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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元者,善之长也(9)

车夫见大道上站着一个人,怕对方是劫道的,就理也没理,把马车往边上一带,接着又在半空中甩了一下鞭子,马车一加速就从李金镛的身旁“嗖”的一声过去了。

“车把式快停车,我是好人。”李金镛急忙在后面边追边喊,“我有一位朋友病倒在路旁,请援手相助,在下自有重谢!”

“天底下所有的坏人都说自己是好人!”车夫嘀咕了一句,便头也不回地继续甩着鞭子,“驾,驾!”

“车把式,你听我说……”李金镛又追了几步,见马车越走越远,再也撵不上了,只好悻悻地停下脚步,顿足牢骚道,“人心不古,真是人心不古!”

就在他垂头丧气往回走的时候,谁知刚刚已经走远的那辆马车竟然重又折了回来。

李金镛见此情形不由愣住了:“车把式,你……你怎么回来了?”

“不是我要回来,是车中这两位公子吩咐的。”车把式闻言往车厢里指了一下。

就在这时,车厢门一开,从车上跳下两名少年。其中身穿黄衫的少年一见李金镛先是一怔,随后在穿白衣少年的耳旁小声嘀咕了几句,白衣少年也望了一眼李金镛,随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在下李金镛,多谢二位公子!”李金镛急忙向二人抱拳道谢。

二人均抱拳还礼,白衣少年道:“在下吴明,听李兄方才说有朋友病倒,此人现在何处?”

“就在那边的岔路之上。”李金镛用手指了指。

两位少年对视了一眼,白衣少年又说:“那我们快过去看看吧。”

“好!我给两位带路。”李金镛快步走在前面,两位少年紧紧尾随其后。

盛宣怀还是人事不省地躺在地上,他那匹枣红马或许是因为等得久了,正颇有灵性地在一旁焦急地打着响鼻。两名少年这时已经看到了躺在地上的盛宣怀,都不约而同地蓦然一怔。

“这……这不是盛大哥吗?”黄衣少年脸色一变,倏地望向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扑通”一声,蓦然跪在地上,把挡在盛宣怀脸上的几绺乱发拂开,仔细辨认了一下:“是他。”

黄衣少年也急忙蹲下身。李金镛看着眼前的情形不禁有些发蒙。

白衣少年先是探了探盛宣怀的鼻息,然后镇定地冲黄衣少年说:“珊瑚,快把车把式叫来,帮忙把大哥抬上车。”

“是,小姐。”黄衣少年答应了一声,匆匆离开。

李金镛瞪眼望着两人,错愕的表情愈发显得浓重。

施怀雅已经搬进了威廉·兰的办公室,正式接替了他的职务。他亲自沏了一壶中国红茶,请郑观应和晏尔吉品尝。

“我已经听明白了。”施怀雅看了一眼两人说,“二位的意思是:希望我们与招商局和平相处。”

“味道真的不错。”晏尔吉轻啜了一口茶,颇为风趣地说,“对不起先生,请允许我纠正一下您的用词。不是‘希望’,而是我们‘应该’与招商局和平相处。”

郑观应也笑了笑:“晏尔吉的意思是:势所必然,本该如此。不以我们每个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

“他们也会这么想吗?”施怀雅耸耸肩,“招商局已经兼并了旗昌,难道他们不想垄断长江的航运吗?”

“唐景星和徐雨之都是诚实而精明的商人,他们非常清楚,做正确的事情和把事情做正确同样重要。眼下,只有停止我们之间的竞争,才符合双方各自的利益。”晏尔吉把茶杯放到茶几上,拿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一份《北华捷报》递给施怀雅,“您看看,中国政府已经同意招商局,从现在起直到光绪六年缓缴官方资本的利息;还有,他们还将陆续加拨各省漕粮,由原来的20%,提高到45%。这将意味着,招商局有充足的资本与我们进行这场消耗战。如果这场战争真的持续一年或者两年的话,太古在中国将一无所获。”

郑观应也喝了一口茶:“招商局只希望收回中国利权,与旗昌的垄断之心不可相提并论。”

晏尔吉继续补充道:“只要我们认同他们的地位,双方的谅解应该不难达成。中国航运业的潜力是巨大的,只要马上停止这该死的价格战,我们就会迅速扭转亏损的局面。到那时,总部将会看到上海太古之所以有了这么大的起色,完全得益于您在正确的时间,做出了正确的决策。”

施怀雅双手抱着前胸,沉思了半晌说:“我完全同意二位的看法。但具体应该怎么做,我还是想先听听你们的建议。”

晏尔吉想了想说:“我们应该立即起草一份《齐价合同》。第一,合理划分和招商局在航运市场中各自所占的份额;第二,在同一时间把长江沿线的客货运费涨起来,并且双方将共同遵照一致的标准来执行。”

“《齐价合同》?”施怀雅靠在椅背上,双手抱着后脑勺,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这是一个非常棒的主意。”

当盛宣怀睁开双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睡在了献县的驿馆里。他刚想动一动,却赫然发现一位白衣男子坐在自己床边的椅子上睡着了。盛宣怀一惊,不由坐直了身子,那位男子睡得很浅,盛宣怀一动,他便睁开了眼。

“大哥,你醒了?”白衣男子忙坐直了身子,冲着盛宣怀“嫣然”一笑。

“玉……玉儿?”盛宣怀这才发现坐在床边的人竟然是女扮男装的刁玉蓉。

“慢一点。”刁玉蓉小心翼翼地扶起盛宣怀靠在床头上,“大哥真是万幸,虽从马上跌落,却没伤及筋骨,只是受了一些皮外伤,养上些时日便可痊愈。”

“玉儿,你怎么来了?”盛宣怀惊诧地望着刁玉蓉。

刁玉蓉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然后又坐回椅子上,关切地叮嘱:“大哥所患的咳逆之症却不可小视,这种病需慢慢调理,万万不可过度操劳,更不能再受寒凉。”

“咳逆之症?”盛宣怀呆了一下,慢慢回忆起了那种快要窒息的死亡之感,不禁苦笑了一下,“真是病来如山倒。我这堂堂七尺之躯,还是没能抵挡得住。”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刁玉蓉假意嗔道,“怕就怕,有了病还死扛着。”

这时,门一开,珊瑚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了进来,看到盛宣怀已经醒了,就笑着招呼道:“大哥醒了。药煎好了,快趁热吃吧。”

“珊瑚?”盛宣怀又问道,“你们是怎么来的?”

“自然是靠两条腿走来的,难道还能长出翅膀飞来不成?”珊瑚把药放在桌上,故意逗趣道。

盛宣怀豁然一笑:“你这丫头,嘴还是那么利。”

刁玉蓉也笑了笑,端起药碗轻声道:“先吃药吧。”

“好。”盛宣怀接过药碗,目光中充满了感激之情。刚服过药,正巧李金镛也来看他。

“李大哥来了。”刁玉蓉连忙起身给李金镛让座。

李金镛善意地笑着摆摆手,故意对盛宣怀大倒苦水:“杏荪,你总算醒了。你不知道当时那情形,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急得我连死的心都有了。”

“都是我不好,害得秋亭兄跟着受苦。”盛宣怀从床上起身下地,鞋也顾不上穿,郑重地对着李金镛深深一揖,“多谢秋亭兄救命之恩,大恩大德宣怀定当后报。”

“快起来,快起来。”李金镛急忙把盛宣怀扶起来,风趣地说,“杏荪呐,你这庙虽进对了,可却拜错了菩萨。”

“这话怎么讲?”盛宣怀错愕地望着李金镛。

李金镛讳莫如深地一笑,指了指一旁的刁玉蓉和珊瑚:“你此次能大难不死,多亏了这两位小哥……不,是这两位姑娘。”

盛宣怀闻言,心中不禁陡然一震,目光也忍不住朝刁玉蓉脸上移去。

“快把鞋子穿上。”刁玉蓉见盛宣怀一副懵然无知的样子,先是轻笑了一下,不等盛宣怀说话,便扶着他重又坐回床上,一边帮他穿鞋一边说,“这青石地面最为寒凉,郎中说大哥是外感风寒,肺气郁结,万万再受不得寒了。”

珊瑚看着眼前这幅场景,不由会心一笑。李金镛则瞪大了眼睛,愣在那里。盛宣怀则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任刁玉蓉帮他穿好鞋。

刁玉蓉站起身,冲着李金镛笑道:“李大哥,你们先聊吧,我和珊瑚出去转转。”

“好,好……”李金镛从错愕中恢复了知觉,随口答道。

唐廷枢和郑观应在一处棋室之中,时而悠然地品上一口香茗,时而聚精会神地专心博弈。

“李中堂下的这剂猛药已然起效了。今天,施怀雅和晏尔吉来找过我。”唐廷枢拈起一枚白色的棋子,轻放在棋盘上。

郑观应仔细端详了一下黑、白两色棋子间的态势,随后拿起一枚黑子,不动声色地说:“是为了《齐价合同》的事?”

唐廷枢微微一笑:“看来什么都逃不出你郑大总办的法眼。”

郑观应果断落子:“这不正如你所愿,达成了以战促和的目的吗?”

唐廷枢凝视着棋盘,用了一句围棋术语:“只是不知这个‘眼’,是‘真眼’还是‘假眼’?”

郑观应说:“那就要看对方有没有诚意了。”

唐廷枢悠然地喝了一口茶:“长江航线,双方的轮船配比为:招商局六艘,太古四艘。无论我局船之多寡,其运费总以招商局得五五之数,太古得四五之数分配。”

郑观应盯着棋盘,随口说道:“这么看来,便决定是‘真眼’了。”

唐廷枢用手指了指棋盘,讳莫如深地说:“你做的这个‘眼’,看来是一着‘先手眼’。”

郑观应哈哈一笑:“‘眼’无先后,关键在人。若被对手识别,‘先手眼’便也成了‘后手眼’。”

唐廷枢又拿起一枚棋子放在棋盘之上:“我‘提’空了他们在宁波口岸的子。”

“噢?”郑观应颇有些意外地望着唐廷枢。

唐廷枢说:“合同规定:宁波口岸第一年归招商局专走,第二年准太古分走,其运费比例仍按招商局五五,太古四五分配。”

“初则学商战于外人,继则与外人商战……这手棋走得好。”郑观应继续拿起一枚棋子,一边盯着棋局,一边思考着落子之处,“与太古的合同一签,怡和也必将紧随其后。”

唐廷枢点头说:“如此一来,招商局将不再有所亏累,来年的生意,定会大有起色。”

郑观应手拿着棋子看了半晌,始终没有找到落子之处,不由长出了一口气说:“我输了。”

唐廷枢先是微微一笑,继而诚恳地说:“陶斋,到招商局来吧。这一天,我和雨之已经等了很久。”

郑观应的心里一动,脸上也闪过一丝欣喜之色。可蓦然之间,似乎又想到了别的什么,眼中的光芒也渐渐暗了下去:“我和太古的合同还没到期。”

唐廷枢说:“那就等到期之后再过来。”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现在只说现在的事。”郑观应一边整理棋盘,一边把话锋一转,“近来有件事,我觉得颇有些荒诞。”

“噢?说说看。”

郑观应说:“前几日,卓子和与彭汝琮找到我,说准备禀请南北洋大臣,在上海开设西式纺织局,问我有没有兴趣参与?”

唐廷枢双眉一挑:“这是好事。洋布已为日用所必须之品,其价又比土布便宜,民间争相购买,要真能在上海购买机器,设局以仿造洋法织布,必可广开销路,分夺洋商的利润。”

“再来一盘。”郑观应已经整理好了棋盘。

唐廷枢点点头,继续刚才的话题:“生意这东西,隔行不隔理。以你这么多年的历练,上手自然不成问题。只需经营些时日,织布这行的门路就没有你不通的了。”

郑观应拿起一枚棋子,放入棋盘说:“织布局的经营是第二步的事,我现在担心的是:共事之人,能否成事。”

唐廷枢缓缓地说:“卓子和与你我相交甚久,知根知底自是没什么可说。只是这彭汝琮……是什么来头?”

郑观应说:“我顾虑的也是他。此人是前四川候选道,嗜赌成性,后因欺诈贪了官司,而被革了道员之职,口碑颇为不佳。事的确是件好事,只是好事若交给这样的人去办,结果会怎样,我这心里却没有把握。”

唐廷枢也皱了皱眉:“既然这样,李中堂能把这么大的事交给彭汝琮去办吗?”

郑观应沉吟道:“这还真不好说。当日他与我辞别之时,便信誓旦旦地说,即刻便北上亲谒中堂。而且让我放心,说中堂定能应允。”

“他就这么有把握?”唐廷枢苦笑着说,“这件事还真有些荒诞。我看,还是先拭目以待吧。”

“秋亭兄,这次大梁村之行,让我想到了一个让灾民自救的法子。”望着刁玉蓉和珊瑚走出房门,盛宣怀便迫不及待地对李金镛说。

李金镛眼睛一亮:“什么法子?”

“以商代赈。”盛宣怀一字一顿地说。

“以商代赈?”李金镛喃喃念道。

“身怀一技之长,便不难有生财之道。”盛宣怀意味深长地望着李金镛,“还记得我们在那户老丈家看到的织机吗?”

李金镛似有所悟地点点头。

盛宣怀说:“此地男女皆会织艺,要是我们以赈款为灾民购买织机,并将其所织布匹或为官用或为军用,统一回购。这样一来,岂不是彼此获益?灾民们是不是也就能自己养活自己了?”

“养民不如令民自养。”听盛宣怀这么一说,李金镛也一拍大腿,“这个法子好!咱还可以考虑跟东三省以物易物——就近用布匹换粮食。”

“况且前期动用的本银也不需太多,我算过了,只需2千两上下即可。”盛宣怀点点头,略作盘算,“只要这条路能行得通,便能把这大灾之年熬过去。即便到了日后,也还是可以靠着它周济民生。”

“你这脑子如此活络,要不去经商,还真是可惜。”李金镛轻叹了一声,随后站起身,斩钉截铁地说,“杏荪,你先好好休养,我这就去找府台。这件事,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约翰逊在上海的寓所颇为奢华。这是一幢二层的小洋楼,一层是宽敞洁净的客厅,二层起居室、书房、酒吧间、棋牌室等设置一应俱全。外面的私家花园直接与客厅相连,虽然时值隆冬,但花园里栽种的中国腊梅依旧傲然绽放,让人一眼望去,不免心生愉悦之感。

今天是西方的传统节日——平安夜。

约翰逊邀请了一些上海的商界名流,在自己的寓所中举办一场小型的自助酒会。

舞池之中,衣着光鲜的男女们伴随着优美的乐曲翩翩起舞;几张餐桌上,热衷商机的人士正一边开心地品着红酒,一边大谈着自己的生意经。约翰逊则以主人的姿态,穿梭于人群之中,时而对着熟人微笑示意,时而频频举杯,把酒言欢。

唐廷枢、徐润也在被邀之列。甚至可以说,约翰逊之所以举办这个聚会,真正的主角其实就是他们二人。

约翰逊来到唐、徐的身旁,热情洋溢地打着招呼:“景星、雨之,你们对这里还满意吗?”

“马马虎虎。”徐润淡淡地笑了笑。

唐廷枢看了一眼四周说:“这里的装饰风格如果能再多一点中国元素会更好。”

“下次我一定试试。”一个侍者端着装满白兰地的高脚杯托盘走过来,约翰逊先替唐廷枢、徐润各拿了一杯酒,然后自己也拿过一杯,高举着说,“不管怎么说,二位能来,我还是非常高兴……我们喝一杯。”

唐、徐二人也大大方方地举起杯子,三人互碰了一下,各自喝了一口杯中酒。

“我们去那边坐一坐。”约翰逊笑容可掬地把头朝客厅尽头的一张餐桌偏了一下。

唐廷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三人便朝那张餐桌走去。

坐定之后,约翰逊第一个开口说:“招商局和太古公司在报上刊登的公告我已经看到了,你们打算从明年的1月1日起同时提高运费,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很明智的做法。我们都应该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创造出一个和谐的航运市场……”

“请允许我打断一下,您刚才说的‘我们’是什么意思?”徐润故作迷茫状,“招商局和太古的确发表了各自的公告,但这只是我们两家的行为,跟您好像没什么关系。”

约翰逊不以为然地笑笑说:“您不觉得这其中如果缺少了怡和,就如同在做菜时忘记了添加调味品一样,索然无味吗?”

“调料如果加得过多,一样会影响菜肴的味道。”徐润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

唐廷枢在一旁说:“约翰逊先生,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约翰逊想了想:“我建议把《齐价合同》扩充成怡和、招商局、太古,三家的共同行为,而不仅仅局限于你们和太古之间。”

唐廷枢粲然一笑:“请给我一个这样做的理由。”

约翰逊缓缓地说:“一是共同利益的需要。如果价格战继续打下去,结果是什么,相信二位比我更清楚;二是凭招商局目前的实力,还根本无法把怡和挤出航运业。所以,你们没有第二种选择。”

唐廷枢看了一眼徐润,故意轻描淡写地说:“约翰逊先生的话似乎很有道理。”

徐润紧盯着约翰逊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这算是威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