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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男儿脸刻黄金印——说豹子头林冲

林冲

出身籍贯:东京(现河南开封)人

职业: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

基本经历:为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武艺高强。因他的妻子长得漂亮,所以被高俅儿子高衙内调戏,林冲被当朝权奸高俅设计误入白虎堂,蒙冤刺配沧州,在发配沧州时,幸亏鲁智深在野猪林相救,才保住性命。

被发配沧州牢城看守天王堂草料场时,又遭高俅心腹陆谦放火暗算。林冲杀了陆谦,冒着风雪连夜投奔梁山泊。被迫投奔梁山农民起义军,一直得不到白衣秀士王伦的重用。

晁盖、吴用等智取生辰纲后来到梁山,林冲一怒之下杀了王伦,把晁盖推上了梁山泊首领之位,屡建战功。

在征讨江浙一带方腊率领的起义军胜利后,林冲得了中风,被迫留在杭州六和寺养病,由武松照顾,半年后病故。

身高:1.88米

相貌:豹头环眼,燕颔虎须。

星座:天雄星

性格:忍,把一把刀放在心上。

爱好:

社会关系:妻子

基本评价:林冲是水浒中最让人同情的悲剧人物。作为大宋首都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本应活在一般市民阶层以上,怎奈命运的巨掌反手覆手,把人作刍狗。厄运到头推不掉。高衙内看上他的女人,拦路调戏,哄骗诱奸,栽赃,发配充军、暗杀,林冲不愿跟上司闹掰,更不想背叛朝廷,就一味地退让、委曲求全,其实林冲的隐忍,是中国的常态,普通的中国人谁不畏惧权力?当知道妻子死后,林冲就豁出去了,豹子毕竟是豹子,大丈夫既然忍得了胯下之辱也必然能做得出惊天大业来。

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身轻白虎堂——聂绀弩《咏林冲》

我有很长时间,曾在夜间到梁山为生活奔波。有时霜雪遍地,有时残月挂枯枝。夜奔,真的是夜奔。夜行的驿车,叮叮咚咚的,本来昏昏睡睡,但一到梁山就醒来。真是奇怪,象惦记着什么?不是红拂夜奔,有那奇女子在夜间到旅馆投奔,是一辈子的造化和激荡。但一想到夜奔这词,心里莫名激动。词也是有体温和声音的,词也有机缘。人到了中年才深深理解夜奔的无穷的丰富。

那一场大雪飘在八百年前。那雪是下的紧,如掌如拳,如片片的鹅羽。从远处来了一个人影,走近了才看清,此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八尺长短身材”。人是从戴敦邦绘《水浒人物谱》逸出的吧,多么传神写照的“夜奔”图一幅啊:毡笠腰刀,花枪葫芦,斜身躜行。身外四周虽没怎么点染,却让人觉得雪紧风劲。也惟林冲这样的孤独者才配得上这样的空间,耸肩缩首,负冤衔屈,苦寒中另有一股英气。若换了李逵踏雪呢,必坏了宋朝的一场大雪。戴着一顶旧毡帽,一副冷竣的颜面,肩上扛着的枪,枪上挑着的不是敌人的首级,而是一个包袱,包袱里面就是这个人的全部家当——一些换洗的衣物和一些碎银子。他是谁?他便是京城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而现在却成了一个逃犯,一个任人追讨的逃犯!

应该说林冲是亲近雪的。他把雪当成一种砥砺自己的他物。下吧,你下啊。在沧州的时候,大家还记得风雪山神庙那节。那也是一个雪夜,冬天里取暖的最好方式是回家。但林冲的家呢?他买了酒。整部《水浒》都是贯穿和飘散着酒香,但酒色和酒性是多么得差异啊。武松的酒是豪情的道具。你这酒不是烈吗,是67度的烧刀子?不是三碗不过冈吗?我老武偏要喝上一十八碗;再是鲁智深,智深的酒香缠绕着狗肉和花椒麻翻了和尚的三大纪律和八项注意,只要心里有原教旨,何畏惧肉啊酒啊色等和平演变?而林冲的酒呢,却是苦的。寒冷的雪中,这匹金黄的豹子,孤独的豹子,金黄的皮不能取暖,而酒是豹子的最适宜的巢穴啊。“好大雪”,林冲的这句话从八百年前传来,这是一种英雄末路的孤独的呐喊,是一种面对漫天彤云接迎命运的对未来的期待,是一种对人生低谷最重打击的承受。在听李少春扮演的林冲在舞台上喊出“好大雪”时,我的眼里总是泪花绽开而内心渴望:“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良夜迢迢/红尘中误了俺武陵年少/实指望封侯万里班超/到如今做了叛国黄巾背主黄巢。”凄凉哀婉,诉尽命运无常。无论林冲还是我们,谁能逃脱命运的巨掌?这个貌如张飞,身手如赵云,隐忍求全象窝囊刘备的林冲,何尝不是我们自己身上或多或少的影子。性格就是命运。作为八十万禁军教头,武艺高强、无辜善良,本想成为国家的干城,在履历表上写下光辉的一笔,但被高俅这小子象拨算珠似地随意摆弄,最后被害得家破人亡远走异乡,上演一出风雪山神庙和公家人彻底断裂的两讫戏,然后夜奔蹿入草泽。一个奸邪无赖的书童靠伶俐钻营靠足球国脚的身份,位列三公,照片上凌烟阁;而身怀绝技,政治思想品德高尚的林冲呢?既没有贪污腐化也无男女关系的臭事,却在大宋的朗朗乾坤下,惶惶如丧家之犬,可叹也夫。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大贤处下、不肖居上暗箱操作政治格局在一句“好大雪”我们听出了愤懑、讥笑、高洁,也听出了无奈。这样的命运,是我们民族一再书写的主题。千百年来,诗里有、戏里有、弹词里有,身边有朋友中有,这道题不知被中华民族演算了多少遍:只要屈原仍被放逐,只要岳飞风波亭还在,这道怨郁而又慷慨的悲壮题还要被我们算下去,谁也抢不去。

林冲呢?是谁把你送上了梁山?是高俅的白虎节堂国防部的大楼?还是发配路上,董超、薛霸两个人渣的水火棍?是沧州牢城营,因银子稍慢掏出,被小人得志的差拨骂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忍啊,忍啊,我想到母亲的话:憨瓜长得大。记得母亲常说“庄稼冤,庄稼冤,庄稼人长远。”这是面对无边黑暗的生存哲学呢?还是犬儒主义?母亲不懂那么多,母亲只是教导我——忍。不知林冲的母亲在小时,林老太太是否如此教诲?但林冲一切都逆来顺受,一切都忍了,可他要忍到何时何地?陆虞候来了,这个两脚兽来沧州了,终于有什么东西醒来了:一幕风雪山神庙,那男儿的豪气如睡狮猛醒,在漫天的好大雪中,在火烧草料场的熊熊火光中,血溅山神庙前的石狮子,留下一幅血红雪白的木刻雕塑一般的身影让后人评说。而后,大踏步走上了夜奔梁山的不归路。

那夜是冷啊!风雪之途,经过柴进的庄园,进入看米囤的草屋烤火。这是多么温暖的细节,“晚来天愈雪,能饮一杯无?”但是天寒白屋呢,那些野狗和家犬怎样对待这“风雪夜归人”,但我们看到了裂变后的林冲的大快乐:“林冲烘着身上湿衣服,略有些干,只见火炭边煨着一个瓮儿,里面透着酒香。林冲便道:‘小人身边有些碎银子,望烦回些酒吃。’老庄客道:‘我们每夜轮流看米囤,如今四更天气正冷,我们这几个吃尚且不够,哪得回与你,休要指望!’林冲又道:‘胡乱只回三两碗与小人挡寒。’老庄客道:‘你那人休缠休缠。’林冲闻得酒香,越要吃,说道:‘没奈何,回些罢。’众庄客道:‘好意着你烘衣裳向火,便来要酒吃!去便去,不去时,将来吊在这里。’”

酒入豪肠,三分变成热量抵挡风雪之夜,七分化成快乐。林冲为两碗酒再三软语商量,但在遭到喝斥拒绝后,再接下来却是象李逵一样了,这是林冲吗?我说是林冲。是新生的林冲:“林冲怒道:‘这厮们好无道理!’把手中枪看着块焰着的火柴头,望老庄家脸上只一挑将起来,又把枪去火炉里只一搅,那老庄家的髭须焰焰的烧着,众庄客都跳将起来。林冲把枪杆乱打,老庄家先走了;庄家们都动弹不得,被林冲赶打一顿,都走了。林冲道:‘都去了,老爷快活吃酒。’土炕上却有两个椰瓢,取一个下来,倾那一瓮酒来,吃了一会,剩了一半,提了枪,出门便走。一步高,一步低,踉踉跄跄,捉脚不住。走不过一里路,被朔风一掉,随着那山涧边倒了,那里挣得起来。大凡醉人一倒,便起不得。当时林冲醉倒在雪地上。”让他快活地醉一次吧。压抑太久的灵魂需要放松,果真林冲醉倒了。在水浒中,林冲饮了唯一一次快活酒后,他醉倒在山涧边的雪地上,如一头沉睡的豹子。身外是好大的雪啊。

这是林冲的一生唯一的一次放胆喝酒啊,从他的嘴里竟然喊出“快活”的口号。武松在快活林饮酒,如龙虹吸;鲁智深是揣着狗腿吃酒,那是烂漫的快活;没有心计的李逵呢,是凡吃酒都能获得快活的没心没肺的主儿;而这时林冲有点无赖似地夺酒及大呼“老爷快活饮酒”,那真是心底压抑后想学习李逵武松鲁智深那般地放纵啊。其实放纵是人的另一种状态。林冲在体制内,从身体到心灵都是扁平的,什么时候大声爽朗地笑过呢?什么时候大声呜咽地哭过呢?这匹压抑的豹子,颓然一醉吧,喝快活酒,颓然一醉的豹子也是最别样天然的图画,在山涧边。

小时侯在牛屋听人读《水浒传》时,是不理解林冲的。只觉得武松打虎、醉打蒋门神斗杀西门庆的爽快,总觉得林冲缺少敢做敢为的气魄。年龄渐大,觉出林冲蕴涵的宽广和丰富。林冲的忍是能看出和体味的,而老金同志圣叹还说林冲毒和狠,“林冲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只是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业来,然琢削元气也不少。”林冲是一个血性少的人,属于遇事掂量几分,计算成本的人。这样的人在金圣叹看来是可怕的。高俅、高衙内往林冲的头上扣屎盆子往眼里楔钉子,林冲能忍得下。我们1957年的右派何尝不是如此?你有妻子,有老母,有嗷嗷待哺的娇儿女,你如何争得了气?我想到我出生时候,正是秋季,家里无小米无红塘无鸡蛋滋补母亲。而在我出生的前几日,生产队里为一干部的父母的三年祭奠拿出很多的粮食招待乡间的来往宾客。父亲就胆怯地提出借一些谷子舂成米温补产后的母亲。但是生产队的主管一口回绝。没有奶水的母亲,在哭声中挣扎的我,也许是这些使父亲在大庭广众下,向那乡里小儿跪下了,向他叩头,喊出了令我一直不能忘怀,每每要激动和耻辱的话:爹!然而即使如此,还是没有得到半粒米。我赞赏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潜,但不是勇者和智者的父亲是为了一撮米下跪了,因为有妻儿,他只有忍。为生活所迫,他投井而未死,就到山西安徽河南或做货郎或与一条驴子为命拖一地排车苦做。读林教头的遭遇,最易让看官们联想起一句格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我说林冲是大宋江山的一根毫毛,他依附在皮上啊,毛怎能挣脱皮呢?我们身边这样的事例何其多哉。忍的反面是出手,但你也就意味着走上了一条与所谓的江山社稷安稳相对峙,被官府画像通缉悬赏的不归路。这时没有了家,没有了工资,从此过一种或刀口舔血,死里求生;或亡命天涯,故里难归的日子,意味着你从一条在编的狗沦落成了一条丧家的狗,没有保障的狗。从此不再有主人关照宠幸,可以安闲地趴在灶火边或门楼里,而是被村落排挤,被家狗围攻,夹着尾巴走小路躲避的丧家之犬,其惶惶如也,其何能堪呢?

人们说忍者无敌,从韩信的胯下之辱我们或许找到一点安慰。但林冲真的是想做一只为大宋江山看家护院的优良的狗,而“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的工夫真是令人感慨。但是这样的成本是否过大?林太被高衙内调戏,林冲闻信怒不可遏,正要修理采花贼,一看是高衙内,只好把打掉的牙自己吞进去。一个堂堂男儿,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自己的妻子被人当众调戏,帽子差点变绿,无疑是奇耻大辱,但林冲熬得住;

林太第二次被高衙内调戏时,林冲是该要发狠,但林冲也只是冲着参与害他的好朋友陆谦陆虞候,“林冲把陆虞候家打得粉碎。”“林冲拿了一把解腕尖刀,迳奔到樊楼前,去寻陆虞候,也不见了。却回来他门前等了一晚,不见回家,林冲自归。”并且,林冲连等了三日。对高衙内呢?林冲还是网开一面“只怕不撞见高衙内,也照管着他头面。”这是典型的柿子单找软的捏。林冲只是惦记陆虞侯,林冲不知怎样回家对娘子交代?林冲真熬得住;林冲误入白虎堂,后被发配去沧州,林冲熬得住;在途中,董超薛霸对他象对待一头猪,林冲奉行的是打左脸给右脸,还时不时地买帐,“林冲也把包来解了,不等公人开口,去包里取些碎银两,央店小二买些酒肉,籴些米来,安排盘馔,请两个防送公人坐了吃。(薛霸)口里喃喃地骂了半夜,林冲那里敢回话,自去倒在一边。”在野猪林前不靠村后不靠店的地方,董超薛霸要结果他,林冲也是老鼠求猫一样地求猫有佛心放下屠刀,“泪如雨下”林冲真熬得住;

在沧州劳役呢,林冲想着的是好好工作争取减刑,回家和娘子团聚,这太天真了。陆谦他们先是烧了草料场,想把林冲火葬,林冲侥幸逃得性命,这时我们才看到了林冲这匹豹子的表演。到了革命的圣地梁山呢?那里一样也有不正之风,领袖王伦心胸狭隘,对林冲的猜忌、排挤,甚至刁难,林冲也都忍了;而《水浒传》写到梁山好汉捉了高俅,这时的林冲呢?只是“怒目而视,有欲要发作之色。”林冲还是以革命的大局为重,压住内心的火气。

忍是林冲的一面,他的狠呢?狠是和准连在一起的,他的火并王伦,是看准了发狠。但我以为林冲的狠是他的对待妻子。有人说林冲和娘子是《水浒传》中唯一的爱的故事,我是怀疑的。他们夫妻之间“…已至三载,不曾有半些儿差池。虽不曾生半个儿女,未曾面红面赤,半点相争。”但林冲去沧州决定休掉妻子,这不是把羊肉送入虎口,任人宰割吗?一个弱女子,被丈夫休掉,改嫁?还是死掉?都不是好的去处。妻子等待林冲不行吗?林冲不想担当道义的责任,你以后即使被高衙内抢去,也不是我林冲的责任了。林冲表面上对丈人说:“只是林冲放心不下,枉自两相耽误。”林冲一个八十万禁军教头尚且保不住妻子,何况一个老翁?林冲的休书是这样写的:

“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为因身犯重罪,断配沧州,去后存亡不保。有妻张氏年少,情愿立此休书,任从改嫁,永无争执。委是自行自愿,即非相逼。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是啊,女人在关键的时候总是要抛弃的。假使林冲把妻子休掉,妻子后来生活得好,这证明林冲的远见,但妻子最后呢?是死掉呢。

塞万提斯在《堂吉诃德》中写道:“猫儿给围赶得走投无路,也会变成狮子。”是高俅的步步紧逼,林冲才杀了陆谦上了梁山;是吴用的巧言善逼,林冲才火并王伦出了那口糟践恶气。但没人逼呢?林冲其实和我们一样是需要补钙的,血中少火气,骨中少硬气。

林冲是可怜的。他抡起的拳头,打下去固然惹祸;收回来呢,收回来也是祸。在一个不能自由生活的时代,每个人都不能握住自己的命运。但沉默啊沉默,不再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林冲的“落草为寇”也就成了他的惟一的正途。这时,我们才理解了“豹子头”的绰号的雄强来。但这个隐忍的英雄啊,一个让人想落泪的英雄,一个在夜奔的路上走着的英雄,多少兄弟走在夜奔的路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