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百年国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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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惊涛骇浪(7)

李明墀小心翼翼地说:“荆州府所收取的税款多归本府私囊,且不给商户收据。于是,盛道才告知局中主事,令其从四月起便停缴,以致才有蒋铭勋之禀案。”

“不管怎么说,这事总假不了吧?”李瀚章长出了一口气,“该局不仅收买民间之煤存于沙市,待煤商一来,则减价争售,煤商的煤售完,则又抬价居奇。这是什么?这是与民争利呀!”

李明墀刚想说什么,李瀚章复又问道:“盛宣怀既是该局总办,出了这种事,他难道不知道吗?”

李明墀叹了一口气:“盛道虽是总办,可却一直身在直隶当差,且又在轮船招商局兼管运送漕粮,这么多的事,他一个人又怎能忙得过来。”

李瀚章点点头,又问:“那矿局之中何人主事?”

李明墀说:“只有一商董金德鸿。”

李瀚章缓缓地说:“总办之人尚不躬亲局务,徒令主事经理,又如何能知该主事是否悉心经营?盛宣怀如此经管矿局,才致弊窦丛生,局务不振。”

李明墀为盛宣怀辩解道:“依卑职所见,归根究底还是咱采挖的煤成色不好。轮船、炼铁都用不上,就只剩下贩卖给百姓日用这一条路了。”

李瀚章说:“你无需为他辩解。历经这么久,矿局都没什么起色,不管怎么说,盛宣怀身为总办都难辞其咎。”

“卑职明白。”

李瀚章沉思了半晌,“上损国税,下碍民生,而于洋煤却无毫末之损,于公亦无涓滴之利。这样的矿局,留之何用?”

李明墀陡然一惊:“大人莫非要……裁撤矿局?”

“还是关了好,省得他们一天到晚总是来烦我。”李瀚章“哼”了一声,掉头走了出去。

上海阜康银号。

“胡先生,我对你再次向汇丰银行的借款行为提出强烈抗议!”约翰逊铁青着脸,一改往日的温文尔雅。

胡光墉先是怔了一下,随即淡淡地说:“约翰逊先生今天急匆匆地找我,难道就是为了这件事?”

约翰逊没有回答,而是冷笑着说:“你上次借钱的事我早就知道,这次更是瞒不过我。本来我以为,你不会再次犯下这么低级的错误,可是……你让我太失望了。”

“你以为你是谁?”一旁的古应春见约翰逊如此飞扬跋扈,便再也忍不住了,“你凭什么用这样的口气跟雪公说话?”

“一个三流的买办……”约翰逊轻蔑地看了一眼古应春,“根本没资格和我说话。”

“你……”古应春刚想反唇相讥,胡光墉一摆手,古应春强忍着没有往下说,只是一脸怒气地看着约翰逊。

胡光墉的眼里浮现出一丝杀机,一闪而逝。他哈哈一笑,朝约翰逊一抱拳:“这次的确是我办事不周,才惹得约翰逊先生不高兴。这400万两银子,总不能供我数十万将士花上一辈子。我看不如这样,下次要是借钱,我一定会向贵行开这个口。到时,还请约翰逊先生不要嫌麻烦。”

“胡先生,请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约翰逊站起身,冷冷地说,“你们这些中国商人,哪一样不是倚仗着我们才能发财?你自己也不能否认,你能有今天的成就,与我们的帮助是分不开的。”

胡光墉也站起身:“请放心,胡某自然说话算数。来人呐……送客。”

约翰逊拿起礼帽,看也不看胡光墉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身而去。

“气死我了!”古应春再也忍不住了,用力拍了一下桌子,然后就像一只被放在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来回不停地游走着,“我们管谁借钱是我们的事!他算老几?他凭什么抗议?真是岂有此理……在您面前,敢如此猖狂的,他算是第一号了。”

胡光墉拿起水烟抽了两口,勉强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应春,别发那么大的火,不值得。”

“不讲理的洋人我见得多了,却也没见过像他这般蛮不讲理的。”古应春停下脚步,蓦然问道,“雪公,难道咱们下次真要朝他借钱?”

胡光墉把水烟袋往桌上一顿,眼中的杀机再次浮现,恨恨地骂道,“贼娘!你可以看不起我胡光墉,但不能看不起中国商人。再过段时间,我就办了他,还让他等下次?”

古应春微微一惊:“雪公,我也只是一时的气话……您可千万不要冲动。”

胡光墉摆了一下手,深吸了一口气说:“这事我已经琢磨不是一天两天了。”

古应春愕然道:“您有何打算?”

胡光墉说:“药房是行善积德的事,没多大利;靠着官府赚钱,利大,风险也大,我这脑袋上是时刻都顶着雷。只要一个地方出了岔子,就难以全身而退。左大帅的西征筹款,浮报的利息多达200多万两,这钱赚得我心里不踏实。所以我想,咱的生意不能再这么做下去,得蹚一条新路出来。”

古应春小心翼翼地说:“难呐!咱这银号、银庄的存款多是高官显贵,他们钱可都不干净。您知道的秘密太多了,他们又怎会心甘情愿地看着您把自己漂白了?”

胡光墉无限感慨地说:“跟官府的利益越紧,你在里头陷得就越深。这是一把双刃剑。年轻时,不懂事,总觉得不择手段,方可做得人上人。渐渐上了岁数我才明白,这不义之财,取之有大患。”

“可朝廷赏您的红顶子……”古应春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那都是充脸面的。”胡光墉又抽了一口水烟,“归根究底咱是商,别以为人家施舍你一只红顶子就错把自己当成官。岂不知,人家就是想用这红顶子拴住你,让你想跑都跑不掉。”

胡光墉的一番话,让古应春陷入了深思之中。

胡光墉望着古应春,意味深长地问:“应春,你说我现在才想明白这些事,还来不来得及?”

“雪公……”古应春觉得自己的眼睛不禁有些朦胧,可声音却超乎寻常的坚定,“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您既已决定不再走昨日的老路,连老天都会帮您,又哪里会来不及?”

胡光墉迟疑着说:“但愿如此。”

古应春坚定地望着胡光墉:“雪公,我今天把话撂在这,无论您要走的这条路有多难,应春都愿陪您。即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好!”胡光墉拍了拍古应春的肩膀,目光再次变得坚毅起来,“这段时间你仔细关注一下生丝的行情。洋行每年不都靠着打压生丝的价钱而大发不义之财吗?这一回,咱们只要在这个行当里杀出一条血路,就用不着再走原来的老路了。”

两江总督府偌大的花厅之中,只有刘坤一和王先谦两个人。

刘坤一今天摆的是一桌贺宴:恭贺自己的同乡王先谦即将进京赴任国子监祭酒的官职。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刘坤一笑着说:“益吾王先谦,字益吾。老弟学识渊博,堪称经、史双绝,此次升补国子监,实是我大清之幸,更是千万读书人之幸啊!”

王先谦虽然表面上谦逊地摆摆手,心里却颇为受用:“岘庄兄过誉了。先谦一介书生,不过坐而论道罢了,于国家、百姓,实在是谈不上有半点裨益。”

“益吾,你要是这么说便是过于自谦了。”刘坤一清咳了一声,“你的坐而论道,是坐实论实,总离不开一个‘实’字。别人却是坐虚论虚,无非空谈而已。”

“知我者,岘庄兄也。”王先谦颇为感慨地叹了一声,随即便大发议论,“中国学人之大病便在这一个‘空’字上。理学兴,则舍程、朱而趋陆、王,这皆是因程、朱之学务实。汉学即兴,则又诋汉而薄宋,不过是因为汉学需要下一番实实在在的苦工夫,方可有所成就。日本明治维新,仿效西洋各国,从制造之学入手。中国求新,反而先从议论入手。一些朝中大员、守土疆臣,大谈什么求富自强,不过是所务在名,所图在利罢了。虽言满天下,却何尝有一个‘实’字?”

“说得好!”刘坤一端起酒杯向王先谦示意,“愚兄便为这个‘实’字敬你一杯。”

两人各自一仰头,喝下杯中酒。

一杯酒下肚,王先谦又来了兴致,口无遮拦地说:“有些人,若只是不务实也还罢了,怕的就是明里打着收复中国利权,杜绝洋人垄断的招牌,暗地里却尽做一些营私舞弊、欺上瞒下的勾当。”

刘坤一闻言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问:“益吾所言,是意有所指吧?”

王先谦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反问道:“岘庄兄,在南洋的地界上,还有哪些事是您不知道的?”

刘坤一怔了怔:“你是说……此事和南洋有关?”

“不是有关,而是大有关系。”王先谦讳莫如深地望着刘坤一。

刘坤一故意埋怨道:“老弟有话快直说,不要再打哑谜了,你想急死愚兄不成?”

王先谦先是哈哈一笑,继而整肃面容,缓缓说:“轮船招商局是不是在南洋的地界?它的事归不归岘庄兄管?”

刘坤一心中一震,皱了皱眉:“你说有人营私舞弊,欺上瞒下……难道是在说招商局?”

“正是招商局。”王先谦点头道。

刘坤一试探着问:“不知益吾都听到了什么?”

“局员挪用公款私买股票,大获其利;倾轧排挤局中能干之人;诡词怂恿,欺瞒诓骗前两江总督沈文肃公拨款百万归并旗昌,而自己却私下收受洋人的酬劳中饱私囊……”王先谦停顿了一下,“岘庄兄,还想接着往下听吗?”

刘坤一听王先谦这样一说,心头不禁一阵窃喜:自己原本正在寻找介入招商局的机会,王先谦的这番话真是正中下怀。

“有这等事?”刘坤一的脸上露出一副惊诧之色,“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王先谦一字一顿地说:“招商局会办——叶廷眷。”

直隶省去年的旱灾刚刚平息,谁料到今年竟又闹起了水灾。于是,经元善与上海协赈公所的同仁们又风尘仆仆地赶赴直隶雄县放赈。

放赈结束后,李鸿章在天津直隶总督行馆会见了经元善。

李鸿章亲手给经元善沏了一杯茶,赞叹道:“真没想到,仅仅一年多,由上海协赈公所解往各灾区的赈款竟高达47万两。就是由朝廷派员在上海亲设的官捐局,虽以官爵为奖赏,但其所筹的捐款却仍是远远不及你的协赈公所。由此可见,莲珊堪称大才,必待大用。待此次赈灾事毕,我定当奏请朝廷,妥为嘉奖。”

经元善躬身接过茶杯:“元善只求尽一己绵薄之力,能为受灾同胞分担一分困苦,对嘉奖之事从未有所奢求。”

“奖还是要奖的。”李鸿章摆手示意他坐下。

经元善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不卑不亢地说:“中堂若要嘉奖,便请为协赈公所其他同仁奏请。元善德薄人微,不敢领受。”

“你既执意不受,这事就暂且放一放。”李鸿章见经元善的性格如此直率,不由哈哈一笑,“这回可以坐下说话了吧?”

“多谢中堂。”经元善这才端正地坐在椅子上。

李鸿章略作思忖,便循循善诱道:“春秋时,鲁国有一例律,如若有人愿出钱去赎回被其他诸侯国捉去做奴隶的鲁国百姓,朝廷都会依例付给一笔赏金。子贡赎回了鲁人,却不愿领受赏金。孔子闻之,便斥责道:‘赐失之矣。君子行事,在于转移风气,改变习俗,使得教化之道可在民间推展,并非只是为了契合自己的德行而随意为之。如今,鲁国富者少,贫者众,若皆以为获取奖赏便是贪图虚名的不廉之辈,以后还有谁会继续赎回鲁国的奴隶呢?’”

经元善缓缓地喝了一口茶,细细品味着李鸿章话中的含意。

李鸿章继续说:“子路的邻人失足跌落水中,子路便奋身将其救起。其后,邻人送一头牛来报答救命之恩,子路欣然领受。孔子闻听,不由喜道:‘从今以后,鲁国定会有更多人甘愿去救那些落水之人了。’”

经元善的心微微一动,瞬间便领悟了对方的意思,忙说:“多谢中堂教诲,元善知道该怎么做了。”

李鸿章微微一笑:“以俗眼观之,以子贡不受赏金为优,子路因受邻人之牛而为劣。夫子却称赞子路,贬斥子贡。这是为什么?”

经元善字斟句酌地说:“人行善,不应只看眼下,更应看其行所滋生之利弊;不能只顾一时,更应看其久远;不能只看自己一身,更应看对众人的影响。眼下虽善,而其弊却足以害人,实则似善而非善;眼下虽不善,而其利却足以济人,此非善方为实善。”

李鸿章说:“你能明白就好。不然便枉费我一番口舌了。”

“元善愚钝,让中堂劳心了。”经元善微微向前欠了欠身体。

李鸿章点点头,随之便转移了话题:“你呈上来的《述北直水利书》我已经看了。其中所言根治水灾的‘治河代赈’之说,能言人所未言,发人所未发,颇能切中时弊,实在是难得。”

经元善说:“直隶水灾的症结在于各河流入海口淤塞,若不导水以畅通,只以筑堤而防范,便是治标不治本,以致洪水泛滥,永无出期。”

李鸿章说:“我欣赏的就是你这种善于追根寻源,敢于直言不讳的性子。”

“可这样却会得罪人。”经元善苦笑了一下,“有时我也在想,是不是应该改一改?”

“要能改的话,便不是你经元善了。”李鸿章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两人各自会意,不由哈哈一笑。

笑过之后,李鸿章也端起香茗,轻啜了一口,“莲珊,还有件事,我想杏荪已经跟你说过了。”

经元善说:“您是指让我加入织布局的事?”

李鸿章点头说:“陶斋和太古之间还有些余事未了,尚不能专注于织布局。他在给我的信中,极力举荐你做织布局的主事,局中诸事由你一手专办。你要是不肯的话,他便也不会在局中任职。”

经元善皱了皱眉:“我于西洋织布之法一窍不通,恐怕难以胜任。”

“商务之法,大抵相同,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什么都会。”李鸿章的态度颇为坚决,“你既肯直言不讳,我便以直报直:莲珊,你本出身商贾,既无意仕途,又何不以身表率,投身洋务,从而尽心尽力,为民谋利呢?”

经元善的眼睛始终盯着自己面前的茶杯,再次陷入了沉思之中。

李鸿章看了看他:“上海协赈公所已渐入佳境,江、浙等省绅商义赈之风也由你而大开,即便你不在,其余诸君也皆可依照你所创下的章法效而行之。而此时,兴办洋务正是用人之际,织布之风尚无人为之登高鼓动,摇旗呐喊,真君子行事,应求真务实,勇开风气之先。诚如你刚才所说:‘不能只顾一时,更应看其久远;不能只看自己一身,更应看其对众人的影响。’”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李鸿章继续说:“莲珊,我绝非强人所难之人,但这件事,我还是要劝你,再仔细斟酌斟酌。”

“是。”经元善见时候已不早,便起身告辞,“中堂,元善先行告退。”

李鸿章也站起身,关切地说:“天津、上海,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一路之上要多加小心。”

经元善再次拜谢:“谢中堂抬爱。无论何去何从,元善回沪后都会尽快给您回复。”

两江总督府里,刘坤一、王先谦还在就招商局的话题进一步深入。

“你方才说的这些,都是出自叶廷眷之口?”刘坤一听完王先谦的叙述后,将信将疑地问道。

“不错。”王先谦用力点了一下头,不满之情溢于言表,“叶廷眷入局之后,便力任劳怨,局务本可望大有起色,怎奈唐廷枢、盛宣怀设计排挤,叶廷眷不得不憾然引退。李鸿章虽未言明许其续理局务,实已暗允其自行离去。如此一来,唐廷枢等人便更加肆无忌惮,将局章更换,恣意侵挪公款,这便是该局办理之实在情形。”

刘坤一站起身,若有所思地在花厅之中缓缓地踱了起来。

“盛宣怀之胆大妄为更是目无法纪朝纲……”王先谦望着他来回走动的身形,继续说,“他主使收买旗昌洋行轮船,人皆知为失算。洋人善于谋利,岂肯让我占得半分便宜?又如何会将其资产折半转售于我?为何唯独盛宣怀却偏偏见不及此?他面禀沈文肃公,谎称已集齐商股122万两,其实均属子虚乌有。要不是谎报在先,沈文肃公又如何会拨借南洋官款以助之?更何况,其收受洋人中金,竟不归之于公,而悉数中饱私囊,即此一端,其他之事便不想而知。”

“大胆!”刘坤一停下脚步,怒声道,“盛宣怀视我南洋百万库款为何物?以沈文肃公为何人?竟敢如此欺瞒!”

王先谦冷笑一声:“盛宣怀自是不足道,他之所以有恃无恐,自是因为他背后之人……”

“你是说李鸿章?”

“不然他哪来那么大的胆子?”

刘坤一怅然坐回座位:“如今的事,只要涉及李鸿章,便终归不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