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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长风破浪(7)

三人之中,年纪最长的商人看了一眼二人,压低声音说:“我也听说,这些人简直无法无天,一到夜黑之时便藏匿在僻静之处,要是见到形单影孤之人,就拿起布袋往人头上这么一套,然后绳捆索绑而去,继而转售给洋船。这些拐徒行踪诡秘,胆大妄为,据说人数不下数千,连官府都没有办法,我们又能怎么样?我劝你们,晚上没什么事就老实待在家里,千万别让人绑去当了苦力。”

“是啊。”矮胖商人也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说,“我有个同乡去澳门游玩,谁承想却被亲族拐售到秘鲁国做了苦力。该国虐待苦力甚于犬马,简直就是人间地狱,由于不堪忍受而自尽的人不计其数。我这同乡做了十余年的苦工,洋人见他没有回国之心,便放松了防范。于是,他便乘着夜色,盗了些钱财逃出来,一路之上靠装疯卖傻才到了旧金山,最终得以逃脱罗网。唉,真是九死一生。”

食肆的茶房见三人说得有滋有味,便也凑过来,一边给他们倒茶,一边说:“您那位同乡能逃回来,就已经是祖上积了大德。您知道吗?有多少人干脆就出不了洋,把命都白白搭在了船上。”

“有这样的事?”几个人把目光都望向了茶房。郑观应和严潆也被几个人的谈话引起了兴趣,不由用心听了起来。

茶房望了一眼四周,见食肆里就只剩这两桌客人,便继续说:“这洋人的轮船简直就是牢房。猪仔被贩上船后,当下便被锁进底舱,舱口加装铁栅,甲板上密布铁丝网。船主、管轮、水手皆随身携带火器。对猪仔稍不如意,便任意鞭挞,甚至直接扔到海里。底舱更是拥挤不堪,本来能容纳七八百人的地方,竟被装至上千人。吃的东西还不如猪狗,再加上瘟疫流行,常常没到外洋,人便已经死了十之七八……”

就在这时,从招工馆的大门里急匆匆地走出一个人。年纪三十出头,穿一身蓝缎夹袍,脸上透出一种与生俱来的精明和干练,只是目光里时不时地闪烁着一丝阴冷之色。

茶房瞥见这个人之后,便急忙止住了话头,向三人使了一个眼色,随即换了一副笑脸,故意高声说:“几位吃好了?对小店的菜品可还满意?”

“吃好了,吃好了。店家,算账。”三人一见茶房瞬间的变化,似乎明白了什么,见吃得也差不多了,便起身结账离去。

严潆也迅速捕捉到了茶房的这一变化,便好奇地扭头朝窗外看去。待他看到从招工馆里出来的那个人时,心中不禁微微一震。随之赶忙低下头,去吃碗里的东西,不让对方看到自己。他又趁机踢了一下郑观应的脚,郑观应倏然会意,也把脸隐藏在窗棂后面,从窗格间的空隙向外望去。

那个人四下望了一眼,似乎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便再次甩开大步,匆匆离开了。

等那人走远之后,严潆才抬起头望着郑观应:“我不会看错吧?他怎么会在这?”

郑观应沉思了半晌,没有做声。

严潆低声问:“难道……他跟贩卖猪仔有关?”

郑观应皱着眉头,心中暗想:从道理上说,这种可能性似乎不大。但以这个人的身份、地位,在猪仔馆出现,却不能不让人产生太多的疑问。

“伙计。”想到这,郑观应把茶房叫了过来。

“客官,您有什么吩咐?”茶房笑容可掬地来到二人跟前。

郑观应用手指了一下招工馆的大门口:“刚才从那走出来的那个人,你可认得?”

茶房微微一愣,先是警惕地看了一眼郑观应,随之故意装傻道:“客官,您说的是哪个人呐?”

“你再好好想想,就是刚才那位,年纪三十出头,穿蓝衣裳的……”严潆见此情景,从怀里掏出二枚银元,塞到茶房的手里,“我明明见你是看到他才有意岔开猪仔这一话题的。”

“您说的是他呀!”茶房见被对方点破,便一把抢过银元,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看了一眼四周,又往前靠近了一步,低声说,“这个人的来头可不小……您二位听说过太古洋行吗?”

严潆故意摇摇头:“没听说过?”

茶房似乎有些失望:“看你们这身穿戴就不可能知道。唉,算我白问了。”

“我们的穿戴怎么了?你要是不知道就算了。”郑观应故意略带怒气地去抢茶房手里的银元。

茶房忙退后一步,把银元迅速揣进怀中,不服气地说:“谁说我不知道。我告诉你们,太古洋行是数一数二的外国大商行。在我们这,太古南记行就是太古洋行的代理商号。你问的那个人,就是太古南记行的大当家——林振兴。”

“福星案”的庭审还在紧张有序地进行着。

“请问原告人,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被告人在说谎?”麦华陀在听到徐润斥责约翰逊说谎的言辞之后,平静地问道。

徐润对着坐在旁听席上的一名招商局局员打了一个手势。局员快速起身走上前,把手里的一个纸质资料袋递给他。

徐润举起手里的东西,对麦华陀说:“这里面是布朗船长在仁济医院所做的全部体检资料。检查的结果是:各项生理机能与正常人无异。如果需要的话,可以请当时给布朗船长诊治的黄春甫医师出庭作证。”

庭上的印度法警把徐润手里的东西拿过来,呈交给麦华陀。麦华陀打开之后,戴上眼镜详细地端详了半晌,然后抬头问:“请问原告,你是怎么获得这些医疗档案的。”

“领事先生,在座诸位……”徐润回身环视了一周说,“大家或许都知道仁济医院是上海第一家西医医院,但鄙人是这家医院的董事,就没有几个人知道了。作为医院的董事,想拿到这份资料并不难。”

徐润说到这,转过身对约翰逊说:“请问约翰逊先生,布朗船长明明没有事,你为什么要说谎?”

约翰逊见徐润拿出了布朗的体检资料,心里的震惊程度不亚于晴空中打了一个炸雷。

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狡辩:“中国医生没有检查出来,并不能代表布朗船长没有受到伤害。所以我才要把他送回英国,去接受最好的检查和治疗。”

徐润冷笑了一声说:“全上海的医学界都知道,黄春甫医师是雒魏林医生优秀的学生。而雒魏林医生作为英国皇家外科协会的会员,他的医术如何,这一点我相信领事先生比我更清楚。”

徐润不再看约翰逊,而是转身对麦华陀说:“领事先生,中国有一句俗语,叫‘做贼心虚’。约翰逊先生为什么说谎?安然无恙的布朗船长为什么不能出庭作证?我想这背后一定隐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动机。为什么‘福星号’上的船员或轻或重都有损伤,而‘澳顺号’却毫发无损?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澳顺’乃蓄意为之,自然做好相应的准备,而‘福星’毫无防范,自然人、船俱损。”

“我反对!”律师彼得忽然站起身说,“我反对原告方对本案做毫无依据的揣测。”

“反对有效。”麦华陀摆摆手对徐润说,“原告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徐润说:“我们只想提请领事先生,督促怡和洋行让布朗船长尽快出庭。”

麦华陀点点头,随后和冯焌光低声商议了片刻,然后宣布道:“由于本案错综复杂,而重要的证人又不在现场。所以,今天的庭审就暂到这里。下次开庭时间,英国领事馆和上海道衙署会另行通知诸位。在此期间,‘澳顺号’暂由上海道衙署扣留……”

约翰逊听到“澳顺号”要被扣留时,不由高声喊道:“我反对!”

“反对无效!”麦华陀用力敲了一下法槌,庄严地说,“退庭。”

郑观应、严潆两人走在回船的路上。

“难道说‘太古南记行’跟贩运苦力真的有关?可要说没有关系,林振兴怎么偏偏会在苦力行出现?”严潆一脸困惑地对郑观应说。

郑观应说:“按常理来说,应该不会。太古洋行之所以选择林振兴作为汕头的全权代理人,并且允许他使用‘太古’的招牌,就应该会考虑到他的声誉如何。而且,我曾经看过太古南记在香港总行的备案,他的营业范畴,仅仅是正常的货运生意。”

严潆说:“那我们今天看到的又怎么解释?”

郑观应略作沉吟说:“西洋的法律很是值得玩味,他会先假定一个人无罪。然后,再从各个方面去搜罗证明这个人有罪的证据。”

严潆蓦然间明白了郑观应的言外之意:“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先假定林振兴跟苦力贩运无关,然后再想办法去搜罗证据。”

郑观应点点头:“这件事非同小可。我想知道,究竟只是林振兴跟此事有关,还是太古洋行也参与到了其中。”

严潆深吸了一口气:“太古这样的大商行应该不至于吧?他们对这种有损自己声誉的事,应该避而远之才对呀。尤其是在中国做生意,只有建立起良好的口碑,才会获取更为长远的利益。这样的道理他们应该很清楚。”

“暴利之下,什么事都有可能。贩运苦力是无本万利。利字当头,又有几个人能不动心?”郑观应轻叹道。

严潆说:“在太古这段时间,我觉得无论做人还是处事,这都是一家务实的洋行。我真不希望太古跟这件事沾上关系。”

“但愿如此吧。”

不知不觉,二人已经回到了码头上。他俩登上舷梯,走过甲板。进入客舱后,见凌虚还在打坐,郑观应轻声叫醒他,把从食肆买回来的芝麻烧饼递给他,而自己的脑子却始终萦绕在太古南记行、林振兴,还有贩运苦力的问题上……

“呜……”轮船鸣起了悠扬的汽笛,马上就要起航了。

陡然之间,郑观应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急促地对严潆说:“芝楣严潆,字芝楣。,马上收拾东西,我们下船。”

严潆先是一愣,随即便明白了郑观应的意思,答了一声“好”,便动作麻利地收拾起两人的行李。

凌虚见此情景,不禁一愣,忙问道:“你们不是去香港吗?怎么在这下船了?”

郑观应对凌虚讳莫如深地笑了笑,随即又对严潆说:“芝楣,把道长的东西也收好,他跟我们一起下船。”

凌虚刚刚吃完了第一个烧饼,听郑观应这么一说,忙把咬了一口的第二个放下,风趣地说:“怎么?只吃了你一个烧饼,便要把我当猪仔来卖?”

郑观应不由一笑:“在师兄面前,我哪敢存此邪念?不过这件事,还真跟猪仔有关。观应就只有勉为其难,要耽搁师兄几日了。”

凌虚微微一笑说:“是人弘道,非道弘人。与其说是要贫道帮忙,还不如说是给贫道一个弘道的因缘,贫道应该感激才是啊。”

郑观应用道教特有的礼仪姿态向凌虚深施一礼:“多谢师兄如此信任。下船之后,我再跟您详述事情的原委。”

胡光墉拿着席正甫草拟的借款合同逐条过目:此笔借款需以大清国各关洋税作担保,必须有税务司印押方能兑银;借取之时,需按汇兑时价,将英镑折算成银两,归还之时,仍按英镑汇率折成银两……

当看到上面这条时,胡光墉对席正甫说:“洋人的算盘打得就是精。你看,无论银价高低,都按英镑折算。他既可坐收利息,又可将因银价下跌造成的损失全都转嫁给借款人。”

席正甫说:“英国是以金为钱,咱们是以银为钱。咱的银子运过去,人家也没法子花。按金镑折算,也在情理之中。要是咱大清也以金为钱,自然就不必这样换来换去了。”

胡光墉皱着眉头:“要是还款的时候,银价哪怕就是跌个1厘2厘的,这500万两也不是个小数目。”

“可万一要是涨了呢?”席正甫笑了笑,“涨了的话,咱不也占便宜了吗?”

“也是。”胡光墉又拿起合同,继续往下看,当他看到“年息1分”的时候,又喃喃地嘀咕起来,“年息1分,年息……”

席正甫在一旁察言观色说:“比正常借款高出2厘……”

谁知胡光墉却若无其事地把合同递给席正甫说:“贵行雪中送炭,高出一些也在情理之中。我的意思是:这1分的利息可以不变,但需改动两个字。”

“哪两个字?”席正甫接过合同,目光迅速锁定了这条条款。

胡光墉微微一笑说:“把‘年’改成‘月’。把‘分’改为‘厘’。”

席正甫不由深吸了一口气,以他的精明马上就窥探到了其中的奥妙:把年息1分改成月息1厘,这样一来,一年12个月,年息就凭空多出2厘,从而变成了1分2厘。以500万的贷款额度而言,仅这一个小小的改动,就让大清国多付出了10万两利息。

席正甫立刻说:“晚辈明白。请您放心,我回去便和嘉谟伦先生商议一稳妥之法,确保无任何纰漏。”

胡光墉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素贵为此事忙前跑后,我无以为报。这其中也有你的一份。”

席正甫急忙起身,假意推辞道:“这是晚辈的分内之事,敝行会给我该得的佣金。雪公需要打点的关口还多着哩,您有这个心,晚辈便已感激不尽了。”

“那怎么行?”胡光墉不动声色地说,“钱财这东西你说怪不怪?钱聚则人散,钱散则人聚。我就想要个人气,大家在一起做事那多热闹啊。”

席正甫想了想说:“那就待事成之后,晚辈唯雪公之命是从。”

胡光墉的目光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哈哈一笑说:“这就对了。以后我需要你们这些后生帮衬的日子还长着呢。”

英租界的跑马场里人声鼎沸。人们的心情仿佛也跟着赛马的脚步一起跃动不止,奔腾不息。

福士一改往日的温文尔雅,站在看台上,对着跑在最前面的1号黑色赛马,用力地高喊着:“快跑!‘飓风’,我的宝贝,快……”

坐在一旁的瑞生洋行经理卜加士达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整个赛场,间或盯着3号赛马看上一眼。

“老朋友,你猜今天比赛的结果会怎么样?”福士喊得有点累了,重又坐下来问卜加士达。

卜加士达说:“我买了3号赢。”

“天呐!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福士自以为是地说,“你别忘了,‘飓风’可是久经沙场的常胜将军。3号只是一匹可爱小马驹。”

卜加士达淡淡地笑笑说:“过去能赢,并不意味着永远都能赢。‘飓风’虽然有优势,但要想保持住这个优势并不容易。”

“你没看到‘飓风’还跟以前一样健壮吗?”

“这要全盘来考量,马匹自身状况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其他的还包括它的对手、驾驭它的骑师……”

福士眨了眨眼:“我怎么觉得你话中有话。”

卜加士达的手蓦然指向赛场之中:“快看,3号要超越‘飓风’了。”

福士闻声望去,只见3号赛马不知从哪来了一股力量,越跑越快。从原本排在第四的位置,竟然超过了跑在它前面的两匹马,现在已经同“飓风”并驾齐驱了。

福士见此情形,迫不及待地又站起身高喊:“快呀‘飓风’,加油,快……”

两匹马僵持了一会儿,就在离终点不到二十米的时候,3号一鼓作气,奋力超过“飓风”,取得了第一名,看台下顿时响起了一片雷鸣般的掌声与欢呼声。

“见鬼。”福士懊恼地挥了一下手,“真该死!”

卜加士达哈哈一笑:“这只是一场小小的比赛。你押了多少,我用赢的钱赔给你。”

福士颓然摇了摇头,坐下说:“我现在面临的状况很糟糕。”

卜加士达一愣:“你……指的是什么?”

“旗昌。”福士再次望向场中,取得胜利的赛马被鲜花和掌声包围在其中,年轻的骑师微笑着向众人挥手致意。

卜加士达问:“没办法补救吗?”

福士摇了摇头,叹道:“本来我还想做最后的努力。但从今天比赛的结果来看,一切都是天意……”

卜加士达摊开双手说:“真是莫名其妙,你怎么能把旗昌跟这场比赛扯在一起?”

福士说:“你刚才的话,让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有吗?”卜加士达苦笑了一下,“我发现你有点像中国人了——开始变得相信命运。”

福士凄然一笑说:“来中国这么久,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其实我一点也不了解中国人。”

卜加士达不解地问:“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福士拍了拍卜加士达的肩膀说:“再过几天,我就全都告诉你。”说完之后,他一把抓过搭在座位上的上衣,起身朝看台外走去。

招商局里,徐润正在同唐廷枢、盛宣怀、朱其昂三人叙述着庭审的结果。等他说完之后,唐廷枢沉思了片刻说:“约翰逊如此狡辩,其意在妄图翻案,咱们一定要多加小心。”

徐润重重地“哼”了一声:“理直在我。我直彼曲,我倒要看看他如何翻案?”