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百年国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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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孤帆远影(3)

“这个方案我想交给你去做。”恒宁生颇为赞许地点点头,“劳伦斯,你虽然来公司的时间不长,但我却非常看好你。我就要调任远东分公司了,如果这件事处理得好,我会建议总部,由你作为我的继任者。”

劳伦斯站起身,郑重地说:“谢谢您老板!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得月酒楼。冷煊阁中,金嘉记、恒裕、启昌、裕昌、还有张源泰,五大丝行的老板、掌柜,已应邀前来一一就坐。

酒楼的伙计正在把一盘又一盘的菜品陆续摆上餐桌,几位丝行老板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对于这场酒宴,他们的兴趣都不大,他们关心的只有一件事——庞云请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庞云时不时地跟众人聊上几句生意经,或是讲一些自己听到的奇闻逸事,始终是一副悠然惬意的姿态。不多时,菜已上齐。但让人奇怪的是,庞云的身旁却始终空了一个摆好餐具的位子,像是特意留给什么人的。

此时,庞云端起酒杯,对众人微笑道:“这里有我的前辈,也有我的故交,总之一句话,都是云的贵人。今日诸位能够赏脸,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没别的,这一杯我先干为敬……”

“等一等!”庞云的话音刚落,就被一个响亮的声音打断了。

庞云举目一看,原来是金嘉记丝行的东家金寿。

庞云笑着说:“不知金兄有何见教?”

“金某的性子直,眼里不揉沙子。”金寿冷冷一笑,极不友善地说,“今日在座诸人之所以能来,既不是想听你说那些不咸不淡的话,更没有时间陪着你喝酒谈天。”

庞云淡然一笑:“那金兄此来,究竟是为了何事?”

“庞芸皋,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要不是你抢在我们前头,收了我们的丝,我们会来吗?”金寿脸色一变,“喝酒?可以。不过,今天你要是不把话先讲清楚,我是一滴酒都不会沾的。”

“是啊,芸皋,你这么做,到底意欲何为呀?”启昌丝行的东家邱先槎也说话了,“还是先跟我们说说,也好让我们心里有个数,不然我这心……总是悬着。”

恒裕行的少东家梅展中也催促道:“庞叔叔,您就说说吧!有人说,您是想一家垄断湖丝,让大伙无丝可卖,可小侄就是不信,庞叔叔会是这样的人?”

张佩绅看了众人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点燃了自己的水烟袋。

“诸位还是让我先喝了这杯酒……”庞云把手里端着的酒一饮而尽,众人面面相觑。

“原本我想把这话放在后面说,既然诸位执意要现在听,那我就把前后倒个个儿。”庞云放下酒杯,扫视了一眼席间的众人,“我买断湖丝的用意只有一个,那就是——让大家赚更多的钱。”

天津。得福茶楼。

二楼富丽雅致的戏园子里,摆了十几张八仙桌的茶座,座前挂着绣有“得福记”的红缎桌围。茶座前面,是一座布置考究的戏台。台上铺着一块大红氍毹氍毹:一种织有花纹图案的毛毯。,两旁还各摆着一盏四方形硬木桌架,镶以极薄的绢纱,上面挂着绘有花卉图案的彩灯。灯旁立着一面水牌,上写“小叫天:京剧《定军山》”。

戏台上,生、旦、净、丑,你方唱罢我登场;看台下,掌声连连,喝彩之声不绝于耳。

挂在戏园子四角的宫纱灯笼,烛光奕奕,照得满堂生辉。

盛宣怀、郑藻如、郑观应、经元善正坐在第一排桌子后面,一边悠然地品着茶,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戏。

不知不觉,大戏已接近尾声,演到老将黄忠对夏侯渊无计可施之时,正好曹营来了下书人,送上夏侯渊的亲笔书信,约黄忠第二天走马换将。于是老黄忠急中生智,定下一计。

台上扮演黄忠的老生谭英秀口中念着台词:“……老夫正在无计可施,夏侯渊这封书信来得是刚刚凑巧。明日午时三刻,与他走马换将。先叫他放回我国先行陈式,然后再放他侄儿夏侯尚。老夫习就百步穿杨,将他侄儿射死,那夏侯渊必不干休,领兵追我;那时老夫杀一阵、败一阵、杀一阵、败一阵。败至在旷野荒郊,用拖刀之计,将他斩在马下……夏侯渊呐,夏侯渊!你不来便罢,你若来时,中了老夫拖刀之计也……”

盛宣怀听到这,不由灵机一动,眼睛顿时一亮,似乎从黄忠的台词之中悟到了什么。

接着,紧锣密鼓骤然响起,剧中高潮即将上演:

一边魏军的四名军士押着陈式跟随着夏侯渊,另一边四名蜀军军士押着夏侯尚跟随在黄忠之后,自戏台两边分别登场。

夏侯渊:“老将军请了。”

黄忠:“请了。”

夏侯渊:“可曾见过某家书信?”

黄忠:“正为此事而来。”

夏侯渊:“但不知那家先放?”

黄忠:“自然是你家先放。”

夏侯渊:“老将军若有二意?”

黄忠:“丈夫一言,岂肯失信于你?”

夏侯渊:“来,将陈式放了过去。”

陈式被放回,黄忠则示意军士勿放夏侯尚。

夏侯渊:“啊!为何不将我侄儿放回?”

黄忠:“哪有不放之理!来,放了过去。”

不等夏侯尚回归魏军,黄忠便搭弓放箭,施展其百步穿杨的功夫,将夏侯尚一箭射死。

夏侯渊见此情景,大叫:“哇呀呀……追!”

夏侯渊刚要追上黄忠,岂料被黄忠施“拖刀计”一刀斩于马下……

戏台之上,黄忠仰天大笑。

“好……好……”台下掌声轰然响起,满座齐声叫好。

郑藻如几人也纷纷鼓掌,对谭英秀的表演赞不绝口。须臾,戏班子的老板,率众演员登台答谢,在众人的叫好声中徐徐退出。

“有了!”盛宣怀拍了一下桌子,也模仿着刚才黄忠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郑藻如、经元善、郑观应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不由吓了一跳。

“杏荪,你,你这是怎么了……”郑藻如莫名地望着盛宣怀。

盛宣怀收住笑声:“玉轩兄,我得多谢你呀!”

郑藻如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不就是一场戏吗?你我兄弟,还谢什么?”

“这可不是一般的戏。”盛宣怀望了一眼郑观应和经元善,讳莫如深地对郑藻如说,“今日我们三人,正在商议着如何与大北电报公司交涉,收回其侵占我国的利权。思忖好久,苦无良策,倒是玉轩兄请我们看的这出大戏,让我不禁想到了应对他们的法子。”

经元善、郑观应的眼睛也蓦然一亮,纷纷问道:“什么法子?快说说……”

“咱们也给他唱上一出——《定军山》。”盛宣怀意味深长,一字一顿地说。

“让我们赚更多的钱?荒唐!”金寿听庞云说完之后,忍不住一阵冷笑,他觉得对方简直是荒唐透顶,“难道……你是想把收到手里的丝,一文钱都不加,再平价转让给我们不成?”

除了裕昌丝行的东家、曾任前旗昌轮船公司总买办的陈煦元和梅展中之外,其余的人为了表示难以置信,有的笑出了声,有的摇头叹气。

“金兄说对了。”庞云目不转睛地盯着金寿,抬高了声音,“我就是要再平价转让给诸位。”

笑声戛然而止,众人再次面面相觑。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金寿倏然把目光转向庞云。

“我的意思,方才金兄已替我说了一半。”庞云顿了顿,“只是平价让给大家,还不能让我们赚到更多的钱。”

张佩绅放下手里的水烟袋,笑容可掬地说:“芸皋啊,你就把你怎么想的,一股脑都说出来。省着你一句,他一句的,老夫听着累得慌。”

“您老既然发话,云怎敢不如实相告。”庞云对张佩绅极为谦恭,他望了一眼在座众人,“有人说,庞云想一人垄断湖丝,这纯是子虚乌有。我之所以这么做,是想告诉诸位,‘垄断’这个法子,却是实实在在可以让我们赚到大钱。”

梅展中眼睛一亮,似乎听明白了,他忙问:“庞叔叔的意思是……合众人之力,共同垄断?”

“大侄子,还是你聪明。”庞云哈哈一笑。

“庞芸皋,你知道垄断湖丝那得需要多少本钱?”金寿一晃脑袋,“不是我姓金的看不起诸位。就算把我们的钱都拿出来,也决计干不成这件事。”

众人互相望了一眼,都没吭声,似乎已经默认了金寿的看法。

庞云不慌不忙地说:“我知道,不只金兄一个人会这么想。所以,今天特意请来一位贵客与诸位相见。”

众人一怔,不由纷纷看了一眼庞云左首边的那个空位子。

庞云低声嘱咐了几句坐在自己右边的庄大掌柜。庄大掌柜点点头,起身走入内间。须臾,内间的门轻声打开,在庄大掌柜的引领下,一位戴着墨镜的青衣人,从里面走出来。

一见这人,庞云忙站起身。这人朝庞云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众人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唰”的一声,都聚在了这个青衣人身上。

青衣人站在座位前没有坐,而是摘下墨镜,向众人抱拳施礼:“有劳诸位东家、掌柜赏脸,老夫在这谢过了。”

“雪岩,我一猜就是你!”一直在席间默不作声的陈煦元一见这位青衣人,便站起身哈哈一笑,作揖还礼。

“竹坪兄,别来无恙。”胡光墉一见陈煦元也笑了起来。

“竹老,这人是……”金寿一见连年高德劭的陈煦元都对来人如此客气,不由出声问道。

陈煦元哈哈笑着说:“金家后生,你也不想想,能垄断湖丝,这当今之世,除了胡雪岩之外,还有谁能有这样的财力和魄力?”

“胡雪岩!”众人纷纷惊诧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纷纷站了起来。

天津。直隶总督行馆。

“重新核查?”李鸿章放下谕旨,若有所思地嘀咕了一句,然后对一旁的郑藻如说,“玉轩,你说这恭王爷到底是什么意思?”

“卑职以为,咱们跟南洋如今势均力敌。”郑藻如字斟句酌地说,“您跟刘坤一上的折子,就跟天平两边的砝码,在恭亲王的心里一样重。所以,他不好决断,这才不得不让南北洋重新核查。”

李鸿章点点头:“这样看来,我们得加重砝码才行。”

“正是如此。”

李鸿章略作思忖:“玉轩,你收拾一下,准备去上海。”

“是。”

李鸿章继续说:“一会儿我给美国总领事德尼写一封信,请他帮助仔细查一查旗昌的账目。”

郑藻如眼睛一亮:“中堂的意思是,如果旗昌账目与招商局相符,便可以进一步证明杏荪收受中金一事,纯属子虚乌有。”

李鸿章点点头:“不错。杏荪也曾提醒我,当初兼并旗昌之时,他们是否收到此项银两,以及如何分给股商,如何提分中金,一定会有底账,这既是此案的关键,也是我们的一颗重要砝码。旗昌是美国公司,归上海美国总领事管理,这回咱们就请德尼予以协助,相信一定会水落石出。”

郑藻如躬身说:“那卑职先行告退了。”

“你去吧!”李鸿章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只见自己的幕僚张佩纶手里拿着一封书信,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

“幼樵张佩纶,字幼樵。,你来得正好。”李鸿章停下脚步,“明天陪我进京。”

“好。”张佩纶怔了一下。

李鸿章说:“因为这件事,只有你去办,我才放心。”

“佩纶为中堂一尽犬马之劳,本是分内之事。”张佩纶递上手中的信件,“只是……大人寄来一封加急文书,恐怕是有什么紧急的事。”

“你是说,我大哥的信?”李鸿章接过书信,张佩纶点点头。

李鸿章边看边走回到座位上,须臾,他放下信,沉重地说:“家中老母病重,大哥让我即刻启程赶赴湖北。”

张佩纶说:“那京城之行……”

“家母有大哥照料……我看,不差这一天两天,”李鸿章颇有些迟疑,最后却还是断然说,“我们速去速回,先把刘坤一的事做个了断。”

得月楼里,酒席已散,众丝商依次答谢离去,包间里只剩下胡光墉、庞云、陈煦元三个人。

“雪岩呐,我总觉得这事……容易出岔头的地方太多。”陈煦元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胡光墉。

胡光墉一抱拳:“还望竹坪兄明示。”

“我现在还没细想,粗一琢磨,尚有两个地方不妥……”陈煦元稍停了一下,“你别看刚才他们都赞同你的想法,也同意一致抬高对洋行的售价,那是因为你们这次把丝平价让给了他们,他们领了你的情。可要是真刀真枪地跟洋人干起来,这口头上的活计……到时恐怕……咳,只要有一家不按约定行事,整个筹划便功亏一篑。”

“竹坪兄说的我也想到了。”胡光墉缓缓地抽了一口水烟,“原来我以为,只有洋人的心齐。你看,他们只要合起伙来压低丝价,就没有一家洋行不按约定好的价来收丝。可从招商局的事来看,我却错了。同样是中国商人,他们既然能合起伙来不用洋人的轮船,为什么我们就不能一起抬高丝价,保护自己的利益?”

陈煦元思忖了一会儿,长吸了一口气:“你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当年我在旗昌的时候,也琢磨过招商局,可是,我总估摸……咱们跟招商局还是有不大一样的地方,到底差在哪,这一时半会儿还真说不清。”

庞云也在一旁说:“我也觉得竹坪兄说的在理,这件事……”

胡光墉哈哈一笑,打断了庞云:“芸皋,我们还是先听听竹坪兄的。”

“这其二嘛……”陈煦元望着庞云,“便与芸皋有关。”

庞云一愣:“和我有关?”

“芸皋,你和张佩绅之间的过节,整个镇子上谁人不知?”陈煦元语重心长地说,“现在,他为了有丝可卖,可能会暂时和我们连成一条线,可万一在关键的时候,他要是生出什么二心,在背后戳你一下,那可是真疼啊。”

“这所谓的过节,都是他张佩绅庸人自扰。”庞云看了一眼陈煦元,长叹了一口气,“想当年,我与张佩绅还有‘蒋元春’的东家合开丝行。后因张佩绅嫉妒,不能相容,我才自创‘庞怡泰’……”

陈煦元接道:“可让张佩绅没想到的是,几年下来,你反而凌驾于他之上,成了‘四象之一’,而他这头‘病牛’却一天不如一天了。”

“往事不堪回首。”庞云苦苦一笑,“我想,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应该不会因为与我个人之间的恩怨,而弃全体丝号的利益于不顾吧?更何况,咱们合计的这件事,要是不让他南浔张家知道,没准儿他反而会闹出什么事端来。”

胡光墉放下水烟:“竹坪兄,此事既错不在芸皋,我看,只要我们多留意一些张佩绅,应该于大局不会有损。”

“雪岩呐,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陈煦元爽朗地笑起来,“不管怎样,我都会尽全力支持你与洋商一搏。”

“多谢竹坪兄。”胡光墉咬了咬嘴唇,“招商局好不容易让咱华商能在洋人面前挺起胸脯了。我们再这么一搅和,就是让他们记住,今后别再……门缝里看咱中国商人。”

两江总督府。施理卿正在给刘坤一读着刚刚收到的谕旨。

刘坤一一边听,一边拿着盖碗准备喝茶,听施理卿念完,刘坤一“啪”的一声把装茶的盖碗用力摔到了地上,愤愤地说:“调取账簿、卷宗,重新核查?真是笑话!总署怎么尽养了一群酒囊饭袋之徒?这分明是想以此为借口敷衍了事!”

“这全怪刘瑞芬彻查不力。”坐在一旁的藩司梁肇煌起立躬身道,“大人,这次我亲自走一趟。不就是一个小小的招商局吗?下官就是把它翻个底朝天,也要搜到盛宣怀的罪证。”

刘坤一瞪着梁肇煌半晌,缓缓摇头:“大好时机早已错过。再者说,此等中饱私囊的勾当又怎么会留下字据?即便是有,又有谁肯交出?”

梁肇煌说:“那我们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就这么眼睁睁地干等着吧?”

施理卿提醒道:“大人,晚生以为,将此案发回重审,是因为大人同李鸿章势均力敌,才让总署难以决断。常言说,朝中有人好做官。那时有老尚书在朝中,尚可有个照应,可如今的情形……对大人十分不利呀。”

梁肇煌也想了想说:“是呀,我们再怎么费力清查,到最后也是上边决断。下官近日也闻听,老尚书的对头李鸿藻又重新入值军机和总署……清流无不欢欣鼓舞,仅短短半月,便参劾罢免廷臣数人。大人,您不能不防啊。”

“梁大人说得对。”施理卿继续劝道,“依晚生所见,大人应该去一趟京城。以李鸿藻为首的清流正在结交疆臣,这个时候,若是让李鸿章占了先,大人的处境就更不利了。”

“我又何尝不知,识时务者为俊杰。”刘坤一渐渐恢复了平静,“只是,恩师生前曾力挺于我,他故去之后,我又如何忍心去结交他昔日的政敌。忘恩负义是不忠,临危变节是不义,我要真这么做了,不仅会让别人轻看,就是我自己也会看不起自己的。”

施理卿看了梁肇煌一眼,梁肇煌会意,二人一起跪倒,齐声说:“大人恕罪,我们绝无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