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此情可待成追忆:季羡林的清华缘与北大情
7008200000008

第8章 清华园日记选(2)

听胡适之先生演讲。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胡先生。讲题是文化冲突的问题。说中国文明是唯物的,不能胜过物质环境,西洋是精神的,能胜过物质环境。普通所谓西洋物质东洋精神是错的。西洋文明侵入中国,有的部分接受了,有的不接受,是部分的冲突。我们虽享受西洋文明,但总觉得我们背后有所谓精神文明可以自傲,譬如最近班禅主持□轮金刚法会,就是这种意思的表现。Better is the enemy of good(此句意为:更好是好的敌人)。我们觉着我们good enough(good enough:足够好),其实并不。说话态度声音都好。不过,也许是时间所限。帽子太大,匆匆收束,反不成东西,而无系统。我总觉得胡先生(大不敬!)浅薄,无论读他的文字,听他的说话。但是,他的眼光远大,常站在时代面前我是承认的。我们看西洋,领导一派新思潮的人,自己思想常常不深刻,胡先生也或者这样罢。

评中国作家

八月二十六日

我承认,最少徐(徐:指徐志摩)在中国新诗的过程上的功绩是不可泯的。

九月二十三日

晚上杨丙辰先生请客,在座的有巴金(李芾甘),真想不到今天会能同他见一面。自我读他的《灭亡》后,就对他很留心。后来听到王岷源谈到他,才知道他是四川人。无论怎样,他是很有希望的一个作家。

十月二日

焚烛读鲁迅《三闲集》,此老倔强如故,不妥协如故,所谓左倾者,实皆他人造谣。

十月六日

今日读《中国新文学的源流》。我总觉得周作人的意见,不以奇特唬人,中庸而健康。

十一月三日

读完《看云集》。周作人先生所〔描〕写的东西,在平常实在引不起我的趣味,然而经他一写,都仿佛有了诗意,栩栩活动起来。

二十二年 一月十八日

读张天翼《小彼得》和胡也频《活珠子》。从胡到张,白话文显然有进步。张并不像一般人所说那样好,不过文字颇疏朗,表现法也新。

八月十四日

又会到卞之琳(卞之琳(1910—2000),诗人。1933年北京大学英文系毕业,1937年任四川大学外文系讲师,1938年8月赴延安鲁迅艺术学院文学系任教,1940年任教于西南联合大学,1946年任教于天津南开大学,1947年赴英国牛津大学做研究员。1949年回到北京,先后任职于北京大学、北大文学研究所、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等机构,主要从事外国文学的研究、评论和翻译)。对他的印象也极好。他不大说话,很不世故,而有点近于shy(shy:害羞)。十足江苏才子风味,但不奢华。他送我一本他的诗集《三秋草》。在一般少年诗人中,他的诗我顶喜欢了。

民国二十三年 五月五日

林徽因的《九十九度中》写的不坏,另有一种风格,文字像春天的落花。

论诗

二十一年 十月十一日

最近我想到——实在是直觉地觉到——诗是不可了解的。我以为诗人所表现的是himself(himself:他自己),而长之则承认诗是可以了解的,他说诗人所表现的是人类共同的感情。

十月十二日

倘若诗表现共同的感情,诗人是不是还有个性?

十一月十四日

最近我才觉到我的兴趣是倾向象征的唯美的方面的。我在德国作家中喜欢H?lderlin,法国喜欢Verlaine、Baudelaire(Verlaine、Baudelaire:魏尔兰、波德莱尔。Verlaine:保尔·魏尔兰(Paul Verlaine,1844—1896),法国象征派诗人。Baudelaire:查尔斯·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7),法国象征派诗歌的先驱,现代主义的创始人之一,代表作为《恶之花》),英国Blake、Keats(Blake、Keats:布莱克、济慈。Blake:威廉姆·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英国诗人、版画家。Keats:约翰·济慈(John Keats,1795—1821),英国浪漫诗人)以至其他唯美派诗人。不过这些诗人的作品我读得并不是多,我所谓喜欢者大半都是By intuition(By intuition:直觉地)。然而即便,他们的天才总是能觉得到的。

我主张诗要有形式(与其说是形式,不如说有metre(metre:格律),有rhyme(rhyme:韵律))。以前有一个时期,我曾主张内容重于形式,现在以为是不对的。散文(尤其是抒情的)不要内容吗?中国新诗人只有徐志摩试用metre。不过这在中国文是非常难的。不过无论难不难,中国诗总应当向这方面走。这是我所以对徐志摩有相当崇拜的,无论别人怎样骂他。我觉得诗之所以动人,一大部分是在它的音乐成分。本来拿文字来express(express:表达)感情是再笨不过的了。感情是虚无缥缈的,音乐也是虚无缥缈的。感情有natural harmony(natural harmony:自然和谐),音乐也有。所以——最少我以为——音乐表示感情是比文字好的。倘若不用文字,则无所谓诗了,没有办法的办法就是在诗里多加入音乐成分。

读荷尔德林诗

二十一年 十一月二十二日

刚才我焚烛读H?lderlin——万籁俱寂,尘念全无,在摇曳的烛光中,一字字细读下去,真有白天万没有的乐趣。这还是第一次亲切地感到。以后我预备作的H?lderlin就打算全部在烛光里完成。每天在这时候读几页所喜欢读的书,将一天压迫全驱净了,然后再躺下大睡,这也是生平快事罢。(夜十二时,记,摇曳烛光中)

十二月七日

过午预备德文,上体育。忽然决定再托图书馆买书,同时,又决定买H?lderlin全集。下德文后,问Ecke,他说,Hellingrath和Seebass(Hellingrath和Seebass:荷尔德林全集的编者)合辑的全集已绝版,但能买到Second hand(Second hand:二手),晚上遂写信到Max H?ssler(Max H?ssler:书商名)问是否可以代买。

二十一日

璧恒公司的信上说:H?lderlin全集或能代我买到,但是须先寄二十元去——接到信,就立刻写了封信,寄了二十元去。大约明年三月书可到,倘若买到的话,还不知道价钱是若干呢。

二十二年 四月一日

H?lderlin全集,居然来了,因为太晚不能取。Sorry之至。

四月十一日

能有这么一部H?lderlin全集,也真算幸福,我最近觉到。无怪昨天Ecke说:“你大概是中国第一人有这么一部书的。”

九月十九日

仍然读H?lderlin的诗,有一首An einen Heide geschrieben(An einen Heide geschrieben:《致异教徒》)曲调回还往复,觉得很好。

九月二十一日

仍然读H?lderlin的诗,单字觉得似乎少一点,几天的加油也究竟有了效果。

九月二十二日

今天虽然只上了一课,但似乎没读多少书。零零碎碎地读了点H?lderlin的诗。昨天读Witkop(Witkop:菲利普·威特克普(Philipp Witkop,1880—1942),德国学者,曾出版《现代德国抒情诗V1:从弗里德里希·冯·施佩到荷尔德林》)感到该文的困难,同时也就是自己德文的泄气,心中颇有退缩之感,但不久却又恢复了勇气。今天读起H?lderlin来,又有了新鲜的勇气了。

一天把H?lderlin挂在嘴上,别人也就以H?lderlin专家看我,其实,自问对他毫无了解,诗不但没读了多少,而且所读过的大半都是生吞活剥,怎配谈他呢?真是内愧得很。

九月二十四日

晚上读H?lderlin,渐渐觉得有趣了。

九月二十五日

早晨,读H?lderlin的诗,把Gueben里的assignments读完了——是关于Odyssey、Iliad和Virgil的Aeneid的myth(Odyssey、Iliad和Virgil的Aeneid的myth:《奥德赛》、《伊利亚特》和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的神话),颇有趣。

过午检查身体,完了又打球,累极了。

晚上仍读H?lderlin的诗,天下雨。

九月二十七日

功课渐渐堆上来,于是头两天那种悠然读着关于H?lderlin的诗的文章,或H?lderlin的诗的心情,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所以不得不把一天的时间分配一下——每晨读H?lderlin诗一小时。

十月二十五日

过午上German Lyric(German Lyric:德国抒情诗),我已经决定了我的毕业论文题目——“The early poems of H?lderlin”(The early poems of H?lderlin:《荷尔德林的早期诗歌》),Steinen(Steinen:狄特尔·冯·石坦安(Diether von Steinen,1902—?),德国人,德国柏林大学哲学博士,1929年到清华任教,讲授拉丁文)也赞成,他答应下次给我带参考书。

十月二十八日

过午看H?lderlin的诗,已经有月余没读他的诗了。现在读来,恍如旧友重逢。

十一月六日

现在每天总要读点H?lderlin,除了少数几首外,都感不到什么,因多半的趣味都给查生字带走了。在他的早期诗里,我发现一个特点,就是他写的对象,多半都不很具体,很抽象,像Freundschaft,Liebe,Stille,Unsterblichkeit(Freundschaft,Liebe,Stille,Unsterblichkeit:友谊,爱情,寂静,不朽)等等,这些诗多半都是在Tübingen(Tübingen:图宾根,德国一城市)写的,时间是从1789—1793。我们可以想到他怎样把自己禁闭在“自己”里,去幻想,去作成诗——这也可以算作他自己在幻想里创造了美,再把这美捉住,成了诗的一个证明。

美存在在imagination(imagination:想象)里——忽然想到。

十一月十五日

过午上German Lyric,问了Steinen几个关于H?lderlin的诗的问题。我想,以后就这样读下去,一天只读一首,必须再三细研,毫无疑问才行,只贪多而不了解也没有多大用处。

十一月二十一日

今天真的觉得没有什么事情干了。平常是,一没有事情干,总想到自己所喜欢的书,于是我又想到了H?lderlin。看得颇不少,而且也感到兴趣。

二十三年 一月二十七日

想到毕业论文就头痛。H?lderlin的诗,我真喜欢,但大部分都看不懂,将来如何下笔作文。

二月六日

看H?lderlin的诗,一行也不了解,但也就看了下去,仿佛是淡淡的影子飘在面前,又仿佛什么也没有,但一旦意识到了的时候却的确在看书。

六月十三日

今天仍继续翻译,这样细细读下去对德文了解上很有裨益,我想今年暑假把H?lderlin的Hyperion(Hyperion:《许佩里翁》,荷尔德林的书信体小说)这样一字字地细读一下。

听课心得

二十一年 九月二十八日

今天上叶公超现代诗,人很多,我觉得他讲的还不坏。他在黑板上写了E.E.Cummings(E.E.Cummings:卡明斯(1894—1962),美国诗人,作家,其诗歌表现形式独特新颖,语言优美,对现代派诗人有广泛影响)一首诗,非常好,字极少而给人一个很深的回音。不过,Interpretations(Interpretations:解释)可以多到无数,然而这也没关系。我总主张,诗是不可解释,即便叫诗人自己解释也解不出什么东西来,只是似有似无,这么一种幻觉写到纸上而已。据他说Cummings是Harvard(Harvard:哈佛大学)毕业生,有人称他为最〈伟〉大诗人,有人骂他。

十月十七日

晚上旁听杨先生讲Faust(Faust:《浮士德》。德国诗人歌德的悲剧)。这次讲的是民间传说的Faust的历史的演进。关于这个题目,我曾译过一篇Francke的东西,然而同杨先生讲的一比,差远了。从前我对杨先生得了一个极不好的印象,以后只要他说的,我总以为带点夸大,不客气地说,就是不很通。然而今晚讲的材料极多而极好。

好,以后千万不要对人轻易地得印象。

民国二十二年 十一月七日

今天早晨上古代文学,吴宓把他所藏的papyrus(papyrus:纸莎草纸)传给我们看,恍如到了古希腊。

晚上听朱光潜讲文艺心理学,讲的是psychical distance(psychical distance:心理距离)与近代的形式主义。我昨天所想的那些,又可以得到一个新的根据。H?lderlin,我想,真的能把一切事物放到某一种距离去看,对实际人生他看到的只有抽象的Sch?nheit,Freundschaft(Sch?nheit,Freundschaft:美好,友谊)等等。但这些东西,又实在都包括在实际人生里面。所以我们可以说,他对实际人生不太远,也不太近,所谓“不即不离”。一方面使人看到“美”,另一方面,也不太玄虚。

参加文学季刊社聚会

民国二十三年 一月六日

今天文学季刊社请客,我本来不想去,长之劝我去,终于去了。同车者有林庚、俞平伯、吴组缃。

下车后,因为时间早,先到前门、劝业场一带走溜,十二点到撷英番菜馆。

群英济济,三山五岳的英雄好汉群居一堂,约百余人。北平文艺界知名之士差不多全到了,有的像理发匠,有的像流氓,有的像政客,有的像罪囚,有的东招西呼认识人,有的仰面朝天一个也不理,三三两两一小组,热烈地谈着话。

到会的我知道的有巴金、沈从文、郑振铎、靳以、沈樱、俞平伯、杨丙辰、梁宗岱、刘半农、徐玉诺、徐霞村、蹇先艾、孙伏园、瞿菊农、朱自清、容庚、刘廷芳、朱光潜、郭绍虞、台静农等。

两点散会,每人《文学季刊》一册。访露薇不遇。在市场遇长之,又再访之,直追至王姓家中,才找到他——四点半回校。

颇乏,脑海里老是晃动着这个会影子,那一个个的怪物都浮现出来。

体育锻炼

二十一年 八月二十四日

许久没运动了,今天同岷源去体育馆跑了十五圈。从前一跑二十一圈也不怎样吃力,现在只跑十五圈就感到很大的困难,兴念及此,能不悚然!以后还得运动呵!

十月十九日

过午体育,跑百米,Standard(Standard:标准。此处指及格标准)是十四秒五分之二,而我跑了十五秒。

十月二十一日 星期五

过午,体育,跳高Standard是四尺,我只跳三尺七(大约三尺九能过去,因为太累了)。

十月二十八日

过午跑一千六百米,共四圈,因为缺少练习,跑到第二圈上就想下来。好歹携着两条重腿跑下来,头也晕,眼也花,也想吐,一切毛病全来。

十一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