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十大古典喜剧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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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玉簪记(2)

只听一阵悠扬的琴声随风传来,凄凄楚楚,似有说不尽的离别情怀,循着琴声望去,却是自妙常的屋内传出,暗自忖道:既是陈姑所弹的琴曲,不如到她的堂内,仔细地听一番,岂不是好?

陈妙常的心思完全融合在这首“潇湘水云”琴曲中去了,潘必正进了屋,她都没发觉。直到潘必正赞道:“仙姑的琴弹得真好!”她方惊了一跳,嗔道:“你从哪里闯进来的?”

“得罪仙姑了。”潘必正十分歉然。

“是不是为了听这首曲子?”

“小生一人,孤枕难眠,因此在月下漫步吟咏,以遣情怀。忽然听到琴声悠远深长,一时难以自制,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来了。”

陈妙常笑道:“我也是见月明如洗,夜色清凉,所以弹奏一曲,稍稍排遣寂寞。相公想必也是知音,向你请教一曲,怎么样?”

潘必正也想趁此良夜美景,向陈妙常一吐衷曲,道:“小生班门弄斧,请仙姑不要取笑。”说罢,一边弹,一边吟:“雉朝为兮清霜,惨孤飞兮无双,念寡阴兮少阳,怨鳏兮彷徨。”

妙常道:“这是‘雉朝飞’琴曲啊,相公如此年轻,为什么要弹这种没有妻子的曲调呢?”

“小生本来就没有妻子。”

陈妙常知道他又是借题发挥了,道:“这与我没有关系。”

“想请仙姑再教我一曲,好不好?”

“相公弹奏的琴曲,已是极好的了,贫尼以前还没听到过哩!贫尼只不过学得一些皮毛,又怎么敢班门弄斧呢?”

“仙姑太谦虚了,莫不是嫌小生粗俗,不懂高山流水么?”

“相公这么说,贫尼只好献丑了。”陈妙常也很想和他多呆一会儿。自入观以来,还难得遇到这么知音的人。陈妙常轻轻地拨动琴弦,吟道:“烟淡淡兮轻云,香霭霭兮桂阴,喜长宵兮孤冷,抱玉兔兮自温。”

潘必正赞道:“好一首《广寒游》正是天上仙曲!只是太孤寂清冷,难以排遣愁闷。”

陈妙常道:“相公,你这话就说差了。贫尼倒觉得佛门仙境,清静淡泊,既没有尘世的离别怨苦,也没有无聊的愁闷,春去秋来,花开花落,毫不挂怀。枕席之间,耳听钟儿磬儿响声,睡得更香,焚香颂经,与尘世隔绝,长短是非,有谁评论?难道还不好么?”

潘必正笑道:“仙姑,小生觉得很不好。”

“哦,那你说说看。”

“更深夜静,独坐月下有谁问?琴声怨声,又有谁分得清?空床冷被,月照荷花,三星照人,有谁相陪?枕儿被儿,又有谁与你共温?”也许是潘必正挑逗的话太露骨,陈妙常只觉得耳发烧,脸发烫,佯怒道:“相公,你说话太轻狂,屡屡讥笑。莫非你春心飘荡,有非分之想?我就对你姑姑说去,看你如何辩解!”气咻咻地背过身去。

潘必正见她发怒,不由得慌了,跪下道:“小生信口胡说,请仙姑原谅。”

陈妙常见他跪下,忙伸手相扶。潘必正本想趁机握着她的小手,却也不敢,站起来陪着小心道:“只恨巫山云太深,桃源仙境也羞于找寻了。仙姑慈悲心肠,请宽恕小生的少年心性。告辞了。”潘必正一腔心思都在陈妙常身上,见她铁石心肠,竟没有一丝要留他再坐一会儿的意思,只得痛苦地走出房门。

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陈妙常见他痛苦的样子,心里在说:我哪里是没有春心、不恋凡尘情呢?只是身在空门,又哪敢冒失呢!见潘必正走出了门,又关切地道:“潘相公,花丛阴暗的地方,要仔细走。”

听到这句话,潘必正心里一下轻松了许多,回转身道:“借一盏灯行路可以吗?”

陈妙常怕别人知晓,面子上不好看,忙关上了门,一双眼睛却早已噙满了泪水。

冷月、清风、青灯、古佛,长夜寂寞,陈妙常似乎都习惯了,但自从潘必正出现以后,好像是一颗石子丢进了古井,一颗青春的心激起了无数的涟漪。潘必正风流倜傥,对她又十分多情,只是姑娘的矜持,使她拒绝了他的求爱,等潘必正一走,她心里叹道:“潘郎潘郎,你的心意我十分明白,我只是脸上装狠,口上装硬,如要答应你,羞答答的我怎么好意思。可惜明月照着你是孤零零,我也是孤零零,这满腔情怀,又怎敢让人知道。”

陈妙常的这些心思,潘必正虽然想不到,但也看出妙常对他十分有情,立在花阶,思忖道:“她弹奏的琴曲,风韵凄清,句句愁恨,分明有思凡情意,一颦一笑,楚楚动人,青灯古佛,岂不断送了她美妙青春,月下老人,望你早成了我和她的姻缘吧!”

夏去秋来,潘必正与陈妙常咫尺天涯,一直没有成就这段情缘,竟得下了相思病。书童进安坐卧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潘必正道:“进安,自从离别家乡到了这里,不知为什么,得了这场病,恐怕不容易好了,唉,多少心事,又能和谁商谈呢?”

“相公,还是安心休养,不要想那么多,我昨天到街上卜了个卦,说你这病是因为一个女人得的。不要发呆了,还是自己消愁解闷吧!门外有人说话,我去看看是谁。”进安把门打开,“原来是观主和陈仙姑,请进。”

观主来到床边,潘必正挣扎着要起来,观主制止道:“必正儿,这几天你的病情怎么样?”

“唉,越来越厉害了!”

“句容有一位方先生,在这里算命,还有些门道,不如去请他来算一算,也好消除灾祸,你看好不好?”

“好吧!进安,你去请句容方先生来。”

“方先生有几个呢,究竟是请哪一个?”

观主道:“就是在大中桥头的那一个。”

进安来到桥头,果见一间破房,外面挂着一面“方半仙”的招牌。“是这里了,待我敲敲门。”进安轻轻敲了几下,道:“方先生在家吗?”

“是什么人?”一个秃头伸出门来。

“小人从女贞观来,想请先生去起课算命。”

“就去,公子前面带路。”

不一会儿就到了。观主起身相迎道:“这是贫尼侄儿潘必正,因为考试落榜,在这里借住,没想到突然生起病来,特地请先生起课算命消灾。”

方半仙见她们一副焦急的样子,故意端起架子道:“有没有买下三牲?”

妙常奇怪地问道:“先生还没有起课算命,怎么就先要三牲?”

方半仙道:“我法术最高,闻名四海,没有一点闲空,今日还有一二千人坐在我店中等着算命,若不是观主呼唤,还不得来呢!”由于牛皮吹过了头,观主与妙常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进安当场戳穿他的谎言道:“先生,你那间破屋十个人都坐不下,我来接你时,也没看见有一个人!”

方半仙脸都不红,拍拍脑袋,道:“忘了,忘了,是昨天。这样吧,先把潘相公的八字说出来。”

潘必正道:“甲子年、乙亥月、甲子日、乙亥时。”

“好八字,好八字!天干地支两两相同。凡算人的命运,先看纲要。身体强健,精神旺盛,必能当上大官;身体衰弱,精神疲惫,不仅当不到官,生活也始终穷困。由潘公子的八字推算,木生于冬令,虽然不是很合适,但冬尽春来,将来是大有造化的。加上有亥子水源的培植,是大富大贵的命。不过眼下有红鸾天喜星照命,又犯岁神,所以灾祸必然很重,必须要祭祀才能解祸。”

观主道:“既然这样,贫尼就去请个法师来禳解,你看怎样?”

方半仙道:“观主这样做就错了。我除了算命之外,又会法术,是张天师门下的大徒弟。赶快去办纸马香烛,我替你禳解。”

进安即刻办好香案,方半仙念念有词道:“上香上香,奉请家堂。山神土地,司命灶王。今日祝献,伏惟潘郎。病不脱体,着枕郎当。身上发冷发热,口里要茶要汤。自从今日禳解,叫他早脱灾殃。神道,你若肯依我说,家家主荐,杀猪杀羊;你若不听我说,我叫你庙中无烛无香。只看今朝以后,若强便强。算来不能够就好,也要准备好棺材衣裳,一时魂不附体,大家哭得哀伤。”

进安听他说出不吉利的话,“呸”地碎了一口,骂道:“先生,你遇到鬼了!”

方半仙辩道:“不是我遇到鬼,是老老实实与你们商量。若要他这个病好,先要遣开旁边的催命大王。”

观主叱道:“不准胡说八道,有些薄礼酬谢,你回去吧!”

方半仙接过银子,嘴都笑歪了:“多谢,多谢,全凭一张嘴,赚尽四方财。”

观主思忖片刻,道:“必正儿,你把病情从头到尾说给姑姑听听?”

潘必正叹道:“这病从没有害过,好像是风前败落的树叶,又像是雨后花朵的羞涩姿态,在心里反反复复,难以驱开,真是十分难受,让侄儿泪水满腮。”

“是不是风寒引起的?”

“不是,连眼都困倦得睁不开。”

“是不是因为忧愁引起的呢?”

“也不是。”

观主想起方才半仙说的“红鸾天喜星照命”来,心中略有所动:莫非是害下了相思病?但却不好明白相问。

陈妙常见他病得厉害,不由得心疼,劝道:“潘相公,你可能是太思念故乡,梦魂不安,或是怀才不遇,寄托荆榛之外?”

潘必正心里道:我这病都是为你而起,难道你不知道么?为什么要故意说开去呢!只是因为姑姑在旁,不敢说出来。只说了声:“我好恨啊!”

陈妙常心头明白,道:“相公,不要去怨恨,月亮有圆也有缺,人难免没有灾。只要你放宽胸怀,把心事放开,书斋里自会有春雷来。”

陈妙常话中有话,潘必正岂有听不出来之理?心中总算有了一些宽慰。

只听道宁在外道:“观主,有香客来做功德。”

观主道:“必正儿,本该在这里看护你,佛殿上有人来,我去一会儿再来。”

陈妙常也起身道:“相公,还是应该去请个医生,我到明天再来看你。”

潘必正苦笑道:“心病还得心药医。”

观主道:“不要乱说。”

见她们走远了,进安不禁嘟起嘴道:“若不是你那个冤家,我家主人怎么会成这个模样,这叫我怎么办呢?”想了一阵,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得把汤药熬好,道:“相公,喝点药吧。”

潘必正心里烦闷,将药碗一掀,道:“我不吃药。”朝里睡了。

进安转而一想,相公这病都是从心上生,若是成全了这对鸳鸯,不吃药病都会好,我且骗他一骗:“相公,陈仙姑在亭子里,等你去说话呢!”

潘必正朦朦胧胧听说陈妙常等他说话,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下就翻身下了床,道:“我就来了。”见他站立不稳的样子,进安慌忙上前搀扶道:“我扶你去吧!”

潘必正摔开进安的手道:“我自己去,你不准来。”没走两步,潘必正就跌倒在地。进安心里已完全明白,道:“相公,陈仙姑早走了,是我和你闹着玩的,我搀你进屋去吧!”

再说陈妙常见潘必正竟为自己病倒,心中不禁十分感激他的多情。想起自己苦守清规已好几年了,尘念仍难以去尽。难道就这样青灯伴长夜、冷被看月明?其实凡尘还是快活得多,尤其是潘公子,若能托付终身,也不枉来人世走一遭。想到这里,不禁信笔拈来,写下胸中的幽情:“松舍青灯闪闪,佛堂钟鼓沉沉。黄昏独自展孤衾,欲睡先愁不稳。一念静中思动,遍身欲火难禁。强将津唾咽凡心,争奈凡心转盛。”

忽听有人敲门,忙将诗稿藏在佛经里面,问道:“是谁?”

“是我。”

一听是好朋友王师姑的声音,妙常打开门道:“很久没见你了,今天来有什么指教?”

王师姑道:“指教不敢当,今天才有点空闲,特地来听你讲经。”

陈妙常说道:“你平时不喜欢佛经,今天怎么想起要听讲?”

王师姑尴尬地笑道:“你不知道,我最近和过去不同了。前天在月下,我亲眼见到观世音菩萨,她说我平日念佛,还差一百多声就功德圆满,祥云就来接我上天去了。”

陈妙常道:“有这等好事,你为何不多做一会儿功夫,念完了上天去做神仙。”

“唉!我这人凡心太重,别人差我的钱还没还,又养了一些鸡、羊、猫、犬等等,也没卖掉,特别是认得几个和尚,舍不得离开他们,所以我故意不念完。”

“你不要说笑,究竟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妹子,我今天来是特地向你道喜的。”

“师姐,别开玩笑了,我有什么喜?”

“溧阳县里有个王公子,不仅人长得英俊潇洒,又是大富大贵人家。他很爱慕你的美丽容貌,想和你结成连理,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阿弥陀佛,我和你都是出家人,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要下地狱的话来?”

“妹子,我可是为你好。夫妻之情,有谁不爱?嫁给王公子,有吃有穿又有戴,比清贫痛苦要强多了。”

“师姐,多谢你的好意。不过依我看来,门外游荡的蜜蜂,花里放浪的蝴蝶,有如尘土;出家人长伴青松明月,落得一片高洁,岂不强过一朵凡花任人攀折?你还是少啰嗦的好。”

王师姑见她一口回绝,仍不死心,劝道:“妹子,他家有财有势,嫁给他,你一辈子也就有了归宿,有什么不好?”

陈妙常见她还喋喋不休地劝说着,把脸一沉,道:“王师姑,你再胡言乱语,我们就一刀两断,从此没了这份交情。你就去回复王公子,不要痴心妄想去折月宫里的花枝!哼!”说罢,拂袖而入,将王师姑冷冷地丢在了一边。王师姑情知再说无益,只得灰溜溜地去找王公子。

刚到门前,恰巧遇见万事出门:“王仙姑,我们公子的亲事说好没有?”

“唉,不好说得,陈师姑要一心向佛,你们公子还是另选美人吧!”

“罢了?我们公子还急等着你的好消息呢,你却说出这个话来。”

“那现在怎么办?”

“嘿,我教你一个办法,哄公子一哄,就这样说:陈妙常已请到门外了,因为我说你十分标致,她心一动就来了。你去接她,不可抬头。等她进了书房,你就可以成就好事了。”

“好,你进去通报。”

王公子听说陈妙常来了,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万事道:“大爷,王师姑哄着陈妙常说你十分英俊潇洒,说得她动了心,所以就来了,你去迎接她要低着头,等她进了你书房,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好,你真会办事!大爷我重重有赏。”王公子心里想陈妙常想得心痒难熬,既然来到门前,忍不住要偷偷瞧一瞧。这一瞧不打紧,竟几乎要气昏过去:“喂,那美人儿呢?怎么会是你这老狗!”

“呸,叫你不要抬头,你倒会偷看。这桩亲事办不成,特地来回复你这老牛。”王师姑也不甘示弱地道。

“奇怪,她怎么会不肯,总是你不会做媒。”

“这可不能怪我,我费尽口舌都说不动她,她说她一心向佛,不贪恋尘世的富贵荣华。”

“唉,我眼巴巴地望着和她鸳鸯帐里成婚配,如今却竹篮打水一场空。王师姑,你好好想一个办法,如能把她弄上手,我再给你加一倍的谢礼,怎么样?”

听说还要加一倍谢礼,王师姑的两眼都笑眯了缝,道:“哟,王公子这样大方,贫尼少不得要费费心思。有了,你过来,我悄悄给你说,不可走漏了风声。”

王公子附耳过去,听了不住点头:“好计,好计,就这么办。”

再说陈妙常赶走了王师姑,不禁又想起了潘必正,不知他病好了没有,自己青春年少,难道真的就这样守着青灯古佛度过人生?想着想着,不觉有些困倦,倒下睡着了。

也许是月老故意牵线。这天潘必正大病初愈,心中烦闷,信步而行,不知不觉间,竟来到了白云楼。触景情生,心想:何不去找陈仙姑聊聊?

来到妙常住处,却见她斜倚床头,睡得很甜,俏生生的脸蛋分外妩媚。樱桃小口边还挂着一丝笑意。潘必正心头狂跳,赶紧移开了目光。

窗边桌上,放着不少的佛经。潘必正随手一翻,从中掉下一幅字来。仔细一看,却是一首诗。这篇诗稿,正是妙常刚刚藏在里面的。

潘必正看完诗稿,不由得喜出望外,看来陈妙常已有了思凡之心,对自己也并非没有情意。这诗稿到了我手中,正是天赐良缘,万万不能错过了。待我戏她一戏,看她怎么说。想到这里,潘必正轻轻推了推她的身子,叫道:“陈姑,陈姑。”

在梦中,陈妙常梦见自己和潘必正都化成了一对小鸟,飞出牢笼一般的女贞观。外面的天空是那么的广阔,又是那么的自由。她感到开心极了。谁知正在这个时候,潘必正推醒了她。她还以为是道宁,懒洋洋地吩咐道:“快扶我起来。”

潘必正趁势把她抱了起来。陈妙常猛地觉得不对,睁眼一看,竟被潘必正抱在怀里,慌忙使劲一推,怒道:“你一个读书人,怎好这样?错把仙姑做神女。”

潘必正施礼道:“陈姑,我可不是故意的,是你吩咐的吧!其实仙姑和神女,都差不多。今日卓文君遇到了司马相如,两下情同鱼水。”

陈妙常道:“不要胡说,你不是相如,我也不是文君。”

潘必正笑道:“说不定我正是司马相如呢?”

“潘公子,你太无礼了,我要去告诉你姑母。”

“告什么?”

“告你偷香窃玉,意乱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