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世界上最优美的亲情美文
7016300000020

第20章 手足情深(2)

姨母托着水烟袋,怒容满面地走了,我揩干眼泪,走到母亲房里,谁知又是冤家对头,偏偏碰见姨母也在这里向母亲面前告我呢。所以母亲一见我,便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厉声厉色骂道:“天生成的下流东西,你还有脸跑来见我,为了你念书,不知叫我生多少气!”母亲越说越有气,拿起门后头的鸡毛帚子,按在床上,拼命地抽了一顿。姨母见打得怨了,才过来劝开,我负着痛躲在帐子里啜泣。可是我心里总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虐待我。有时也想从此改了吧,用点心读书,可是到了第二天,一走进那间牢狱般的书房,我从心里厌倦,我情愿把白粉墙上的粉,一块块剜了下来,再不愿意去看那本短命的书。结果呢,自然又不免一顿毒打了。有时候也真因念不出书挨饿。可是这种刻毒的责罚,再也不能制服我这拗傲的脾气。

我的表兄们

冰心

中国人的亲戚真多!除了堂兄姐妹,还有许许多多的表兄弟姐妹。正如俗语说的:“一表三千里。”姑表、舅表、姨表;还有表伯、表叔、表姑、表姨的儿子,比我大的,就都是我的表兄了;其中有许多可写的,但是我最敬重的,是刘道铿(放园)先生。他是我母亲的表侄,怎么“表”法,我也说不清楚,他应该叫我母亲“表姑”,但他总是叫“姑”,把“表”字去掉。据我母亲说是他们从小在一个院住,因此彼此很亲热。从民国初年,我们到北京后,每逢年节或我父母亲的生日,他们一家必来拜贺。他比我大十七岁,我总以长辈相待,捧过茶烟,打过招呼,就退到一边,带他的儿女玩去了。那时他是《晨报》的编辑,我们家的一份《晨报》就是他赠阅的。“五四”运动时,我是协和女大学生会的文书,要写些宣传的文章,学生会还让我自己去找报刊发表。这时我才想起这位当报纸编辑的表兄,便从电话里和他商量,他让我把文章寄去。这篇短文,一下便发表出来了,我虽然很兴奋,但那时我一心一意想学医,写宣传文章只是赶任务,并不想继续下去。放园表兄却一直鼓励我写作,同时寄许多那时期出版的刊物,如《新青年》,《新潮》,《少年中国》,《解放与改造》等等,让我阅读。我寄去的稿子,从来没有被修改或退回过,有时他还替上海的《时事新报》索稿。他就像我的亲哥哥一样,关心我的一切。一九二三年我赴美时,他还替我筹了一百美元,作为旅费——因为我得到的奖学金里,不包括旅费——但是这笔款,父亲已经替我筹措了。放园表兄仍是坚持要我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我也只好把这款带走,但一直没有动用。一九二六年我得了硕士学位,应聘到母校——燕京大学——任教,旅费是学校出的。我一回到上海——那时放园表兄在上海通易信托公司任职——就把这百元美金,还给了他。

放园表兄很有学问,会吟诗填词,写得一笔好字。母亲常常夸他天性淳厚。他十几岁时,父母就相继逝世,他的弟妹甚至甥侄,都是他一手扶持起来的。自我开始写作,他就一直和我通讯,我在美期间,有一次得他的信,说:“前日到京,见到姑母,她深以你的终身大事为念,说你一直太不注意这类事情,她很不放心。我认为你不应该放过在美的机会,切要多多留意。”原文大概是这些话,我不太记得了。我回信说:“谢谢你的忠告,请您转告母亲,我‘知道了’!”一九二六年,我回到家,一眼就看见堂屋墙上挂的红泥金对联,是他去年送给父亲六十大寿的:

明珠一颗宝树三株

把我们一家都写进去了。

五十年代初期,他回到北京,就任文史馆馆员,我们又时常见面,记得他那时常替人写字,评点过《白香山全集》,还送我一部。一九五七年他得了癌疾,在北京逝世。

还有一位表兄,我只闻其声,从未见过其人,但他的一句笑话,我永远也忘不了,因为他送给我的头衔称号,是我这一辈子无论如何努力,也争取不到的!

我有一位表舅——也不知道是我母亲的哪一门表姑,嫁到福州郊区的胪下镇郑家——因为是三代单传,她的儿子生下来就很娇惯,小名叫做“皇帝”。他的儿子,当然就是“太子”了,这“太子”表兄,大约比我大七八岁。这两位“至尊”,我都没有拜见过。一九一一年的冬天,我回到福州,有一夜住在舅舅家。福州人没有冬天生炉子的习惯,天气一冷,大家没事就都睡得很早。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听见一个青年人的声音,从外院一路笑叫着进来,说:“怎么这么早皇亲国戚都困觉了?”我听到这个新奇的称呼,我觉得他很幽默!

1985年7月25日

小苹

石评梅

五月九号的夜里,我由晕迷的病中醒来,翻身向窗低低地叫你;那时我辨不清是些谁们,总有三四个人围拢来,用惊喜的目光看着我。当时,并未感到你不在,只觉着我的呼声发出后,回应只渺茫地归于沉寂。

十号清晨,夜梦归来,红霞映着朝日的光辉,穿透碧纱窗帏射到我的脸上,感到温暖的舒适;芷给我煎了药拿进来时,我问她“小苹呢?”她踟蹰了半天,才由抽屉里拿出一封信给我。拆开看完,才知道你已经在七号的夜里,离开北京——离开我走了。

当时我并未感到什么,只抬起头望着芷笑了笑。吃完药,她给我掩好绒单,向我耳畔低低说:“你好好静养,下课后我来陪伴你,晚上新月社演戏,我不愿意去了。你睡罢,醒来时,我就坐在你床边了。”她轻拿上书,披上围巾,向我笑了笑,掩上门出去了。

她走后不到十分钟,这小屋沉寂得像深夜墟墓般阴森,耳畔手表的声音,因为静默了,仿佛如塔尖银钟那样清悠,雪白的帐子,被微风飘拂着似乎在动,这时感到宇宙的空寂,感到四周的凄静,一种冷涩的威严,逼得我蜷伏在病榻上低低地哭了!没有母亲的抚爱,也无朋友的慰藉,无聊中我想到小时候,怀中抱着的猫奴,和足底跳跃的小狗,但现在我也无权求它们来解慰我。

水波上无意中飘游的浮萍,逢到零落的花瓣,刹那间聚了,刹那间散了,本不必感离情的凄惘;况且我们在这空虚无一物可取的人间,曾于最短时间内,展开了心幕,当春残花落,星烂月明的时候,我们手相携,头相依,在天涯一角,同声低诉着自己的命运而凄楚呢!只有我们听懂孤雁的哀呜;只有我们听懂夜莺的悲歌,也只有你了解我,我知道你。

自从你由学校辞职,来到我这里后,才能在夜深联床、低语往事中,了解了你在世界上的可怜和空虚。原来你纵有明媚的故乡,不能归去,虽有完满的家庭,也不能驻栖;此后萍踪浪迹,漂泊何处,小苹!我为你感到了地球之冷酷。

你窈窕的倩影,虽像晚霞一样,渐渐模糊地隐退了,但是使我想着的,依然不能忘掉;使我感着永久隐痛的,更是因你走后,才感到深沉。记得你来我处那天,搬进你那简单的行装,随后你向我惨惨地一笑!说:“波微!此后我向哪里去呢?”就是那天夜里,我由梦中醒来,依稀听到你在啜泣,我问你时,你硬赖我是做梦。

一个黄昏,我已经病在床上两天了,不住地呻吟着,你低着头在地下转来转去地踱着,自然,不幸的你更加心情杂乱,神思不定为了我的病。当时我寻不出一句相当的话来解慰你,解慰自己,只觉着一颗心,渐渐感到寒颤,感到冷寂。苹!我不敢想下去了,我感到的,自然你更觉得深刻些。所以,我病了后,我常顾虑着,心头的凄酸,眉峰的郁结,怕憔悴瘦削的你肩载不起。

但真未想到你未到天津,就病在路上了!

你现在究竟要到哪里去?

从前我相信地球上只有母亲的爱是真爱,是纯洁而不求代价的爱,爱自己的儿女,同时也爱别人的儿女。如今,我才发现了人类的偏狭,忌恨,惨杀毒害了别人的儿女,始可为自己的儿女们谋到福利,表示笃爱。可怜的苹!因之,你带着由继母臂下逃逸的小弟弟,向着无穷遥远,陌生无亲的世界中,挣扎着去危机四伏的人海中漂流去了。上帝呵!你保佑他们,你保佑他们一对孤苦无人怜的姊弟们到哪里去?

有时我在病榻上跃起来大呼着:“不如意的世界要我们自己的力量去粉碎!”自然生命一日不停止,我们的奋斗不能休息。但有时,我又懦弱地想到死,为远避这些烦恼痛苦,渴望着有一个如意的解决。不过,你为了扶植弱小的弟弟,尚且不忍以死卸责,我有年高的双亲,自然不能在他们的抚爱下自求解脱。为了别人牺牲自己,也是上帝的聪明,令人们一个一个系恋着不能自由的好处。

你相信人是不可加以爱怜的,你在无意中施舍了的,常使别人在灵魂中永远浸没着不忘。我自你走了之后,梦中常萦绕着你那幽静的丰神,不管黄昏或深宵,你憔悴的倩影,总是飘浮在眼底。有时由恐怖之梦中醒来,我常喊着你的名字,希望你答应我,或即刻递给我一杯茶水,但遭了无声息的拒绝后,才知道你已抛弃下我走了。这种变态的情形,不愿说我是爱你,我是正在病床上僵卧着想你罢!不知夜深人静,你在漂泊的船上,也依稀忆到恍如梦境般,有个曾被你抛弃的朋友。

我的病现已渐好,她们说再有两个礼拜可以出门了。我也乐得在此密织神秘的病神网底,如疲倦的旅客,倚伏在绿荫下求暂时的憩息。昨天我已能扶着床走几步了,等她们走了不监视我时,我还偷偷给母亲写了几个字,我骗她说我忙得很,所以这许久未写信给她;但至如今我还担心着,因为母亲看见我倾斜颠倒的字迹,或者要疑心呢!前一礼拜,天辛来看我,他说不久要离开北京,为了一个心的平静,那个心应当悄悄地走了。今天清晨我接到他由天津寄我的一张画,是一片森林夹着一道清溪,树上地上都铺着一层雪,森林后是一抹红霞,照着雪地,照着森林。

我常盼我的隐恨,能如水晶屏一样,令人清白了然;或者像一枝红烛,摇曳在晦暗的帏底,使人感到光亮,这种自己不幸,同时又令别人不幸的事,使我愤怨诅咒上帝之不仁至永久,至无穷。

病以后,我大概可以变了性情,你也不必念到我,相信我是始终至死,不毁灭我的信仰,将来命运的悲怆,已是难免的灾患,好吧!我已经静静地等候着有那么一天,我闲着眼听一个玛瑙杯碎在岩石上的声音。

今天是星期一,她们都很忙,所以我能写这样长信,从上午九点,写到下午三点,分了几次写,自然是前后杂乱,颠倒无章,你当然只要知道我在天之涯,尚健全地能挥毫如意地写信给你,已感到欣慰了吧!

这次看到西湖时,还忆得仙霞岭捡红叶的人吗?

小玲

石评梅

“又是今宵,孤檠作伴,病嫌裘重,睡也无聊。能禁几度魂消,尽肠断紫箫,春浅愁深,夜长梦短,人近情遥。”

今天慧由图书馆回来时,我刚睡着。醒来时枕畔放着一张红笺,上边抄着这首词,我知道是慧写的,但她还笑着不承应,硬说是梦婆婆送给我的。她天真烂漫得有趣极了,一见我不喜欢,她总要说几句滑稽话逗我笑,在这古荒的庙里,想不到得着这样的佳邻。

放心吧,爱的小玲!我已经好了;我决志做母亲的女儿,不管将来如何苦痛不幸,我总挨延着在地球上陪母亲。因我病已渐好,所以芷溪在上星期就回学校了,现在依然剩了我一个人。昨夜睡觉的时候,我揭起碧纱窗帏,望了望那闪烁的繁星,辽阔的天宇;静悄悄的院里,树影卧在地下,明月挂在天上,一盏半明半暗的灯光,照着压了重病,载了深愁的我;窗外一阵阵风大起来,卷了尘土,扑在窗纸上沙沙作响。这时隔屋的慧大概已进了梦乡,只有我蜷伏在床上,抚着抖颤欲碎的心,低唤着数千里外的母亲。这便是生命的象征,汹涌怒涛的海里,撑着这叶似的船儿和狂飚挣搏;谁知道哪一层浪花淹没我,谁知道哪一阵狂飙卷埋我?

朦胧中我梦见吟梅,穿着浅蓝的衣服,头上罩着一块白的羽纱,她的脸色很好看,不是病时那样憔悴;她不说什么话只默默望了我微笑!我这时并没有想到她已经死了,我走上去握住她的手要想说话,但喉咙里压着声浪,一点音也发不出来;我正焦急的时候,她说了句:波微!我回去了,再见吧!“转瞬间黑漆一片渺茫的道路,她活泼的倩影,不知向何处去了?醒来时枕上很湿,我点起蜡烛一看,原来斑斑驳驳不知何时掉下的眼泪。这时,窗上月色很模糊,风也小了,树影映在窗帏上,被风摇荡着,像一个魂灵的头在那里隙望;静沉沉不听见什么声息,枕畔手表仍铮铮地很协和地摆动!

觉着眼里很模糊,忽然一阵风沙,吹着窗幕瑟瑟地响;似乎有人在窗下走着!不由得我我打了几个寒噤,虽然不恐怖,但也毫无勇气坐着,遂拧灭了灯仍旧睡下。心潮像怒马一样地奔驰,过去的痕迹,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迅速地揭着;我这时怀疑人生,怀疑生命,不知人生是梦?梦是人生?

“吟梅呵!我要问万能的上帝,你现在向何处去了?

桃花潭畔的双影,何时映上碧波?阳春楼头的玉箫,何时吹入云霄?你无语默默,悄悄披着羽纱走了,是仙境,是海滨,在这人间何处找你纤细的玉影?”唉!小玲!我这次病的近因,就是为了吟梅的死;我难受极了!

记得我未病以前,父亲来信说:“我听见一个朋友说吟梅病得很重,星期那天我去她家看,她已经不能说话了,看见我时,只对我呆呆地望着,瘦得像骷髅一样,深陷的眼眶里似乎还有几滴未尽的泪;我看,过不了两三天吧?”

真的,没有过三天,她姐姐道容来信说她四月十九的早晨死了!这封信我抄给你一看:

“波微:吟梅在一个花香鸟语的清晨,她由命运的铁链下逃逸了;我不知你对她是悲庆,还是哀悼?在我们家里起了无限的变态,父亲和母亲整日家哭泣,在梦寐中,饮食时,都默默然笼罩着一层悲愁的灰幕。我一方面要解慰父母的愁怀,同时我又感到手足的摧残;现在我宛如失群的孤雁在天边徘徊,这虚寂渺茫的地球上,永找不着失去的雁侣。

这消息母亲嘱我不要告你,不过我觉妹妹死时的情形,她的一腔心情,是极缱绻依恋的,我怎忍不告你?

四月十九日的早晨五点钟,她的面色特别光彩,一年消失的红霞,也蓦然间飞上她的双腮;她让我在墙上把你的玉照取下来,她凝眸地望着纸上的你,起头她还微笑着,后来面目渐渐变了,她不断地一声声喊着你的名字;这房里只有母亲和我,还有表哥。——她死时父亲不在这里,父亲在姨太太那里打牌。——这种情形,真令人心酸泪落不忍听!后来母亲将你的相片拿去,但她的呼声仍是不断;甚至她自己叫自己的名字,自己答应着;我问她谁叫你呢?她说是波微!数千里外的你,不能安慰她,与谋一面,至死她还低低叫着你,手里拿着你的相片!唉!真是生离易,死别难。这次惨剧,现在已经结束了,这时正是她前三天咽气的时候,我伏在她的灵帏前,写这封信给你;波微!谁能信天真活泼的吟梅,她只活了十八岁就死了呢?幸而你早参透人生,愿你珍重,不要为她太伤感。死者已矣,只盼你仍继续着吟梅生时的情谊,不要从此就和她一样埋葬了这十几年的友谊!母亲很盼望你暑假回来,来这里多盘桓几天,或者父亲母亲看到你时能安慰些。”

小玲,真未想到像我这样漂泊的人,能得到一个少女的真心;我觉着我真对不住她,没有回去看她一次。自从接了这信,我病到现在。前几天我想了几句话给她,现在写给你看看:

因为这是梦,

才轻渺渺没些儿踪迹;

飘飘的白云,

我疑惑是你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