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年少时候在家的井台挑水,筲掉在井里,这是多么生活而值得怀念的场景,而社会上的井掉在了筲里,那就要小心了。
二
对阎婆惜,自小,我身怀同情,在乡间,父亲的一个朋友在冬日晚间,到我们憋促的住处聊天度过漫漫长夜,这朋友会唱戏,但文革的时候,一切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戏都被禁止,但在晚上,这朋友就在我家的堂屋里,用手拍着穿着棉裤的大腿做节奏,唱活拉张三郎,后来才知道,活拉是我们的方言,京戏有一折《活捉》,是说阎惜娇与张文远,一人一鬼,爱的执著突破阴阳两界,但这戏把鬼气重,在被窝里听得我尾巴根子只紧,半夜起来解手,就吓得撒水撒半截,觉得阎惜娇就在门外站着。
活人爱活人属于正常,是吊桶在井里,而死人爱活人,则反常到井落在了吊桶里,但正是如此,让我们看到了另一个阎婆惜,对爱的不依不饶和执著,鲁迅说的纠缠如毒蛇,执著如怨鬼,就是对阎婆惜们的最好的评定。
美国有一部电影《人鬼情未了》,把相爱的人分成阴阳两界,而爱却超越阴阳,弥补了阳间的遗憾,也许爱使人生死肉骨,这是最好的在艺术里的表达,《牡丹亭》中的杜丽娘、《李慧娘》中的李慧娘、《长生殿》里杨贵妃之类的作品,大都是痴情的女鬼执着于对爱情的追求,生前爱情遇到阻碍,死后其情不泯,继续寻找自己的爱情。鲁迅写的女吊,也是“人鬼恋”,聊斋志异更是鬼话连篇,清人冯远村评《聊斋》:“试观聊斋说鬼狐,即以人事之伦次,百物之性情说之,说得极圆,不出情理之外;说来极巧,恰在人人意愿之中”。
阎婆惜因为讹诈宋江而性命断送在宋江的刀下。成了女鬼的阎婆惜日思夜想张三郎,因此决定到阳间活捉张文远,与她到阴间团聚做夫妻。
女鬼阎婆惜登场开始,举手投足间就透露出一股灵异的模样。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背心,白色的裙子,脚下碎步快走,整个身子纹丝不动,令人感到她是飘荡而出的。更令人惊心动魄的,是她黑色长衣下面那一件艳红的长背心,随着身形飘动,红色在黑色长衣下面隐隐闪现,更添诡异之气。在见到张文远后,她要脱掉黑衣露出红衣,显示出她内心的火热,这又会给人一种突然间的惊艳。
这样一个女鬼,怀着自己的衷情与不甘,重新走到张文远的门前,她愁肠百转,想着自己的前世悲凉。敲门的时候,她很轻盈,娇嗲妩媚。张文远起先不敢开门,反复猜测门外到底是什么人。两个人隔着一扇门,一个付角和一个扮成女鬼的旦角一问一答。阎婆惜有些感伤,她日思夜想的三郎竟然听不出她的声音。张文远终于打开了门,一阵阴风吹过,他心下不由害怕。张文远不同于《嫁妹》中钟馗的妹妹与杜平,后二者因为内心坦荡、善良而充满温情,人与鬼之间没有丝毫芥蒂;张文远的内心猥琐,一个瑟瑟缩缩胆战心惊的丑,一个妩媚娇艳的旦,真是愈加显示了阎惜娇对爱的执著。
阎婆惜现形,张文远第一个反应是害怕、躲闪,“冤有头,债有主。宋公明杀了你,不关我事”!随着两个人的言语往来,他们逐渐想起以往的亲密,便又重新靠近。张文远掌起灯来,阎婆惜说,你就不想看看我的模样么?张文远壮胆看去,不由感叹她比活在人间的时候更加妩媚娇艳。此话不是什么溢美之词,我们可以想见鬼身上的那种妖娆之美是达到了极致的,她比人间的女子有更多的婉约风情,这种风情令张文远忘乎所以,忘记了对鬼的惧怕。两个人在阳间时候的生活场景在他们的唱段中徐徐展开。这时,张文远开始感到口干舌燥,这意味着他的魂魄已经渐渐被阎婆惜抓住了。两个人开始回忆初次相见时张文远借茶的情景,此时的张文远已全然忘却了害怕,又回到了对于旧情的追缅中。张文远感到阎婆惜冰凉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脖子里,这是阎婆惜在索取他的魂魄。他的脸一次又一次地发生着变化,刚出场的时候他是白脸,渐渐地脸上出现炭黑,直到最后彻底被炭黑抹花。他的魂魄最终心甘情愿地随着阎婆惜的一缕香魂而去,两个人到阴间恩爱去了。
这样一场“活捉”,我们今天听来不可思议。仅仅是这些情节就令人有点不寒而栗,好端端的一个人,在自己家里面竟然被鬼魂抓走了,直接就做了鬼!但是中国的戏曲美学之美就在于能够让你在面对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时,忘记心中忧怖,穿越生死,发现人心中的至情牵挂。
当我看到阎惜娇的鬼魂夜敲张三郎的房门时候,自己的心就吊到了嗓子眼。听到深夜敲门,张文远问是哪个?阎惜娇自然答道,“是奴家!”张文远以为是天上掉下的艳遇,“是奴家?格也有趣。我张三官人桃花星进命哉,半夜三更还有啥子奴家来敲门打户。喂,奴家,你是哪个奴家?”这阎惜娇就有点郁闷,“我与你别来不久,难道我的声音听不出了么?你且猜上一猜。”这张文远听说是一位奴家要他猜猜,就动了迷糊,一曲【渔灯儿】唱出他的心声:“莫不是向坐怀柳下潜身?莫不是过男子户外停轮?莫不是红拂私在越府奔?莫不是仙从少室,访孝廉步陟飞尘?”
这时,我不禁对阎惜娇起了同情,在世间,她所托非人,三郎张文远本是个寻花问柳的登徒子,阎惜娇却倾心以之。阎惜娇夜探三郎,是因为她既已经为三郎身死,以为三郎也必会生死以报;她渴望与三郎有真正天长地久的感情,为此毅然放弃了看起来更忠厚可靠的宋江;但她可不愿意在奈何桥上等她的情郎,一心只想着既然人间不成眷属,就到阴间去成就夫妻。她要携张文远的魂魄一起赴阴曹,了其夙愿。面对阎惜娇的鬼魂,三郎战战兢兢,既为其姿色所迷惑,又惧其鬼魂的身份。一面是阎惜娇回想两人当时偷情,多么缠绵,一面是张文远不敢不顺口敷衍,要对情人表白自己,“我一闻小娘子的凶信,我泪沾襟,好一似膏火生心,苦时时自焚。正捱剩枕残衾,值飞琼降临。聚道是山魈显影,又道是鲲弦泄恨。把一个振耳惊眸,博得个荡情怡性,动魄飞魂。赴高唐,向阳台,雨渥云深,又何异那些时和你鹣鹣影并?”谁知道阎惜娇是当真的,张文远的套话正中她下怀:“何须鹏鸟来相窘?效于飞双双人冥!”你不是说灵魂儿相会也很好吗?那么还等什么,请啊。
在老家农村听父亲的朋友讲唱《活拉》,他说这出戏的戏眼,说是浑身吓得筛糠似的张三郎,两条鼻涕长达尺余,收放自如,学名叫做“玉箸双垂”,但他不会表演,如今的舞台也不见了这绝活,现在是阎惜娇一手拎着三郎的衣领,惊惧不已的张文远以矮子步围着她团团打转,那也已经足够精彩。风流的女鬼阎惜娇缠着她的三郎,一声声要与他同生共死,三郎口不应心,一边应付着阎惜娇,顺口说着一些调情的话,一边想着脱身之道。阎惜娇既是女鬼,张文远如何能逃脱她的掌握?
《坐楼杀惜》一出戏,宋江被逼无奈,只好杀了他的二奶阎惜娇,但无论是剧作者、表演者还是观众,全部的同情都在宋江;《活捉三郎》是阎惜娇索了张文远的性命,全部同情的砝码却都压在阎惜娇一边。如果说《坐楼杀惜》的阎惜娇对宋江步步紧逼,让人感到她最后的被杀,多少让人感到这娘们一直纠缠井落在吊桶里,欺辱男爷们,挨刀子是该,那么到了《活捉三郎》里的阎惜娇就表现出了她可怜又可敬的执著,她的红杏出墙就不再是普通的水性杨花,而对方的轻薄恰好是反衬与讽刺,她因此成为“多情却被无情误”的悲情女子,一片真情,都付予流水。
但阎惜娇认为爱情到来“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理念。凭着爱情的翅膀,生与死在阎惜娇眼中不再是一道不可跨越的门槛,她一脚就可以跨过。
一个执着于情的人,一个真正感悟了生命辽阔的人,当他看这样鬼戏的时候,首先不是斥责它荒诞不经,而是定下心来,感受其中细致入微的美妙。这也是鲁迅赞扬的女吊无常“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的疯狂之气吧。
谁说井不能落在吊桶里,在阎惜娇这里,第一次,井把吊桶撑破了,但她不气馁,最后是以活捉的方式,成就了自己的爱情。《活捉三郎》留给给张文远们留下的箴言就是,尽管生死以之的爱情很美丽,但假如没有真正做好生同衾死同穴的精神准备,千万不要轻言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鬼话。随随便便的事情女人会当真,男人爱调情,女人爱情调,可不要红口白牙地发什么誓,那样女人最后会来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