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百年国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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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惊涛骇浪(4)

“我反倒要晾一晾他,好叫他知难而退。”李鸿章面色肃然地说,“昨日接郑藻如禀报:招商局天津分局的叶显昭亏挪公款,正在派人暗中查访。若此事属实,以叶廷眷的秉性,断然不会再在局中留任。”

盛宣怀闻之一怔:“叶显昭不是叶廷眷亲自保荐进入天津分局的吗?”

李鸿章点点头:“你和郑藻如一起严查此事,尽快弄个水落石出。”

“卑职领命!”盛宣怀躬身答道。

上海。轮船招商总局。

唐廷枢专心致志地写完《轮船招商总局章程》的最后一个字,又从头至尾浏览了一遍这份被细化至13个项目、132条细则的规章制度。然后如释重负地把整个身体都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徐润手里拿着一本账册、几张报纸推门进来,见到唐廷枢便讳莫如深地说:“景星,你说怪不怪?近来我们好像转运了。”

唐廷枢听毕,一声不响地注视着徐润。

“你为何这般看着我?”徐润被唐廷枢看得有点发毛,不由莫名其妙地上下打量起自己。

唐廷枢哈哈一笑,重又回归到刚才的话题:“依我看,不是转运,而是谋事在人之机已卓见成效了。”

“好一个谋事在人……自从与太古、怡和议定《齐价合同》以后,招商局便如鱼得水,生意大有起色……”徐润一边笑着把手里的账册递给唐廷枢,一边坐下说,“这是截止至本年六月的账略,你看收支结余一项——除支付商股股息与借领的官款利息之外,并扣除船栈成本折旧银42万8千两后,净余2万1千两。”

唐廷枢的目光快速在账本上移动着,过了片刻,他合上账本,也露出轻松的笑意:“事到如今,已皆按诸君谋划的结果而应验。与洋商之争也总算稍胜一筹,咱们可以松口气了。”

“还有……我局继日本、吕宋等远洋航线开辟之后,‘和众号’又于日前成功试航檀香山。通往新加坡的航线也将在本月启航……还有,你再听听各家报馆的评论……”徐润翻开手里的报纸读道,“‘招商局轮船愈行愈远,有至英国者、有至美国者,西人所取于中国者,中国亦可取于西人,其获利岂有涯哉?此议兴高采烈,大为我华人生色,天道剥久必复,转歉而盈之机,兆于此矣!’”

“说得好!”唐廷枢听后喜出望外地说,“真是大快人心!”

徐润也喜不自胜道:“谁说不是,现在招商局虽说不能凌驾于外国公司之上,却让他们耻笑我中国涉足航运必不能久的传言不攻自破。更重要的是,让大家看到,招商局只有商办一途,方能破除陋习,收复利权。”

“如此一来,所欠官款便可逐期还清,招商局之重负与日俱减,长风破浪之日终不远矣!”唐廷枢在屋中来回踱了两步,稍稍平复了一下心中的喜悦之情,“招商局经营虽大有起色,可要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真的做到能在方方面面与洋行一竞高下,还需要再下一番苦功才行。”

“不错。”徐润略作思忖,“立法公,方能示信于天下;定章善,自可收效于恒长。洋人之所以能事无不举,关键在于其对立法、章程无条件的推行与遵循之决心,公司行号无论上下,都毫无推脱、假借之词。招商局规模日渐壮大,已今非昔比,原有章程已不能适应目前的情形。我以为,当务之急应该重新拟定一份章程细则,让全局上下,无论局董、船主,乃至账房、管栈、一般伙工都有章可循,有法可依。如此一来,人人各司其职,各尽其责,就如同机器的齿轮一样,环环相扣,彼此咬合,方能运作顺畅,转动无虞。”

“你我虽不是英雄,但在这一点上的看法却别无二致。”唐廷枢豁然一笑,把桌上的那沓新章程草稿递给徐润,“这是我近日参考了一些外国与轮船有关的书籍,并依据我们目前的状况而草拟的一份新章程,你拿回去看一看。”

“好。”

“打铁还需自身硬。”唐廷枢缓缓走到窗前,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中堂上次的提醒甚为及时,既然朝中有人以招商局经管无方为借口,向中堂发难,我们更应未雨绸缪,不留破绽给这些好事之人。章程一定,人人遵章而行,便可备此不测之患。”

“章法未定,虽有奇才异能,也往往不知所以;章程一定,即便是庸才之人,也能循而守之,皆能处于无过之地。”徐润掂了一下手里那厚厚的一沓纸,“我今晚定当看完,力争此新章早日施行。”

“这样最好。”

“还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徐润把章程草稿放在桌上。

“什么事?”唐廷枢转过身。

“保险公司的事。”徐润整理了一下思路,“自保险招商局改组为仁和保险公司以来,生意颇为兴旺,但资本不足仍是一大弊病。待商局并购旗昌之后,船只多达三十几号,仅凭仁和一公司便尤显不足。我想再另行创立一家公司,把招股资本提高至50万两,这样就可与仁和共同承保局船。然后,将保险范围从保客货兼保船险,扩大至轮船之外的水、火二险,以多头获利……你看怎么样?”

唐廷枢豁然一笑:“我想说不好都不行。”

“光说好我可不答应。”徐润也笑了笑,“你还得给新公司起个响亮的字号。”

“《国语》有云:‘宽所以保本也,肃所以济时也’;《周易》亦曰,‘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济’字,有救助、益人之意……”唐廷枢沉吟片刻,“我看,就叫‘济和’怎么样?”

“济和,济和保险……”徐润喃喃念了几句,目光倏然一亮,“好,我华商自办的第二家保险公司——就叫济和。”

天津道台府衙门。

津海关道郑藻如带着招商局天津分局的账房管事正在接受询问。

盛宣怀面色肃然地问那个管事:“你刚才所说都是真的?”

“小人所说,句句属实,绝不敢有半句欺瞒。”管事的身子不停地抖着,几乎是用颤音在回答,“叶显昭滥用职权,又仗着其同族叶廷眷身居总局,其亏挪公款已达数万。事发之后,还胁迫我等做假账以欺瞒海关缉查。好在小人留了个心眼,凡是他私自挪用之款,便都另记了一本账。”

“账本在何处?”

“已经交给郑大人了。”

盛宣怀望向郑藻如,郑藻如会意地点点头。

“人证、物证俱全……”盛宣怀重重拍了一下桌案,“抓人!”

招商局天津分局。

郑藻如率领着两名海关人员,还有十几个道台衙门的精壮衙役,一拥而入。几名正在做事的局员被眼前的场景惊得呆住了,旋即纷纷四下躲闪,给众人让出一条路。

郑藻如抢先来到叶显昭的公事间门前,用低沉的声音,简短而迅速地命令为首一名衙役:“叫门。”

衙役飞起一脚,“砰”的一声踹开房门。叶显昭跷着二郎腿,靠在椅背上,正在享用着一支古巴雪茄,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

几名衙役迅速把他所有的退路封死,郑藻如面色凛然地走了进来。

叶显昭一见郑藻如,忙把嘴里的雪茄放在烟缸里。缓缓站起身,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郑大人……”

“坐下!”旁边的两名衙役各自一按他的肩膀,叶显昭顿时便又不由自主地坐在了椅子上。

“郑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叶显昭不禁露出一副可怜相,结结巴巴地说。

郑藻如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盯了他半晌:“有人告发你:营私舞弊,亏挪局款。”

叶显昭脸色微微一变,嘴上却急着辩解:“这分明是有人诬陷。我本分做人,勤于局务,局中同仁有目共睹……”

郑藻如冷哼一声:“有什么话去道台衙门说吧!”

叶显昭看郑藻如这么一说,便马上换了一副强硬的口气嚷道:“郑藻如,你可知我大哥是谁?他可是李中堂面前的红人。你今天要是抓了我,他日断不会有好果子吃。”

“带走!”郑藻如也不理会,只是果断地对按住叶显昭的两名衙役一挥手,便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门。

天津城十里之外,鼓乐之声悠扬悦耳。李鸿章穿戴齐整,面色肃然,率领周馥、盛宣怀以及藩、臬二司等大大小小官员几十人伫立城外,恭迎刘坤一到来。

不多时,只见前方的官道上尘土飞扬,一小队人马疾驰而来。当先的黄骠马上是神采奕奕、气宇轩昂的刘坤一。他没穿官服,一身青色劲装,戴一顶黑色风帽,紧扎的腰带上挎着一柄精致的短刀。

紧随他身旁的是一位中年书办,他的亲信幕僚施理卿。施理卿的身后,则是二十名身着灰呢箭袖短衣、挎腰刀的亲兵护卫,个个剽悍异常。

刘坤一眯缝着眼,看到了前来迎接他的人群和仪仗。悠扬的鼓乐声也随风飘来,他的脸上不由浮现出几许得意的神色……

眼前的人群越来越近,当他发现李鸿章居然也身在其中的时候,不禁一惊。就在这时“咚,咚,咚!”一杆杆礼铳朝天放响,鼓乐愈发奏得起劲。鼓乐声中,刘坤一从马上一跃而下。李鸿章严肃的脸上也绽开笑容,率领官员、幕僚们迎上前去。

刘坤一把马的缰绳交给身旁的亲兵,紧走了几步,向李鸿章一抱拳:“坤一何德何能,怎担得起少荃兄的这番阵仗?”

“岘庄这么说便是见外了。”李鸿章也抱拳拱手,“你这一路之上鞍马劳顿,真是辛苦了,快请。”李鸿章的话音刚落,一顶绿呢大轿便被人抬了过来。

刘坤一又是一怔:这不是李鸿章的坐轿么?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李鸿章已拉着他钻进轿子。鼓乐声中,轿夫抬起大轿启动前行。跟在后面的官员、幕僚们一阵忙乱,也赶紧骑马的骑马、坐轿的坐轿,跟了上去。

直隶总督行馆,鼓乐前导,仪仗队伍逶迤而来。绿呢大轿停在衙门前坪,早有随从掀起轿帘,李鸿章拉着刘坤一的手下了轿。

两座狰狞威猛的石狮和大门两侧黑底红字的“肃静”、“回避”牌首先进入刘坤一的眼帘,成扇面两边排列,肃然屹立着带刀勇丁……

“咚!咚!咚!”又是三响礼铳,总督行馆那高大厚重的黑漆中门訇然而开。

刘坤一兀自思量:李鸿章今日所为,于公于私而言都可谓深合礼制,挑不出半点毛病。总督衙门大开中门,只有奉旨钦差或二品以上大员方得进入,这可谓于公得体;城门外十里恭迎,是于私尽显热忱……自己从广州远赴京城,随即又亲赴天津,本想让李鸿章心生几分惭愧。没想到对方这一番高规格的礼待,反而后发先至,到让自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岘庄,请。”李鸿章道。

“这如何使得?”刘坤一微微一笑,“少荃兄应与我携手并肩而入方才与礼不违。”

“我南北洋携手同心,其利必可断金。”李鸿章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把着刘坤一的手臂,径直朝洞开的中门走去。

夜色深沉,一轮新月照着幽静的书房外面,风拂花影,绿树婆娑。书房的纱窗上,透出一片橙黄的灯光。

盛宣怀正在向李鸿章汇报:“中堂,叶显昭已经被我拿下了。亏挪公款一事,人证、物证俱全,他本人也已招认。”

“好。”李鸿章点点头。

“此人该如何处置?”

“你说呢?”

“叶显昭既就职于招商局,自应按局规处置……”盛宣怀想了想说,“一是撤去其差使,二是让其家人补足他所挪用的款项。如此,既可警醒他人,不再覆蹈叶显昭的前车之鉴,又可彰显局规乃招商局行事之准绳,不论职位高低尊卑,皆一视同仁。”

李鸿章点头道:“就依你说的办。”

盛宣怀话锋一转:“中堂,刘坤一这次来,让我不免生出些忐忑。”

李鸿章微微皱了一下眉:“我也有一种不祥之感。”

盛宣怀说:“早在筹议海防之际,此人便以支持边防之说而著于地方督抚,左宗棠正在西北备战俄国,他这个时候来,该不是来打海防经费的主意吧?”

“除此之外,我还真想不出还有别的原因。”李鸿章在屋中边踱步边说,“说什么‘返宁过津之际,顺便探防故旧’,无非是表面上的说辞罢了。”

“海防经费已经被他上奏充作了京饷,他还想怎样?”盛宣怀琢磨了一会儿,不禁蓦然有所领悟,“难不成他要……”

李鸿章陡然停下脚步:“我也担心……他是来打铁甲舰的主意。”

盛宣怀想了想说:“幼帅生前曾极为赞同中堂订购铁甲战舰,而您的专折也已经呈送给了朝廷,这件事几乎已成定议,该不是他刘坤一能左右的。”

李鸿章说:“如今的世道,事事多是骤起变故,让人防不胜防,又哪里会有什么板上钉钉之事。”

盛宣怀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见招拆招,随机应变。刘坤一的事先不去费心了,他既然来了,终究是要开口的。”李鸿章缓缓走到书案前,“今天找你来,是另有要事和你商议。”

盛宣怀说:“中堂尽管吩咐。”

李鸿章说:“唐景星、徐雨之来函说:招商局自与太古、怡和按《齐价合同》施行之后,局务经营日趋好转。截至本年六月,除发股息、官利,并扣除折旧后,竟然有了2万两的盈余。”

“这可是振奋人心的好消息。”盛宣怀的脸上不禁现出喜悦之色。

“招商局既已卓显成效,我准备趁热打铁……”李鸿章重又坐下,语气之中也透着一丝喜悦,“奏请朝廷设立电报、筹造铁路。”

“欲谋富强,莫先于电报、铁路两大端。电报宜急不宜缓,洋人已屡次提出在我境内架设电报线,我们要是不急起而先行,难免又要落于人后。”盛宣怀又是一喜,但稍作思忖,便满怀顾虑地说,“只是铁路一项,滋事体大,牵涉甚广。况且,那些好事的王公重臣常以坏我‘祖宗成法’为由而竭力阻止,此时起而动议,必将窒碍甚多,恐怕朝廷难以准行。”

李鸿章点点头:“较之铁路而言,的确电报获准的机会要大得多。可即便明知铁路不能被允,却也要两端并举。”

盛宣怀眨了一下眼睛,深会其意:“您的意思是,只奏请开办其中的一项,便大有可能被废而置之,倘若二项并举,给朝廷留个二选一,或许还有被选中的机会。”

“这不过是耍耍小聪明罢了。”李鸿章先是淡然一笑,随后郑重其事地说,“电报之利,在于须臾之间便可互相问答,传递讯息比之信差驿递快上千倍。用兵之道又以神速为贵,传递军情,相机调援,更是‘快’字当先。如今边患迭起,电报已成了防务必需之物。所以,我们明为铁路、电报并举,而暗为架设电线、开办电报,而做万全之备。”

“卑职明白了。”

李鸿章稍作停顿,字斟句酌地说:“为了稳妥起见,咱们也学学洋人的法子,先搞个试验。成功之后,再逐步推而广之。”

盛宣怀略作思忖:“那就先在大沽、北塘海口各炮台间架设直通天津的电报线。要是小试告捷,便可依您所说,推而广之:雇用洋人监工、设立电报局、开办电报学堂……到那时,不仅国防可获电报之利,民生日用也可享此快捷之便,岂非一举而数得?”

李鸿章站起身走到窗前,遥望着夜空,灯光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微微摇晃。过了半晌,他转过身凝视着盛宣怀:“我中华大地能彻见电报、铁路,实乃我毕生之志。杏荪,你可愿助我成之?”

盛宣怀忙起身拜倒:“卑职愿赴汤蹈火,以助中堂成此宏图大志。”

新疆,哈密。

左宗棠在年初之时已收复整个新疆,此时只剩下伊犁尚在俄国人手里。关于这个问题的外交危机自然要求摆出一副军事态势。因此,左宗棠和他的湘军便要在“伊犁问题”没有得到解决之前,长期留驻新疆。

左宗棠端坐在帅营之中,手里捧着一本《林文忠公政书》细细品读。

这时,湘军大将刘锦棠从帐外走了进来,躬身施礼:“参见大帅。”

左宗棠抬头一看,忙放下手里的书,笑着指了指帅案旁的椅子:“毅斋刘锦棠,字毅斋。,快坐。”

刘锦棠谢坐后,看了一眼左宗棠帅案上那本书的封面,不由喜道:“真是巧了,标下也正在读林文忠公的这本书?”

“噢?”左宗棠面露喜色,轻抚了一下书的封面,“我于近人,独服林文忠公。文忠公的雄才大略,道德文章,自是不必说。仅是他‘遍行西域三万里’,而提出‘屯田耕战’这一治理新疆的办法,便足以让我等大开眼界。”

“林文忠公曾说,‘终为中国患者,其俄罗斯乎!吾老矣,君等当见之。’”刘锦棠也极为钦佩地说,“这句话,今日终被验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