花与他那黑乎乎的手指形成的对比太鲜明了,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笑着说:“嘿嘿,看俺的指头好黑!”这样想着,他便觉得自己粗黑的指头会玷污了这艳丽的桃花似的,又把花瓣放回到水中,自作多情地说:“你这娇艳的小花瓣,俺不可惜了你,俺放你去赶你的伙伴们去。”花瓣漂走了,李逵似乎又有些舍不得,便又找个借口说:“花瓣儿,等等,我与你一起赶。”说着便跑了起来,贪婪地追赶着漂流的桃花瓣儿,不知不觉便到了杏花庄草桥店的杨柳渡口。李逵猛一抬头,只见王林酒店的酒旗儿正迎风招展,旗帜上那一个斗大的“酒”字,撩起了酒兴。李逵喉咙管里咕噜噜直吞口水。没办法,酒瘾发了,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下,便又兴致勃勃地朝王林酒店走去。

清明节这天,王林父女俩起了个大早。父女俩一起来就忙开了,父亲劈柴生火,宰羊滤酒;女儿则擦桌抹椅,洗菜扫地,把个小酒店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刚这么拾掇完,还没来得及缓口气儿,就见一高一矮两个客人上门了。

这两个人,一个叫宋刚,一个叫鲁智恩,都是不务正业、四处流窜的流氓、无赖,因为名字与梁山寨头领宋江、鲁智深十分相近,只差一个字,便经常冒充宋江、鲁智深名姓,招摇撞骗,胡作非为。

他俩大大咧咧走进店来,走到一张靠窗户的桌子旁边坐下。

矮个子大汉屁股刚一落到凳子上,便说:“打足五百钱的酒来。”

“好哩,就来,就来。”老王林答应着,忙去拿酒。待他把两碗热乎乎的酒端过来时,矮个子又问道:“老王林,你认得我俩么?”

王林忙说:“我老汉眼花,不认得两位哥哥。”

矮个子说:“俺就是宋江,这位就是鲁智深,山上兄弟要是有欺负你的,你上梁山来告诉我,我一定与你做主。”

王林忙说:“你们都是替天行道的好汉,哪里有这样的事!只是老汉不认得你们,招待不周请别怪罪!老汉在这里开着这间酒店,多亏了兄弟们的照顾。”说着便将两碗酒恭恭敬敬地递到两位客人手里,热情地说:“二位请满饮此杯!”

这时宋刚,鲁智恩已接这热乎乎的酒,一仰脖子喝了个底朝天,连连称赞说:“好酒!好酒!”

王林见客人称赞他酒好,越发高兴了,忙朝里屋喊道:“再拿酒来。”

那自称是“宋江”的人便趁机问道:“老王,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王林忙答道:“老汉家中并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儿,叫做满堂娇。还没有许配人家呢。两位太仆光临寒店,老汉我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就叫孩儿出来与两位太仆递盅酒儿,也表老汉一点心意。”

那“宋江”忙假惺惺地推辞说:“既然是没出阁的闺女,不要她出来吧。”

“鲁智深”赶紧抢着说:“哥哥怕什么!叫她出来。”

王林便朝里屋喊道:“满堂娇孩儿,你出来。”

满堂娇应声而出,走到父亲跟前,问道:“爹爹,你唤我做什么?”

王林说:“孩儿,你不知道,如今梁山寨上的宋公明和鲁智深,来到咱这店里喝酒,你好好给两位头领敬三盅儿酒,让他俩喝得高兴、痛快。”

满堂娇便转过眼去看这两位客人,见他俩眼睛瞪得溜圆,一眨不眨地瞅着自己,顿时羞得脸上泛起红云,忙低下头去,轻声对父亲说:“爹爹,只怕不中呀!”

老王林可没有注意到这些,鼓励着女儿说:“不妨事,宋头领不是坏人。”

满堂娇便羞怯怯地走到两位客人面前,刚要开口说话,只见“宋江”右手忙往外挥着,嘴里不耐烦地说:“去去去,靠远些。我一生最怕闻女人身上的脂粉气!”嘴里这么说着,可那两只贼眼却死盯着姑娘的脸与胸脯不放。

满堂娇见客人如此说话,羞得满脸通红,不知是进好还是退好,这时父亲又发话了:“孩儿给两位头领敬酒呀!”又陪着笑对“宋江”说:“孩子小,没见过世面,请两位头领多多包涵。”

满堂娇强忍住羞辱,走到“宋江”身边,斟满一杯酒,恭恭敬敬递给他,声音轻轻地说:“请宋头领满饮此杯。”

“宋江”受宠若惊似的,将酒接在手中,仰起脖子一饮而尽,觉着从头到脚,都醉透了。可他似乎还没有忘记礼节,忙接过酒壶,斟满一杯,回敬老王林说:“老王,我也敬你一杯。”

王林见“宋头领”这么看得起他,十分高兴,便爽快地接过酒杯,也一饮而尽。当他把杯子递给“宋江”时,“宋江”故意拉住他的手,关心地说:“哎,我说你这老人家,这衣服怎么破了?我把这块红绢褡膊给你,补补这破口子吧。”说着,便解下身上的红绢褡膊,塞在王林手里。

老王林知道梁山泊的头领是最体恤穷人的,如今见“宋头领”果然这样无微不至地关心自己,他真是打心眼儿里感激。他觉得“宋头领”的这番好意不能拒绝,否则就显得生疏了,“宋头领”会不高兴的。他拿着这块红绢褡膊,轻轻抚摸着,眼睛湿湿的,正要说感激的话,只听得“鲁智深”哈哈笑着说:“老人家,恭喜你!”

王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将疑惑的目光投向“鲁智深”问道:“喜从何来?”

“鲁智深”说:“你不知道么?你刚才喝的这盅酒,就是俺宋江哥哥的订亲酒,你手里的红绢褡膊嘛,就是俺哥哥订亲的彩礼了。俺宋江哥哥手下有一百零八条好汉,单单就少一个夫人哩。你的福气不小,俺哥哥看起了你的闺女,你就将你这个满堂娇孩儿嫁给俺宋江哥哥做个压寨夫人吧,今后保你有享不尽的富贵哩。今天就是个好日子,俺两个便带你的女儿上山去了。哈哈哈……”说着两个强盗便忽地站了起来,一左一右架住满堂娇就往外走。

老王林被这一连串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话给吓懵了,半天转不过弯来。当听到女儿声嘶力竭的哭叫声时,他才猛然回过神来,忙丢下红绢褡膊,冲上前去拉住两个强盗的衣服,哀求着说:“光天化日之下,你们不能这样呀!”

“鲁智深”转过身来,掰开王林的手,死劲一脚,将王林踹了个仰面朝天。恶狠狠地说:“去你娘的!”

老王林哪里肯就此放手,他冲出门外,嘴里哭喊着:“你们不能这样呀!”

“鲁智深”见王林又冲上来了,便闪过一边一个扫腿,将王林绊倒在地,按在地上一顿拳打脚踢。老王林哪里经得起这强盗的拳脚!眼看着便不能动弹了。这时“宋江”已将满堂娇强按到马上,“鲁智深”便放下王林,飞身跳上马去。两个强盗骑着马“嘚嘚”地走到酒店门口,对着哀哭的王林说:“王林,你不用着急,我们只借你的女儿用三天,第四日我们就送她回来。”说完,便一溜烟儿地跑了。老王林趴在地下,哭得死去活来。

李逵来到杏花庄的小酒店前,“王林哪,有酒么?”李逵亮开粗嗓门,“往日里老给赊欠,今儿给你这些碎银子做酒钱,你给我斟满了好酒,煮上肥羊肉……”

王林这里正呆坐在柜台前,想着被抢去的女儿和苦命的自己,他木然地接过银子,自语道:“我还要银子干什么……”

李逵没注意到王林的脸色,笑着说:“嘿嘿,你这王林真有意思,口里说不要,手却只往怀里揣。”见王林把银子揣好了,又说:“好啦!老王拿酒。”

王林不慌不忙地将酒壶端了过来,李逵也不等他筛酒,便自己接过酒壶,仰着脖子咕噜咕噜连喝了几口,自言自语地说:“我将这酒吃在肚里,心里还翻呀翻的想能不能吃这酒呢!不吃吧,实在憋不住酒瘾。管他呢,喝。”于是便又大声对王林说:“老王呀,把你那香喷喷的上等好酒再给我热几碗来,另外再给我煮几碗又肥又嫩的羔羊肉,我今天要乘着好兴致喝个痛快。”

老王林答应着,侍候着。虽然他对梁山泊头领的敬意已完全被憎恨所代替,可这黑旋风李逵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动不动就要动气使粗,他怎敢怠慢!看着李逵那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狂饮海吃的样子,他只得强按着眼泪往肚里流。

李逵还是丝毫也没有注意到王林的脸色,他像夏天喝凉水一样,咕噜咕噜连喝了几大碗,边吃着菜边说:“王林呀,你这酒真香。我喝了你的酒,就把什么烦恼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听李逵这么一说,王林陡地觉得心如刀绞,悲痛万分,眼泪终于忍不住扑簌簌掉了下来,压低了声音哭着说:“我那满堂娇儿呀!”

这一切,李逵还是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他只顾自己痛痛快快地喝酒,七八碗热酒下肚之后,他似乎全身都热了,慢慢地便觉得味有点不对劲,于是便喊道:“老王,这酒凉了,给我换壶热酒来。”

老王林完全沉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根本没有听到李逵的话,还在酒垆边偷偷地哭泣,嘴里不停地喊道:“我那满堂娇儿呀!”

李逵见王林半天没过来,便放大嗓门儿喊道:“快筛热酒来!”王林被这巨雷般的声音震醒了,可嘴里还是压抑不住地哭着:“我那满堂娇儿呀!”

李逵这下终于看到了老王林满脸痛苦的神情,但他仍然没听清王林嘴里说些什么,便不解地问:“老王,是我不曾给你酒钱么?你怎么这么烦恼?”

王林忙止住哭,说:“哥哥,不干你的事,我自有撇不下的烦恼事,你只管吃你的酒。”

李逵偏要问个明白,说:“老王,咱两个平日说话投机,有啥说啥,今儿你怎么生分了?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王林不敢将真相告诉李逵,便掩饰道:“你不知道,我只为嫁走了我的女孩儿着恼!”

李逵一听,猛拍了一下大腿,不以为然地说:“咳!我还当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原来就为这个,我说,你这个呆老子也真是有点古怪,嫁了女儿,就这样伤心烦恼!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要嫁她呢?把她养成白发苍苍的老姑娘,还不随你的便?”

王林哪里听得进李逵这些不着边际的话,还是抑制不住地哭着:“我的满堂娇儿哟!”泪水又雨点般地落了下来。

李逵见王林这样伤心,便热心地开导宽慰说:“老王,你知道世上有三不留么?”

王林问道:“哥哥,是哪三不留?”

李逵说:“蚕老不中留,人老不中留。”他顿了顿,用手指着王林,“呆老子,还有一句常言道‘女大不中留’。”

王林还是只顾低着头哭泣,没有理睬李逵的话。李逵觉得有点不对劲,便又问道:“老王,我问你,你那女孩儿嫁了什么人?”

王林这时再也憋不住了,冲口说道:“哥,我那女孩儿要真是嫁人,我怎么会这样烦恼?只是我晦气,我那女儿被两个贼汉抢走了!”说完,又放大了嗓门哭道,“哎哟!我那满堂娇儿哟!你让我想死了!”

李逵一听“贼汉”两个字,顿时勃然变色,双目圆睁。因为这是那些有钱有势的财主和官府骂他们梁山泊人的字眼儿,他最不爱听。他热爱梁山泊,热爱宋江哥哥带着他们所干的冲官闯府、劫富济贫的起义事业。因此他自然容不得任何人侮辱梁山泊,只要一听到伤害梁山泊人的话,他便会情不自禁地攥紧拳头。现在,老王林竟当着他的面说出这两个他最不爱听的字眼儿,这不是在骂自己么?这么一想,他便愤怒地一拍桌子,大着嗓门吼道:“王林,你说是贼汉,难道是我抢了你的女儿么?你给我说个明白,若有半句胡言,我一把火将你这茅草店烧成灰烬,将你这些酒瓮酒坛摔成碎片!”他顿了顿,喘着粗气,又说:“王林,你快说!说的对,我们便没事;若说的不对,我决不饶你!”

王林见李逵怒成这个样子,忙说:“好汉请息怒,听老汉慢慢说与你听。”接着他把早上“宋江”和“鲁智深”来店中喝酒,连骗带抢地夺走他女儿满堂娇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末了又说:“好汉,我王老汉偌大年纪,眼睛一对,臂膊一双,只靠着我那女孩儿,他们平白无故把我的女儿抢去了,你叫我如何不烦恼?”李逵听说是宋江和鲁智深抢走了满堂娇,无论从感情上还是事理上都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